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尾海头》水何清澄

13、第13章 浮光

　　周一下午，芮靖没有手术，便约何玲真吃晚餐。玲真听他说晚上还要值班，便特意选在离医院很近的一家餐厅。
　　玲真来的时候，芮靖已经到了。芮靖看看她，有些歉意地道：“谢谢你迁就我，跑来这边吃。”
　　玲真笑了一下，道：“没关系，还是不要耽误你的工作比较好。”
　　芮靖见玲真穿着天蓝的针织衫和白色的背带裙，肩带穿过可调整的扣子，长长地垂着，十分洒脱轻松的感觉，脸上画着淡妆，笑道：“你又变漂亮了！”
　　玲真笑了一下，白了他一眼道：“你该去测测血糖。”
　　芮靖笑道：“我没吃糖啊，你吃糖了吗？”
　　玲真微笑道：“我现在不吃糖了，吃糖老得快，还是燕窝比较好。”
　　芮靖道：“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玲真连连摆手道：“不要不要，我开玩笑的，你别破费啦。”
　　“我倒想费一辈子呢。”芮靖说。
　　玲真一愣，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菜上来后，二人静静吃着。芮靖见玲真又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从脚底抬起一只大木箱，放在桌上。
　　玲真一愣，芮靖打开了那木箱，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管状颜料，玲真一眼认出，那是丹尼尔·史密斯的大师级水彩颜料260全色套装，惊得睁大了眼睛，“你——”
　　芮靖道：“我去店里看了下，看到这个套装，据说是很专业了，应该不会错吧？”
　　玲真呆了一呆，继而尴尬地笑道：“我的水平配不上这个套装……”
　　“你当然配啊！”芮靖道。
　　玲真不禁又苦笑起来，“这么多我一辈子也画不完……而且我们用不着全色的，调色就行了。”
　　芮靖眨了眨眼，道：“那你试试好了，一辈子是不是画得完？”
　　玲真心中呐喊，这是什么节奏啊……
　　芮靖忽然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玲真大惊，略低下头去，不禁连眨了几下眼睛。
　　芮靖道：“我没有先买戒指，怕万一你不喜欢我买的款式，买这套全色颜料，是想说，我是全心全意向你求婚的。”
　　玲真手握着奶昔的杯子，咬了一咬嘴唇，仍是沉默不语。
　　芮靖又说：“我知道，你现在还很年轻，你不用很快做决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机体存活的基础上，爱是很奢侈的，除了自己的家庭之外，也会有其他许多责任。就算我不能天天和你待在一起，但你一直会在我心里。”
　　玲真思索了好一会儿，芮靖眨了眨眼睛，看看她，然后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玲真偷偷抬眼看看芮靖，看他叹着气，忍不住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只毛绒小白熊，又从小白熊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枚1元的硬币，捏着向芮靖笑道：“不如，你抛硬币，如果是花的这面呢，我就答应你，如果是数字，那就算啦。”
　　芮靖皱起了眉，道：“这么儿戏的吗？！”
　　玲真睁圆了眼睛，“你不敢啊？”
　　芮靖瞪了玲真，道：“不是不敢，是不愿意！”
　　玲真撇撇嘴：“那不愿意也算啦。”
　　芮靖按住桌面站了起来，说：“那抛三次，两次花也算！”
　　玲真白了他一眼道：“不行，只能一次。”
　　芮靖哭笑不得：“我不赌，我讨厌这种感觉，我还是再等等吧！”他说完叹口气，又坐了下去。
　　玲真眨了眨眼睛，道：“这么怕输吗？”
　　芮靖却说：“就和治疗一个道理，不能保证永远正确，只能去避免出错！”
