《江尾海头》水何清澄

27、第27章 可能

　　钱乔在卧室窗前的灯下，望着院中木香藤依旧油绿，那片欧月们却凋零得越来越多，当初两人明明那么辛苦地种下。
　　他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盯着玻璃杯上白色的俄文字迹，想起邱林那次痛得一直趴在沙发边，自己拿到这个杯子时的情景。
　　钱乔忽然怀疑自己的决定，又这样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她一个人面对叶馥的死，现在又要一个人面对顾唯的病痛。
　　以前，邱林、顾唯都说过自己的爱只是好胜心，如今自己这样退避千里，到底对她，是否算是深刻的感情？对她，对她妈妈的承诺，言犹在耳。
　　钱乔轻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盒信的碎片，那时自己在回来的路上，是暗自准备将信重新写出，然后有一天带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个老家的书桌前，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在山光夜影里写下这些心声。
　　照郑赫舆说的，以她从前的性格，她不会再来找自己，有一天她也可能将手机的号码更换，人生的方向改换，到那时，这些信又该送往何方呢？我若早早把这些碎片给她，会不会被她丢入江尾海头，此生不复再见。
　　他拈起一个碎片，那块不规则的碎片上写的是：
　　弟，极爱繁华，好精舍，
　　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
　　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
　　衣蔬茛，常至断炊。
　　钱乔记起，那是他读到张岱《陶庵梦忆》中的《自为墓志铭》，拍案叫绝，忍不住抄了前两段给邱林，这是第一段，最后那句是：“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张岱少年时，家室豪富，纨绔子弟，鲜衣怒马，明亡时五十岁，躲进山中，破床烂桌，只剩残书几本，一方缺口的砚台，生活上更是缺衣少食，所以才说“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本《陶庵梦忆》钱乔很喜欢，书店有很多种版本，内容也很熟悉了，感慨也不仅仅是当时信里说的——“时代的洪流无法抵御”了，但他忽然又想起在林逋墓前，对邱林说的：“真是庆幸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想起顾唯说：“真正的同行，比初起的情愫更重要。”不禁悲愤交加起来，心想，我若在她回来之前，将这些信重新写出，到那时，她是不是就会原谅我。
　　可要在如今这样苦涩无望的心情下，去一点点还原少年时的飞扬恣意，钱乔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打开抽屉，任意翻着，看到了流范送他们的情侣心情手环，已经没电了，他拿的是白色的这只，邱林那只薄荷绿的，以前她不肯戴，如今会注意到吗？
　　钱乔拿起手环开始充电，又将口袋里的红豆放进了抽屉。
　　从前有人，携带一颗红豆，落在山中，最后成为荒野的一棵巨树，一树冠写满相思。
　　可之前竟然忘记问问流范，相思是属于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开始整理那些信的碎片，直到午夜，看到手环已充满了电，拿了过来戴上，手环开启后，一会儿，有一点蓝色的光芒开始闪烁，约几秒钟后，另外一点蓝光也亮了起来。
　　当顾唯接到邱林的电话时，郑赫舆已经约好了上海的专家，一位姓陆的主任医师，邱林陪着郑赫舆和陆医生一起来到顾唯的病房。
　　陆医生看过了顾唯的影像片子和诊疗方案，也大体认同了，向众人道：“暂时先这样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等到康复锻炼的时候，我再来。脊椎取钉要一年后，到时可以来上海。小伙子，到底年轻，恢复起来快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顾唯的父母连声称谢，病床上的顾唯也轻轻说了一句：“谢谢陆医生，这次多亏了我表妹邱林介绍你们来。”
　　听了顾唯的话，郑赫舆有些意外。
　　随后，顾唯父母和邱林一起送陆医生和郑赫舆出了病房门。
