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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西南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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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盘山公路本来就不好走,开到凌晨,饶是厉誉也有些疲乏。他在万仞峭壁上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坡,准备歇歇再走。没想到刚刚停下车,昏睡一路的方禾却醒来了。厉誉打开了后座上的灯。
方禾睁开了眼睛,第一感觉就是黑。四周是浓烈的可以淹没所有的黑暗,唯有后座传来微弱晕黄的光。就着后座传来的灯光,方禾眯着眼看了看自己,他山上穿着件冲锋衣,还套着个羽绒马甲。除此之外,还盖着件冲锋衣,怪不得这样暖和。方禾动了动舌头,嘴巴里黏黏腻腻的,有些牙疼,仔细辨认似乎还有香草和巧克力的味道。方禾嗓子有些疼,还没等他开口,一瓶温水就递到了他手边。
“喝吧。”厉誉的嗓音里有点疲劳。
方禾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旁边驾驶位上的厉誉。厉誉一颗光溜溜的头,在这黑夜里,有些扎眼。没了长发的遮掩,一对飞眉,锋利地几乎入鬓。厉誉身上没穿冲锋衣,他只套了件长袖外套,下面还是个到膝盖处的短裤。厉誉习惯这样了,寒冷能让人清醒,清醒可以保命。
这时方禾才感觉到一丝诧异,此时明明是盛夏,但不知道为何车里的温度低的惊人。方禾看了眼空调,热风是开着的,可暖不了车厢也暖不了人。
厉誉看懂了方禾眼里的疑问,盯着外面无边的黑夜说到:“云贵高原早晚温差大,我们又在山里,今日还算好的。真正冷的时候,盛夏里降霜也是有的。”
方禾闻言点了点头,刚要接话,厉誉就递过来一瓶八宝粥,摸着温乎乎的。不暖人,但至少不冰。方禾毫不犹豫的打开了八宝粥,自己打开仰头咕嘟咕嘟的几口就喝了进去。喝完看着厉誉,问了句:“还有么?”
厉誉有些意外,伸手取过后座上的旅行包,翻了几下,翻出了一袋面包又递给了方禾。方禾一点都不客气,接过面包撕开就着水几口就吃进去了。吃完了继续看厉誉,倒把厉誉看笑了,从怀里又掏出来一罐八宝粥递给方禾,方禾打开又是咕嘟咕嘟的几口喝了。这下,方禾终于不冲厉誉伸手了。
厉誉有些惊讶,他着实没见过生着病食欲还这么好的人。况且,明明下午在山上,他给方禾饼干的时候,方禾还拖拖拉拉不肯吃呢。
方禾还有些累,但他看着厉誉惊讶的表情,有些想笑。终于有一次,是自己让这个疯子惊讶了。
“干什么这样看我?”方禾好听的嗓音不见了,带上了几分嘶哑。
“就觉得你挺能吃的。”厉誉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脑顶。
“我每次生病都能胖两斤。”方禾有点跳脱地说到。
“为什么?”厉誉有些不解,正常人生病都会食欲下降,病好了多少要消瘦一些的。
“因为我会跟自己说,要多吃点多吃点,吃多了才能赶快好啊。”轮到方禾像看傻子一样看厉誉了。
出乎方禾的意料,方禾说完这段话,多嘴多舌的厉誉沉默了。厉誉转过头,一眼不错的直勾勾地看着方禾,第一次透过Omega娇弱的壳子看见了方禾的心,那颗心远比他想的更坚韧。
厉誉一沉默下来,车外无边的黑暗就仿佛席卷而来。方禾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羽绒马甲,看着车窗外的黑暗,也没有说话。
半晌后,厉誉收回落在方禾脸上的视线,和方禾一样看向车窗外无边的黑暗,用一贯的嗓音毫无波动却突兀地问道:“你因为什么不红了?”