　　玲真愣了一下，忽然又笑了起来，轻快地说了一句：“那我帮你决定。”说时将那枚硬币弹了一圈向桌面上跳去。
　　芮靖一惊，又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盯着那硬币，硬币转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放缓，最后一下躺平了，是花的那面朝上。
　　芮靖一看，十分惊喜，一手拿过捏在指尖，叫道：“你看到了，是花！”
　　只见玲真笑吟吟的，芮靖不自觉地又看看朝向自己的这面，发现竟然也是花，愕然，顿了一顿，疑惑地问：“这是假的？”
　　玲真笑道：“真的啊。”
　　芮靖微皱了眉，转念想到，“错币吗？”
　　玲真点点头。
　　芮靖哭笑不得，“你一直带着它？”
　　玲真笑道：“这个可值钱了呢，我一直备着，以防我哪天路上被抢劫了，我还能东山再起！”
　　芮靖哈哈笑道：“所以现在这硬币归我了吗？”
　　玲真站起，一下从他手里夺了回来，道：“那不行，这可是我的传家之宝！”
　　芮靖眨了眨眼，又问：“那你以前给别人看过吗？”
　　玲真白了他一眼，道：“没有啊，万一别人看到了要抢怎么办？”
　　芮靖笑道：“好，硬币还你，不过，现在你归我了。”
　　二人说了许久的话，芮靖忽然看了看手表，道：“我得回去了，颜料太重了，我改天再送到你家去吧。”
　　他们走出餐厅，匆匆向医院走去。
　　芮靖一手牵着何玲真，另一只手提着颜料箱，何玲真见他来回拎着这么沉的颜料箱，不禁有些心疼。五分钟后，两人走到医院门口的路边，玲真忽然扶住芮靖的肩膀，吻了他一下，望着他的眼睛道：“谢谢你。”
　　芮靖十分感动，抱住玲真回吻她，一会儿后，放开她道：“难得和你吃一顿饭还这么赶，抱歉了。”
　　玲真微笑道：“没关系。”
　　芮靖也微笑道：“什么时候去见见你爸妈，你妈妈的燕窝我准备好了。”
　　玲真点点头，然后看着芮靖提着木箱匆匆进了急诊的楼。
　　周三的下午两点，邱林踏进云湾书屋，刚一进门，背后忽然有一人，跳过来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邱林下意识地回头，白色提包的肩带滑落了。
　　“怎么，没认出来？吓到你了？”钱乔整了整白色鸭舌帽，流露出一种活泼的朝气，他白衬衫外罩着薄荷绿的围裙，上面是云湾的logo。
　　邱林穿着浅蓝的雪纺衬衫，白色半裙，她一手提起滑落的提包肩带，淡笑道：“没有，只是现在很少书店会喊欢迎光临了。”
　　“没有啦，是我在等你。”钱乔往里走去，“先带你参观一下吧。”
　　钱乔伸手一指，“进门这边都是图书，前面靠窗那边饮品区，外围一圈是文创。”
　　邱林无奈笑笑，说：“我上次就看到了……”
　　钱乔边走边继续说：“这些文创，就是我的合伙人，设计师流范做的。他的姓很特别，是流水的流哦。哪天他来了，带你认识。”
　　“流范？”听起来怪怪的，邱林不禁反问。
　　“是啊，他妈妈姓范，你们的爸妈起名都属于偷懒，就是流范，留饭，好像每天吃不饱一样？”
　　邱林忍不住笑了，钱乔忽又在她面前伸手拍了一掌，“今天还有你上次没看到的……”
　　钱乔带她来到音像品书架中央，一架斯坦威胡桃木三角钢琴前，刚一坐下，忽然又一阵大笑起来，“不行，我得先把围裙脱了！”
　　钱乔解下围裙，一下塞到了邱林手里，然后坐了下去，擦擦手掌，停了三秒，几乎毫无意外，他开始弹起了《秒速五厘米》的主题曲，他修长的手指柔软地飞动着，琴声响亮且逐渐加快，引来了店内其他客人的围观。
　　在这几分钟里，气氛愈加安静，又因人群的来去而愈加嘈杂。悲欣交集的旋律中，邱林忽然心生欢喜，时隔多年，钱乔这么近地在自己身旁，倒真有些像他说的，老友重逢，须纵酒且歌。他弹这首，是在表示，他并没有忘记，过去曾有的企盼与等待？
　　可邱林忽然又意识到，后面那些人，会看着他们俩，不过，自己手里拿着工作围裙，他们也会认为，我们只是两个店员，是在试音而已吧。但就怕他们会鼓起掌来，其他店员，说不定也要凑过来了。
　　幸而这时，钱乔双手终于离了琴键，笑向她道：“刚来的，怎么样？”
　　邱林淡笑道：“老板上阵卖艺，真有创意。”
　　钱乔哭笑不得，耸耸肩，说：“不可以吗？”