　　邱林向顾唯父母道：“阿姨，我送他们下去吧，你们先回去。”
　　陆医生要去取车时，郑赫舆对他说：“陆老师，我再和朋友说几句，您能在车里稍微等我几分钟吗？”
　　陆医生笑着点点头，先去取车了。
　　郑赫舆向邱林微笑道：“顾唯好像并不领钱乔的情啊。”
　　邱林看了他一眼，心中慨叹，玲真对你真是知无不言哪，于是回道：“顾唯一直是个非常好的人。”
　　“那你会和他在一起吗？”郑赫舆眨了眨眼，问。
　　“以前没有，以后就更加不会了。”
　　“因为你那个女朋友吗？”郑赫舆问。
　　“不是，因为我是先和钱乔在一起的。”
　　“先在一起也未必有好结果，要看谁坚持到最后。”
　　邱林叹道：“如果我不答应你，你是不是就不帮我了？”
　　郑赫舆一愣，有些无奈地问：“你觉得我会这样威胁你吗？”
　　邱林轻叹，“我来帮顾唯，并不是听了钱乔的话，而是为了让叶馥安心，而且顾唯以前也帮过我。”
　　郑赫舆定睛看了看她，道：“我现在也十分理解敬佩顾唯了。你放心好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顾唯一定会没事的。”他微笑了一下，又说，“那我先走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邱林朝他点点头，“嗯，谢谢你，费用，你和陆医生商量一下告诉我。”
　　郑赫舆向邱林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邱林的到来，让顾唯妈妈十分感动，眼看着顾唯打起了一点精神，还时不时小声和邱林说两句话。
　　天快黑的时候，顾唯对邱林说：“你住在我家，也方便一点，你是我的表妹，住在我家也没什么关系。”
　　最后，他们商议决定，邱林明天早晨先来医院，陪顾唯吃早餐。顾唯的妈妈中午送饭来，下午也在这边陪着。顾唯的爸爸则仍是下班后晚上来陪夜。
　　清晨，当邱林剥了鸡蛋，切小了，要喂给顾唯吃时，顾唯却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抬起左手，说：“不用了，我这一只手没有受伤。”说时，捏起碗里的一块蛋白送进了嘴里。
　　邱林叹道：“对不起，我那个时候不应该怪你。叶馥总跟我说，她过得很幸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这几年很开心，我想，你能好好生活下去，就是她最大的愿望。”
　　顾唯不答。
　　邱林轻轻叹了口气，又拿过一个苹果，开始静静削皮。
　　“我那天开车经过新修的水库。”顾唯忽然说。
　　邱林抬头，疑惑道：“水库？”
　　“滨江公路上，我当时看到那个水坝，走神了，才会撞到对面来的车。”
　　“那个水坝怎么了？”邱林停下了削苹果的手，问道。
　　“毕业前，我和叶馥去安徽的渔梁坝玩，她说，那个号称是江南的都江堰，非常坚固，她说想像那个石头一样，永远在我身边。”
　　邱林惊讶，轻轻叹息，低下头去，继续削苹果皮，又将那苹果在瓷碟里切成一个个小块，然后端起了碟子。
　　只听顾唯又继续道，“当时我还说，一直在一个地方待着，不能动，她那么爱玩，肯定不行。现在不能动的倒是我了。不过，我终于感受到了她被撞时的痛，我……好想她。”
　　顾唯的声音逐渐变轻，“当时车子撞了翻到山坡的时候，我第一感觉，是叶馥要来带我走了，可没想到，我却这样半死不活的。”
　　邱林的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怎么可能，她怎么舍得，你也不想想，她走之前遭受那种痛苦，怎么可能会这样带你走？！”
　　邱林的眼泪一滴滴滴在了碟子里的苹果上，看到邱林忽然这样痛哭，顾唯于是不再说下去了。
　　邱林流着泪，略转过身去。顾唯忽然意识到，叶馥的灵魂如果还在，也会这样痛哭吧。说不定此刻，她真的可以看到我们。心中叹道，我不能这样想，我更应该记得的，是她的爱，是一切美好的过去。
　　后面几天，顾唯开始说很多叶馥过去的事情，邱林心中纠结，如此回忆，对一个病人来说，究竟是一种安慰，还是会加深痛苦呢？
　　可顾唯说起那些叶馥的趣事时，是带着淡淡的笑的，因而邱林也总是忍着泪意去听，不时也随着他微笑两下。
　　二人就在这样安慰又痛苦的回忆中，过了好多天。
　　五月一日下午两点，沈沉再一次来云湾书屋办新书签售会。他提前了两小时来了，先给库存的书签名。
　　钱乔和周舜玉、黎凡三个人一起在旁搬书。
　　“听说邱老师辞职结婚了？”沈沉边签着名，边笑眯眯地向钱乔道。
　　钱乔一愣，周舜玉、黎凡也面面相觑。钱乔微笑了一下，说：“她在老家呢。”
