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最让中国人怀念的古典爱情故事》岭后月明

48、假戏真做

　　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个地方的人，无论男女都以唱戏为业。唱戏的男子哪里的都有，只有女旦的角色，是这里的特产。这里的女旦角色体态和声音分外地道，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因为父母都是唱戏的，从胎教开始就是戏文，等生下来，所见所闻除了演戏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了。习久成性，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能比的？所以每代人里都会出来几个有名的花旦。
　　嘉靖年间，县里有一个女旦叫刘绛仙，色艺双绝，挣了些钱就跟丈夫组成了一个戏班子，常年在外唱戏。后来生了个女儿，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的是如花似玉，可称得上绝世佳人，说不尽她一身的娇媚，有四句古话，就是来评价她的：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加之一寸则太长，减之一寸则太短。至于嗓音曲调，更是余音绕梁，天生的奇技。她在场上表演的时候，不但是千人叫好，万人称奇，还让台下好好的人，变得风魔起来，个个把持不定，要死要活的。
　　常言道天不生无对之物，刚好有一个唱小生的，也是不世出的角色，跟藐姑合在一个台上唱戏，当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这个故事说的就是他们两个的姻缘。
　　藐姑还小的时候，不会成本的戏文，时常跟着母亲演一些零星的杂剧。有一个叫谭楚玉的年轻人，因为早年父母双亡，独自流落在外，比藐姑稍大，但也才十七岁。见了台上的藐姑，下定决心一定要和她成就好事。就三番五次过来看她唱戏，向台上眉目传情，想引起她的注意，也想找个机会台下搭讪一次。可藐姑父母看管的严，谭楚玉窥伺了半年也毫无门路。
　　一天，听说他们戏班里要找个聪明伶俐的少年跟藐姑一起学戏，谭楚玉哪能错过这个机会，就去见了绛仙夫妇。绛仙夫妇见他长的不错记性又好，就让他拜了师，跟藐姑一起学戏。谭楚玉果然是个聪明的人，自从学戏，触类旁通，闻一知十。藐姑虽然年纪小，见识却比大人还多，见这谭楚玉原先常常在台下给自己递眼色，如今竟然进了班子，自然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知道他定是一个情种无疑，就把绽放的一点情窦寄托了在他身上。可戏班里的先生比父母更加严厉，念戏的时候不许他们交头接耳，更加别想稍有越轨。原来戏班里有规矩，女旦绝不可以跟同班的师兄姐妹有其他瓜葛，否则班里生意就要转盛为衰，还要连累全班的人生病。有了这样的忌讳，每个人都相互监督，谭楚玉和藐姑两个虽然彼此有心，后台里却完全没有机会互诉衷肠。
　　这样一来，一个小生一个花旦只能在台上借着古人的戏文说些情话。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台，喜欢下台，下台后好躲在一边偷懒。只有他们两个，喜欢上台，不喜欢下台，在台上能做夫妻，下了台就要避嫌疑。
　　两个人在台上，真是一对玉人，加上两个人又是真情真意，台下看戏的哪个不喜欢，如此两人大红大紫，那些富贵人家家里唱戏，都以能接到他们过去唱为荣，以接不到为耻。
　　一天他们唱戏唱到一个地方，该地有个晏公庙，每年晏公诞辰日当地人都会举办庙会，在庙宇旁边的戏台上请上几天戏，往年都是请的刘绛仙的戏班子，今年也不例外。往年唱戏都是一班男女一起过来，这一次其他角色都还没来，谭楚玉和藐姑先到了戏房来看戏台，只见临江而建的戏台已布置停当，又没有其他师兄弟在，两个人就一起躲进了庙里。