　　邱林撇撇嘴，说：“你高兴就好。”
　　钱乔叹口气，笑道：“逗你啦，代理的。”
　　邱林瞟了他一眼。
　　钱乔又说：“代理来，为了逗你的。”
　　邱林提起围裙递给他，没好气地道：“这大庭广众的，你也该给我准备一顶帽子。”
　　钱乔笑着接住围裙，同时握住了围裙里邱林的手，从琴凳上站起，低声道：“你现在看到了，我来武汉，开这家叫云湾的书屋，都是为了你。”
　　“乔哥，你女朋友来啦！”
　　邱林连忙放开了围裙，围观人群已散，这两个店员男生，也穿着一样的围裙，笑呵呵地，远远喊着。
　　钱乔也交叉着手看着他们微笑，邱林沉默了三秒，连忙转头问道：“你上次说的什么样书？”
　　钱乔反应过来，手一指，说：“哦，在那边。”
　　来到少儿区，钱乔说：“他们是兼职的大学生。”
　　邱林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翻捡，挑了各科读物与一些绘本，转头问道：“出版社五到六折，你可以出多少？”
　　钱乔沉吟了一下，说：“再低零点五或一折都行。”
　　“童心山丘有二十家门店，要买的话，数量也不会太少，不过，我只能先去问问。”
　　“好，麻烦了。”
　　谈起这个，二人似乎生出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客气。
　　邱林提起书，“那我先回去了。”
　　钱乔拦住她，“刚才转了半天，还没让你喝一杯呢。”
　　邱林抱起书，犹豫道：“不用了……你还是忙你的吧……”
　　“那个——”钱乔挠挠头道，“因为拉花的小伙子刚学不久，于是，我们有了很多拉坏的咖啡，你能帮忙喝掉一点吗？那帮家伙都背着我倒啦！”
　　邱林抿抿嘴，半晌，终于挤出一句：“那……行吧。”
　　他们来到饮品区坐了，一个男生在操作台，一脸笑吟吟，远远喊着：“放心，乔哥，我这次一定拉两个成功的给你。”
　　等了五分钟，那个小伙子终于出来了，端了两个薄荷绿色的套杯，有些扭捏地放下了，搓了搓手说：“一个是成功，一个是成功的母亲。”
　　其中一杯，心形拉花凹进去的地方破了。
　　钱乔说：“小豆子，成功的母亲应该也是成功。”
　　小伙子挠着头，十分尴尬地笑着。
　　钱乔道：“邱林，这是窦广林。”
　　窦广林有点惊喜，“原来小姐姐也叫林。”接着“哦”了一声，继续道，“所以乔哥不叫我小林子，非叫我小豆子……”
　　钱乔抬眼瞟他。
　　邱林无奈笑笑，向他道：“你好，没关系，这样，倒像是两颗心。”
　　窦广林笑眯了眼，道：“林小姐姐真会说话。”
　　钱乔插嘴道：“你刚才拉坏了几杯？再拿两杯来。”
　　窦广林抽回托盘，夹在臂弯，摆了摆手，说：“没有没有，那你们慢用，我就不打扰了。”然后缩了缩脖子走了。
　　钱乔端起面前那杯破了心的咖啡喝了一口，邱林也把杯子端了过来捧着，这里窗外看去，是绿地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
　　“你只有今天休息吗？”钱乔忽然问。
　　“我是周三和周四休息。”
　　钱乔点点头，“和我差不多，基本上，周三、周四人是最少的。”
　　邱林看着手中满满的咖啡杯，说：“我只能帮你喝一杯，喝多会睡不着的。”
　　钱乔笑了，“说笑的，已经倒掉很多了。”
　　邱林想了一下，说：“这个，总也需要练习的。”
　　钱乔道：“下次就让他练习拉两颗心吧。”
　　邱林正喝着，听他这话差点被呛到，抿了抿嘴，问：“下面这个喷泉，几点开？”
　　“七点半，要等吗？”钱乔问。
　　邱林一听，心想，好尴尬的时间，自己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要等的话岂不是还要一起吃饭？今天在这待得也太久了，明明今天才是第二次见他，待这么久也太奇怪了吧，再待下去，店员真要以为我是他女朋友了。不行，该走了。于是说道：“不用了，反正一直会有的。”
　　钱乔仍是喝着咖啡，没有作声。
　　邱林又喝了几口，终于忍不住说：“你们这咖啡杯太大了，抵别人的两杯。”
　　“喝不下了？”
　　“现在四点，再喝就要失眠了，就是……又要浪费一点。”