　　“在老家，是不是有小宝宝了？”沈沉笑问道。
　　钱乔现出十分尴尬的神色，但仍是朝他笑着。
　　沈沉又说：“我还带了另一套绘本来，你一起带给她吧。”
　　钱乔心中顿时翻江倒海，直挨到签售会结束，送沈沉离开后，郁积了满腔悲愤，又开始闷头弹钢琴。
　　远远的周舜玉、黎凡、窦广林三个，互相看了看，一边整理着座椅，一边压低了声音议论：
　　“他背着我们结婚了？！”周舜玉皱了眉道。
　　“怎么可能！最近他总跟我们一起叫外卖，还闷闷不乐的，是分手了吧？！”黎凡道。
　　“沈老师说那个邱姐姐辞职回老家了……”窦广林似有所悟，“会不会是乔哥不愿意放弃这个书店跟她回老家才分手的！”
　　前台收银的陈晓辰这时也走了来，插言道：“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来了一个男的，有点奇怪，一副生气的样子，还拿走了乔哥的一张名片，会不会是邱姐姐家里的哥哥？”
　　“那你看他长得像邱老师吗？”窦广林插言道。
　　陈晓辰努力回忆着，“好像也不太像啊，看他俩的脸色，要说情敌也有可能。”
　　“情敌？”窦广林震惊，“难道乔哥被甩了？！”
　　“也不是不可能啊，而且那个男的看起来，明显比乔哥成熟很多啊！”
　　“啊……你越说越像了！”
　　钢琴声忽然停了，众人一阵惊慌，手忙脚乱地拉椅子，窦广林还差点失手摔了手里的杯碟。
　　钱乔走了过来，看看他们，说：“我先走了，你们收拾好到时间关门。”
　　钱乔离开书店，来到了江滩，此时夕阳正挂在对岸那排高楼大厦的顶端，夕阳的金色，给天际和江面也笼罩上了一层昏黄的迷雾，迎着晚风，江面上一条长长的日影在不停闪烁着。钱乔看着那落日一点点下沉，下沉，江面的日影也越来越低，它们仿佛就要一同沉入江中了。江滩人声喧哗，钱乔却感觉什么也听不见，他想起3月邱林生日那天，揽着她在东湖看日落，她离开一个多月了，却仿佛过了一个多世纪。钱乔长叹一声，忽然意识到，同顾唯和郑赫舆相比，自己大概才是最不值得爱的那个。
　　当顾唯戴着腰部支具，努力撑着坐起身的时候，有汗珠从他额头渗出。
　　邱林心下担忧，有点犹豫，终于还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又用纸巾帮他擦去了额头的汗。
　　顾唯却微笑了一下，道：“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
　　从此顾唯每天三餐时，都会坐起来一会儿，他叹道：“能坐着吃饭的感觉太好了！”
　　邱林微笑道：“躺着被人喂饭是多少人的梦想呢。”
　　顾唯笑叹道：“躺一天可以，一个月真的很可怕。”
　　“要不要我拿些书或电影来给你看看？”
　　“我以前基本只看专业书，叶馥倒会给我推荐一些书和电影，要不你推荐一些？比如身残志坚那种类型的。”
　　邱林忍不住笑了，想了一下，道：“叶馥以前跟我提过一部片子，《美丽心灵》，和你说过吗？”
　　顾唯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看过，因为我喜欢数学，她当时才给我看的。”
　　邱林笑叹一声，“喜欢数学，那你应该喜欢纪录片超过文艺片了。”
　　顾唯苦笑：“差不多，所以我并不是一个懂得浪漫的人，叶馥为这个，没少说我……”
　　“毕业就结婚，挺浪漫了。”邱林微笑了一下，“你们不是也出去旅行过吗？”
　　顾唯微笑道：“她本来说蜜月要去马尔代夫的。”
　　邱林轻叹，不知该如何答复。
　　顾唯又说：“我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阴阳相隔，我去看了很多佛书，想要寻找人死后的去处，但没有确切的答案。现在还是不知道，她是牵挂着在徘徊，还是能解脱进入下一个轮回。心里既希望她解脱，又希望她能回头再看看我，但无论如何，我们都看不到她了。”
　　邱林的眼泪夺眶而出，道：“我应该早点来看看你的。过去的一年，你一定很不好受，但是你这样，叶馥她要是看到，会更难受的，你叫她怎么能解脱？”
　　看到邱林又痛哭起来，顾唯长叹一声，道：“抱歉，我总说这些，让你这么难过。”忽然他又意识到了什么，问，“你来多少天了，你有这么久的假吗？”
　　邱林沉默了几秒，道：“我上个月辞职了。”
　　“辞职？”顾唯很意外，“为什么？”
　　“工作不太顺心，就想换个工作。”
　　“那你找别的工作了吗？”
　　邱林摇摇头，“还没有，我可以——”她顿了一顿，又说，“我有时间，我可以多待一阵子。”