　　晏公是掌管当地水上波涛海事的神明，塑像威严庄重，两个年轻男女虽然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也不敢亵渎了神明，说了彼此长久以来的衷情心事，然后就跪在晏公神像前，双双发誓：谭楚玉非她不娶，刘藐姑定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同意，两个人就以死明志，绝不做负义忘情，半途而废的事。发完誓，急忙回到戏房。
　　本地有个富翁，曾经做过京官，年纪将近五旬，家里妻妾共有十一房，刘绛仙的班子也是受他照顾才能年年来这里唱戏的。刘绛仙带着女儿来见富翁，见藐姑貌美如花，就要用重金娶她过来，在家里凑成金钗十二行的意思。
　　那时的戏子是下贱的行当，能够高攀官家都看成是莫大的好事，刘绛仙夫妻自然同意，就收了她家一千两的聘礼，然后夜里来跟藐姑说。
　　藐姑听见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跟母亲争吵了半夜，母女两个不欢而散，各自回去睡了。
　　第二天起来，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谭楚玉心里十分气愤，想着藐姑肯定也是，这时却见藐姑不像昨晚跟绛先争吵时一样了，到戏房里化好了妆，欢欢喜喜得跟大家打招呼，说从今以后就要跟大家作别了，又单独对谭楚玉说，以前戏台上的分别都是假的，今天却是真的了，望你能够用心一些。谭楚玉问怎么就是用心一些？藐姑说，你只管看我怎么做，你也怎么做就是用心了。
　　众人上台，今日演得是《荆钗记》，讲的是女子钱玉莲与书生王十朋的故事爱情故事。其中有一段是钱玉莲的后母逼她改嫁，玉莲不从，投河自尽，被人救起。这台戏台前台后除了谭楚玉外个个认真，特别是藐姑，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引得台下叫好声连连。
　　藐姑演钱玉莲，谭楚玉演王十朋，演到投河这段时，两个人都在台上。以往藐姑演投河，身子往后一跳，进入戏房就好了，这次却是往前跳，戏台是搭在水面上的，后面是戏房，前面却是江水，这样一跳，恰好跳到水中，竟然把假戏演成了真戏。把满场的人几乎吓死，就一起呐喊起来，叫人去捞救。
　　没想到，一个没救上来，又有一个跳下去了，跟藐姑凑成了对。
　　满场的人到了这时才知道他们是假戏真做了，跑到台下救人，两个人已经沉入江底。不说台上台下如何慌乱，只说两个落水的人去了哪里。
　　距此三百余里的严州府桐庐县，也是个靠水的地方，港口住着几户人家，专以打鱼为生。一个渔翁正在江里捕鱼，看见上游有个东西飘了下来，忽上忽下的，以为是大鱼，就张开网子等着，等进了网，捞上来一看却是两具尸体，脸对着脸，胸贴着胸，抱在一起，竟像捆绑在一起一样分不开。渔翁见他们脸色没变，就把手伸到他们鼻子上试探，竟然还有一丝丝热气，急忙施救，然后到岸上请郎中医治，两个人竟死而复活了。原来这两个人正是谭楚玉和刘藐姑，两人先后跳入水中之后，找不到对方，此时水里暗暗生出一股力量，把他们弄到了一起，又出现了一条极大的鱼，把他们两个附在背上，顺流而下。所以到这里的时候，才看见他们一上一下的在水面漂浮着。两人醒来后，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朝向晏公庙的方向拜了几拜，然后才拜谢渔翁。
　　谭楚玉跟藐姑商量说：如今戏班肯定不能回了，我原本湖南人士，家里也还有几分薄田，不如借些盘缠回家，我依旧读书，盼着将来能有出头的日子。藐姑同意。
　　跟渔翁借了盘缠，答应日后十倍奉还。夫妻两个披星戴月回到了谭楚玉家乡，从此两个人种着几分薄田度日。藐姑做些女工补贴家用，谭楚玉则依旧读书。
　　这样过了三年，谭楚玉出来应试，无论大考小考，每考必中，殿试之后，选了福建汀州府节推的职务。虽然夫妻两个穿了真的官服，霞帔，依然不改做戏时的情真意切，两个人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终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