　　“没事，我来喝。”他忽然起身，拿过了邱林手里的半杯咖啡，喝了一口。
　　邱林十分惊讶，随即垂了手低下头去，只听钱乔又说：“要眼泪吗？”
　　邱林霎时想起，那是《爱尔兰咖啡》中，将我的眼泪，在杯口画一圈，这是思念压抑太久之后发酵的味道。
　　想起以前樱花树下钱乔说过的话，邱林心中既酸楚又悲凉。他们双方都在试探，看是否还有曾经的心意相通，是否可以再次同行下去。
　　钱乔见邱林忽闪着眼睛，应该是想起来了，但这个问题原本就没有答案，她又能怎么回答，于是转而又说：“我看到，你上次看那本《蓝石头》的时候哭了，那个确实太悲伤了……”
　　邱林转头去看操作台。
　　“你要是觉得在这里不自在，我们可以换个地方。”钱乔放下杯子说道。
　　邱林转回头，心中叹道，钱乔一直是这样强势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急于试探，是以前的不甘心，还是好胜的习惯。
　　“我要考虑一下。”邱林尽力冷静地答道。
　　“你现在还有什么压力和顾虑吗？”
　　“我们五年没见，互相都不了解。”
　　“所以我今天带你来了解。”
　　邱林轻轻叹了一声，“你始终是个好胜心强又急于求成的人。”
　　钱乔叹道：“就算每个人的方式不同，但为什么你总觉得我是出于好胜心，那顾唯是什么，所有人，就应该打死不说，默默守护？”
　　邱林愣了几秒，别过头想，在他的地盘吵起来，不免要引起注意。
　　“以后再说吧，我先走了。”邱林拿起提包，钱乔却抢先一步拎起了一旁装书的袋子。
　　邱林起身，往门口走去，钱乔跟在她后面，也走出了书店。
　　快走到扶梯了，邱林回头道：“你跟着我干嘛？”
　　钱乔递出了书袋子，邱林伸手要接，钱乔忽然又抽回去了，“今天他们都看到你了。”
　　邱林顿足，皱了眉道：“你也太自大了，你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钱乔笑道：“谁跟你做生意了。”
　　“那算了！”邱林瞪了他一眼，转头就走。
　　钱乔一下拉住她的胳膊道：“诶，关照生意，也关照下人嘛。”他提起书袋子，往邱林面前伸了一伸。
　　邱林盯着他的笑容，脑海中忽然浮现玲真的话，吐出了四个字：“无商不奸！”
　　钱乔一听，不禁挤眉弄眼地放开了手，“我又有了新标签。”
　　邱林接过书袋子，“每天一个新标签。”
　　钱乔双臂交叉在胸前，“无所谓，反正有一个标签，就是邱林的男朋友。”
　　邱林一惊，抱着书扭头就走，下了扶梯，钱乔站在扶梯口，微笑看着她逐渐下降的背影。
　　童心山丘的纪主管认可了邱林推荐的书，很快约了面谈。这天，邱林带着钱乔进入了纪主管的办公室。
　　“纪老师好！我是云湾书屋的钱乔。”
　　“钱先生，你好，上次邱老师拿过来的书，我看过了，我们想购买一些，还有同系列的丛书，我把书名和数量都列进了这个表格，你可以回去做个报价吗？”
　　“好，我们的折扣一定低于出版社。另外纪老师，我想向你们师生赠送会员卡，我们的会员卡有两种，白卡是免费的，卡面九折，购满一千转绿卡，年费八十，卡面七折，对童心山丘，我们可以免年费赠送绿卡。”
　　纪主管微笑道：“可以，我会在阅览室里放上你们的册页和网店二维码。”
　　钱乔道：“谢谢纪老师。我们也可以为你们设置一块招生海报。”
　　“表格我发给邱老师了，请她转给你。”纪主管微笑地站起。
　　钱乔也站了起来，“好的，做好了发您。那您先忙，下次聊。”
　　纪主管微笑看着他们俩，问道：“你是邱林的男朋友吗？”
　　邱林愕然，钱乔却微笑点点头。
　　纪主管笑道：“支持家属工作。”
　　钱乔笑道：“竭诚为你们服务。”
　　“谢谢。”纪主管笑着与他握手，互道再见。
　　邱林和钱乔走出了正门，邱林埋怨道：“会员卡，也太突然了。”
　　钱乔笑道：“无商不奸嘛。”
　　邱林顿足，“无孔不入！”
　　钱乔耸了耸肩，说：“这叫逐步渗透。”
　　邱林叹道：“合作就合作，什么家属……”
　　钱乔看着她的眼睛，笑道：“这不是我的标签吗？”

作者有话说

　　好，硬币还你，不过，现在你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