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25章 青松 ...
-
他俩一起来到叶馥家,叶妈妈开了门,看到了邱林,顿时就红了眼眶。
邱林说:“阿姨,好久不见,叔叔不在家吗?”
叶妈妈看看钱乔,伸手拉着邱林进客厅坐了,“叔叔跟朋友出去了。”
叶妈妈又看看钱乔,道:“有点眼熟,好像见过,也是你们以前的同学吗?”
钱乔点头,道:“是的,阿姨,我叫钱乔。”
叶妈妈比去年还要憔悴,她红着眼眶笑道:“好,好,你们是不是要结婚了?”
邱林低了眉眼,钱乔淡淡笑道:“是的,阿姨。”
叶妈妈又道:“你们四个以前是一起玩的对吧?”她的脸颊忽然滚下泪来,“香香命苦,要是她也跟你们一样,回来结婚就踏实了。”
她的泪水扑簌掉落,举起一只手去拭抹着。
邱林也落下泪来,“阿姨,以后我每年回来看你。”
叶妈妈拉过她的手,含着泪笑道:“好。”
邱林点点头。
叶妈妈又说:“你们这次回来,见到顾唯了吗?”
邱林摇摇头,道:“没有,我们先去看了香香,然后就过来了。”
叶妈妈一下又热泪滚滚,道:“他现在也不好,先前听说有抑郁症,半个月前开车从南京回来,跟人撞了,我上周去医院看了,很多骨折,身上都裹着,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好。”
邱林、钱乔十分惊讶,互相看了一眼。
邱林问:“这么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叶妈妈道:“在惠山医院,你们要去看看吗?”
邱林点头。叶妈妈道:“住院部1624病房。你今天去吗?这次回来待几天?”
邱林道:“清明我们调休了,只有两天。”
叶妈妈问:“那你春节都是去广州妈妈那里吗?”
邱林点点头。叶妈妈眼睛仍泛着红,微笑道:“你们工作也忙,有机会就再过来,来吃饭。”
邱林握了她的手道:“好,阿姨,你和叔叔保重身体。”
钱乔也道:“阿姨,你要多保重。”
叶妈妈点点头,送二人出了门去。
他二人沉默地走着,这门前的鹅卵石路,因叶馥的消失不见而显得黝黑灰败,那些她们踏过的花坛、草地,似也久无人打理。
钱乔道:“你也先别太担心,我们一起去看看顾唯。”
邱林转头看看他,挽了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走着,邱林忽然问:“你清明不用回家扫墓吗?”
“不用,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还有一个太奶奶,以前清明家里去扫墓,都不要我去。”
邱林听他如此说,淡笑了一下道:“那你真的挺幸福的。”
钱乔忽然心酸,我是幸福的,而你们都如此坎坷。邱林脸上淡然的笑,既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更像是,你是幸福的,所以不会懂我的痛的那种表情。
他望着邱林挑选鲜花和果篮的背影,心中想到,如果说我曾有过伤痛,我的伤痛是否值得一提,明明是自己当初的莽撞,使得邱林心惊胆战度日,最终远远奔逃。又想起去年,叶馥葬礼的那个夜晚,他远远看到,椅子里埋着头的顾唯,他走近,一手扶了顾唯的肩头。顾唯抬眼看他,眼内充满血丝。
顾唯站起,走出了门去,他尾随下楼。他们并肩站在了如漆的夜色里,大雨后,地上都是一个个水洼。
顾唯先开了口:“你当初说,同时和两个女孩做朋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一点不假。”
钱乔叹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到。”
“可终究,叶馥是跟我去的南京。这两天,我在想,如果邱林不是我的同桌,她们不曾走那么近,可能我会去争取邱林,但今日遭难的会不会就是邱林。”
钱乔十分诧异,沉默了几秒,叹道:“死生是最大的事,无论是喜欢自己的,还是自己喜欢的人,因为自己出事,都难辞其咎。”
“我也曾怀疑,邱林跟你在一起,是为了要把我让给叶馥。”
钱乔转头看看顾唯,有些无奈地道:“我觉得,当时我们是公平的,甚至,你跟她们更亲近。”
顾唯的语气依然平静,“有叶馥,就不会公平,但是,真正的同行,比初起的情愫更重要。这几年,我已经爱上了叶馥,现在她走了,我更不可能再去争取邱林。”
钱乔叹道:“你能不能把邱林的电话告诉我?”