　　顾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邱林，我觉得，我不了解你，虽然高一时，我们是同桌，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多了解你一点，就……就分班了。”
　　邱林轻叹，“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为了叶馥来的吗？”顾唯问。
　　邱林落下一滴泪来，随即又微笑了一下，说：“是啊，为了她，她应该不至于要吃我的醋吧？”
　　顾唯也微笑了，“不知道啊，还没见她吃过谁的醋呢。”
　　邱林笑叹道：“你仿佛是在表扬你自己。”
　　顾唯也笑笑，“叶馥她那时候，突然就闯到我的生活里来，但最后又消失了。”
　　听顾唯如此说，邱林也感同身受，钱乔不也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吗？
　　顾唯又道：“一直说我们的事，还没问问你，你在武汉这些年怎么样？”
　　邱林微笑道：“你和叶馥读书恋爱，我就只有读书咯。”又说，“工作是之前兼职的地方，都挺顺利的。”
　　顾唯微笑道：“但我看，那个郑医生喜欢你。”
　　邱林苦笑：“叶馥说你是书呆子，这种事你也会看吗？”
　　“因为当我说你是我表妹的时候，我看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邱林沉默了几秒，道：“去年回去的飞机上，我淋雨感冒了，他给我药吃，但我不肯吃，说到这个——”，邱林打开手机，翻到去年的照片，有一条去年生日时，玲真拍的项链的视频，“你看，这是我的室友，她先生，还有郑医生，一起给我过生日，郑医生送了一个药片形状的吊坠给我，被他们一顿吐槽。”
　　顾唯微笑：“他怎么没把那颗你不肯吃的药镶进去？”
　　“天啊，你竟然也会损人吗？”邱林不可置信地看看顾唯。
　　顾唯笑笑，继续滑动着翻看邱林的照片，后面那些，是在木香花下，睡莲湖边，上海外滩，音乐喷泉，云湾书屋，以及做伴娘时和玲真的合影。
　　顾唯微笑道：“看起来，在武汉的时候，比你高中那会儿开心多了。”
　　开心？邱林心中叹道，应该说是悲喜交加，而且悲大于喜。
　　顾唯又顺手点开了那条牛蛙的视频，视频里传来钱乔的笑声和邱林的哭声。
　　邱林心一沉，但随即笑着向顾唯说：“看到我这么糗，是不是很好笑？”
　　那个男生的声音有点耳熟，顾唯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到插着烟花的雪人，一桌子的彩色蜡烛，粉色摩天轮，夜樱园蓝紫色的天空，忽然意识到，这些照片是谁拍下的。
　　“钱乔还是找到你了。”顾唯说。
　　邱林点点头。
　　顾唯微笑了一下，说：“我以前觉得，你和叶馥是完全相反的，现在看其实你也有活泼的一面，只是从小没有人逗你开心，没人宠着你，任你发脾气。”
　　邱林没有答话，心中生出无限的思念与悲伤。
　　“高考前，到底出了什么事？”顾唯问。
　　“我妈妈看到了他的信。”
　　顾唯有些讶异，顿了一顿，才说：“那你……不要紧吧？之前叶馥说他和刘荔在一起了你们才分手了？”
　　“那个……应该是误会。”邱林眨了眨眼道。
　　“误会……？”顾唯想了一会儿，又说，“前几次，钱乔来问我们你的联系方式，但我们都没给，我们也是想当然了，要不然你们——”
　　“都是我不好。”邱林插言道，“如果我那时候对你们坦率一点，如果我也去了南京，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顾唯轻叹，问：“你上次来，那个门外的人就是他吗？”
　　邱林点点头。
　　顾唯问：“那怎么，他这次没和你一起来？”
　　邱林脸上现出一丝忧愁，道：“他……工作走不开。”
　　顾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她最近的悲伤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叶馥，于是叹道：“我之前说他不会退后，他就要这样做给我看吗？他这个人还真是意气用事，我要是你哥哥，反倒希望你和郑医生在一起了。”
　　邱林叹息。顾唯又微笑道：“但是我觉得，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憋不住来找你的。”
　　邱林也微笑道：“好，那我就等他来接我。”

作者有话说

　　顾唯开始说很多叶馥过去的事情，邱林心中纠结，如此回忆，对一个病人来说，究竟是一种安慰，还是会加深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