顾唯说:“其实我也不相信邱林会拿感情当借口,但既然她跟你绝交,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她发现,你不是她心中所愿。”
钱乔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
顾唯道:“你的一切都太顺了,无法理解邱林从小到大的困境,她需要的,是父兄般的坚定陪伴,并不是轻浮的打情骂俏。”
钱乔沉默不语。
顾唯继续道:“叶馥走了,邱林也会越来越远,我们都不应该再去给她增加挫折。”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钱乔叹道,“经此一遭,不是应该更加珍惜吗,哪怕,只是做朋友。”
“可是,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甘心退后的人。”
钱乔听了顾唯这话,倒吸了一口冷气,沉默半晌。
顾唯又道,“邱林以前说过,不想再回来,我觉得你还是尊重她的选择比较好。她的电话,恕我不能告诉你。”
邱林捧着花束,另一手提着果篮,递到钱乔面前,叫他道:“你发什么呆?”
钱乔“哦”了一声,接过果篮。
“你怎么了?”邱林问。
钱乔轻声道:“只是想起以前,跟顾唯打球的时候。”
邱林问:“你们聊的什么?”
“也就说说你和叶馥的事情。”钱乔又问,“你这边没有亲戚了吗?”
邱林道:“我妈妈当初和爸爸一起过来,但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分开了,妈妈就独自带着我。”
钱乔问:“你想爸爸吗?”
邱林不禁落下泪来:“我无可期待,叶馥的爸爸,是我见过最好的,他总是为我们做很多好吃的。看到他们,我大概知道,永远被爸爸宠着,是什么样子的。”她以手拭泪,心中哀叹,幸福总是短暂,不幸不期而至。
钱乔提着果篮,久久望着邱林,直到邱林重又挽起他。他们打车来到了惠山医院,往病房走去。
钱乔一路想着刚才邱林落泪时的话,想到顾唯曾说,她需要的,是父兄般的坚定陪伴。
“应该就在前面了。”邱林说。
钱乔忽然停下脚步,说:“你一个人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邱林望着他,有点诧异:“为什么?”
钱乔道:“刚才,叶馥妈妈看到我们一起,触景伤情。要是顾唯看到我们,也会伤心的。”
“那……”邱林问,“你就不看他了吗?”
钱乔说:“我在门外,也可以看到你们。”
邱林接过了他手里的果篮,走到病房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推门进去了。
顾唯的状况,比想象中更加苦痛,他纱布裹着头,上身裹着束腰,双腿戴着支架,一旁顾唯的妈妈见到邱林,十分意外,“邱林,你怎么来了?”
顾唯的妈妈,上次相见,还是七年前去他们家做数学题的时候,她那时是个果断干练的职业女性,岁月摧残,加上叶馥和顾唯相继出事,带给她的焦虑忧苦,憔悴疲惫,几乎要赶上叶馥的母亲。
“阿姨,我今天去了叶馥家,听说顾唯的事,就来看看。”
顾妈妈红了眼眶,“好,你来坐。”
她随即站起,提起床头的热水壶出了门去,撞见门外站着的钱乔,钱乔开始朝前走,她也未再留意,径自去接开水。
邱林放下果篮,将花束摆在床头,顾唯听到塑料纸的窸窣声,半睁开眼,看到邱林在一旁站着,他微张嘴唇,略含糊不清:“回来看叶馥的吗?”
邱林低头在椅子上坐了,刚说一句“也来看看你”,不禁红了眼眶,忍了一下,又继续道:“你怎么……也这么不小心。”
顾唯说得轻而缓慢,“这边风俗是上周扫墓,叶馥没看到我,一定很不高兴。”
邱林轻轻道:“我看到有你的花。”
“是我爸妈送去的。”
“照习俗,你们都是白色的花,但我还是,买了她以前最喜欢的粉色玫瑰,毕竟她,永远十八岁。”一滴泪掉落,邱林略低了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抬头道,“而且我想,她一定看得到你现在,会飞来看你。”
顾唯的头部转动不便,更多是眼神朝她转来,继而又往门口看去。
钱乔低着头背靠在走廊的墙,看顾唯妈妈打水迟迟未归,大约是在独自抹泪。他仰起头,心中喊道,我曾有过伤痛,可我的伤痛是否值得一提。
这时邱林走了出来,抬头看看钱乔,钱乔见她的眼眶红着,继而她又转头看走廊,钱乔伸手一指,刚才顾唯妈妈走去的方向。
邱林和顾唯妈妈一起从水房出来,走廊已不见了钱乔。
回到病房,顾唯妈妈倒了一杯水,递给邱林,“今天跑了一天吧,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飞机到的。”
“你是请假了吗?”
“调休的,明天回去。”
顾唯妈妈微笑道:“好,你能来,顾唯会很高兴的。虽然我们现在离得远了,但总也是那么多年街坊,你要回来,也可以来做客。顾唯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邱林涌出两行热泪,“好的,阿姨,谢谢您!”
顾唯妈妈也落泪了:“没事,别客气,也谢谢你。”
四月的夕阳渐有暖意,窗外惠山时有青烟袅袅,连绵的青山,连着少女长眠的土地,一年年芳草萋萋,余下的我们,要如何随着纸烟化灰,与之重逢!
邱林慢慢走出病房,眼泪一下涌出,现实挫折使她流的泪,远没有被人关爱时流得多。回想这些年的光阴,自己将叶馥、顾唯多少的善意,视而不见,遁入另一个时空,直到他们耀眼的幸福戛然中断,才幡然醒悟,自己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
钱乔重又站在了走廊,见邱林无声垂泪,慢慢地走来,她是个不愿在人前放声大哭的人。求婚那次,是她唯一一次如泣如诉。时隔一年再见叶馥、顾唯,似又重新激发起她悲恸的情绪,难以想象,去年的飞机上,她一人流泪至高烧,邻座的医生该是多么心细如发,才能承接到如斯静默的泪水。
邱林没有走向电梯,而是朝楼梯间走去,走到窗前,窗外青葱如画,是一个从未到过的山边小镇,而叶馥,如今会飘在哪一片上空,会不会看到我们,看到如此可怜的顾唯?
邱林泪眼模糊,终于闭上眼,低下头去,手背抵着额头。钱乔本以为她会靠入怀里来,只是良久之后,她始终一只手背抵着额头,一种我的痛与你无关的气氛。她在思念谁,她曾说对自己无可期待,对爸爸无可期待,那她真正赖以支持的是什么呢?
同样静默了许久的楼梯,重又响起杂沓的脚步,钱乔见邱林终于放下了手,如梦初醒,她定睛看了看自己,轻轻来怀里靠了一下,接着又转身,好像瞬间恢复了坚强与平静,拉着自己的胳膊,往电梯口走去。
他们重新站在了微风之中,山边公路如未来一望无垠,邱林握了钱乔温暖的手,心中说道,不辜负命运给予的每一刻,我会像叶馥爱顾唯那样爱你,就如身旁无言的微风,远方包容的云空。
“下面去哪里?”钱乔忽然问。
邱林道:“回去吧,我想回家。”
钱乔说:“今天赶回去吃得消吗,要不要在这边休息一晚?”
邱林问:“那去哪?”
钱乔说:“你想去我家吗?”
邱林顿了一顿,道:“想,但是现在有点累,我怕你家人误会。”
钱乔想了一下,又道:“今天这个日子,确实也不合适,何况,我们又是扫墓又是来医院。”
邱林问:“你家人会忌讳吗?”
钱乔道:“那也不至于,到底是老人,看过千家万户,悲欢离合。”
邱林道:“那……去我家?”
钱乔道:“你家还能住吗?”
邱林犹豫了,“妈妈一直空关着,大概已经变成蓬莱境界,你愿意和我一起打扫吗?”
钱乔呵呵笑了一下,道:“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哪里?”
他们来到了南英高中老校区那排雪松之下。“之前就想着要带你回来看看。”钱乔牵起邱林的手。
邱林另一只手挽上他的胳膊。钱乔道:“你看这棵最高最宽阔的,像不像秒速里的那棵?”
邱林抬头看那雪松,浓绿郁郁,映人眉宇,说道:“一树繁花,有落尽的时候,满枝红豆,是垂泪的收获,我更喜欢这青青苍松,凌寒不凋。我永远都不想做主角,重复那个关于无奈和死心的故事。”
钱乔几乎停止了呼吸,怔怔地望着她,道:“不死心……你以前说过,不会再回来。”
邱林说:“我现在想通了,叶馥在这,她的爱和希望在这。虽然学校搬走了,但雪松还在,长桥重修了,可江水无改,薄荷书屋没有了,云湾巷还在,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我都会回来。”
钱乔的眼睛有些湿润,“千回百转,总会回来。”可他已心下决定,我的伤痛不值一提,若分一半你们的痛会更好。叶馥的爱与希望,本属于你,更需由你延续。等天亮以后,树下的许诺,会成为另一个告别的开始。我也不想你成为主角,但无奈的咒语,没有一个平凡而脆弱的人可以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