方禾心里咯噔一下,嗓子更疼了,从嗓子眼里还冒出了一丝苦涩。方禾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会儿外面的世界太黑了,人在无边的黑夜里总归会生出几分脆弱,几分倾诉的欲望。况且此刻,身边只有个疯子,这让本来难以启齿的话,似乎也变得可以聊聊了。
“因为我傻,”方禾笑了笑,一句话出口,却觉得好像肩膀都轻松了一些。顺势,方禾也就放松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当年我喜欢一个人,他遭了难,我想救他,没救成,反而被牵连了。”一句话简明扼要的把所有事概括了。
方禾没注意,他这再浅淡直白的一句话出口后,厉誉整个脊背都僵直了。
又过了几息,厉誉嗓音里带着哀切带着追忆带着抱歉,更带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后悔么。”
方禾听出了厉誉嗓音里的异样,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后悔的。”
哪能不后悔啊。日日看着季柯驰在高处,被千万人追捧、万千人喜欢;自己却被人踩在脚底,庸庸碌碌苟且生活。明明自己也足够努力,也有十足的实力。明明起点那么相似,如今却天差地别。方禾也是人,方禾偶尔也会想一个如果。
方禾一句话出口,厉誉仿佛被人戳了一针的皮球,整个人都泄了气。方禾余光瞄见了厉誉重新佝偻的脊背,他想了想,接着语气里带出了释然的笑意,看着厉誉的侧脸,认真地说道:“后悔自然是后悔的。但我知道,即便无数次的重来,那时的我所做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想了多少次的如果,终究只得到这一个答案。
厉誉猛地回过头,迎上方禾一双善良却真诚的双眼。那里面坚定而真诚地和他说:“我们所经历的苦难,本就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我们是我们自己罢了。”于是从来不应怨人,不必怨人,因为我的选择从来不为别人,只因为,我就是我。
一段话毕,厉誉低下头,把脸埋在了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心里,许久许久。方禾看着厉誉光溜溜的颈侧,没有打扰他。方禾知道,厉誉经历的夜,恐怕比他所经历过的,更深更黑。
“你呢?”片刻后,心软的方禾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厉誉的光头,哄着厉誉般问道。一句话没头没尾的,但方禾也想问问他。他再怎么疯,曾经也是个人吧。不然他不会给自己穿上冲锋衣、羽绒服,不会从怀里掏出温热的矿泉水、八宝粥。再往前,他根本没必要因为用自己的名字杀了人就带自己走。这个疯子,曾经也是个人吧。
厉誉的脸还窝在手心里,闻言他抬起脸,把下巴支在方向盘上,眼神依旧空洞洞的。但方禾看到,他红了眼角。半晌后,眼角的红消下去了,厉誉才瓮声瓮气的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杀了太多的人,最初因为什么杀人,已经不清不楚的了。隔了太久的时光,别说万言,他连自己的脸都不记得了。他儿时的朋友还好不好,他一直生活在昆明的父母还好不好。他都不知道,万言死的那天,白骁也死了。此刻在这里的,不过是披着白骁壳子的一条流浪狗。
方禾莫名的就有些难过,替这个疯子,也替他自己。他们都从过去走来,都已伤痕累累。他们那么不一样,却又那么一样。
“疼么”方禾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厉誉光滑的颈侧。
厉誉摇了摇头:“不疼。”
用刀自己挖出腺体的时候,可能是疼的。但那时候,更疼的事情压过的一切。现在回首,已经记不起来了。
方禾没有再说话,他和厉誉一起安安静静的盯着车窗外。不知何时,那里已经有一线橘红溢出。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摒住呼吸,一眼不错地盯着窗外远处那初升的朝阳缓慢却势不可挡的从远处的山间溢出,一线一线,慢慢染过山下碧绿的水面。
方禾惊呆了,此刻他这才意识到,他和这个疯子居然在深夜里停在峭壁之上。但眼前雄壮秀美的景色,压下了方禾的惊讶,他的心沉醉在震撼之中。
“那是什么河?”方禾指着那原本碧绿,此刻已经放射出璀璨金光的水面问道。
厉誉注视着方禾手指的方向,“那不是河,那是澜沧江。”
啊,澜沧江。多少年,只闻其名,不见其容。原来,这便是澜沧江,奔腾过千山万水,飞驰过雪峰青山,最后一路往南注入浩瀚无边的大海。方禾收回目光,又指了指江边田字格一样的方块:“那又是什么?”
厉誉眼光顺着方禾的手指转换,那里有一块块镜面似的水田。“那是纳西族人的盐井田”。
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腾出,但田间已然有了劳作的人。片刻后,整个太阳出来了,天地间都带上了一种庄严肃穆、巍峨震撼的力量。盐井田里的纳西族人,突然离开了天地,跪在了田边,他们不约而同的,向着正东虔诚的跪下,直至上身完全贴合地面,几息之后才起身开始劳作。
“那是在做什么?”方禾接着问道。
“纳西族信奉东巴教,相信万物有灵,均为神明。”厉誉想了想,他对纳西族的风俗也只是略有耳闻,于是半带些猜测的说到:“怕是在穰灾祈福吧。”
厉誉说的不确定,没想到方禾听得却分外认真。此刻阳光还没有照到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他们的车仍然隐藏在黑暗里。
方禾想了想,在厉誉回过神前打开了车门,小心地看了看脚下的峭壁,侧着身,走到了车前。厉誉赶紧下车追了过去。峭壁上凛冽的风,立刻吹透了两人的衣衫。厉誉正要喝止方禾继续向前的脚步,没想到方禾却自己停下来了。
方禾走到了太阳已经照射到的地方,在崇山峻岭之中,在悬崖峭壁之上,瘦弱的方禾学着纳西族人的动作,也面向正东,庄重且虔诚的跪地,五体贴贴服着地面,深深地叩拜。三次之后才起了身。厉誉紧跟着方禾的脚步,就站在方禾的身后。但他站的地方太阳照不到,漆黑的夜依然缠满了他的全身,厉誉问方禾:“求什么?”
方禾转过身,他站的地方已经整个沐浴在阳光里了,在振奋人心的旭日中,方禾一扫连日来的郁郁,弯弯的眉眼笑了起来:“求自在。”
因着发烧未痊愈,整个人显得还有些苍白虚弱,但那笑透过了厉誉的皮囊,击打在厉誉的心脏上。
厉誉错开方禾的目光,逃跑似地点了点头,心下闪过一丝了然。两人一路走来,他察觉出方禾似乎心有挂碍,并且经济拮据。但他没点破,厉誉转了个弯,回避地说道:“求自在好,你这趟确实算不上自在。”却也不想想,是谁让方禾这趟不自在。
方禾却摇了摇头,双目直视厉誉,赤城而平静地说到:“疯子,千里疆域,我们萍水相逢。我没立场劝你放下什么。只我在这里,冲着我们相遇的缘分,向着高升的太阳祈祷。只愿有朝一日,”方禾顿了顿,突然伸出双手,措不及防地握住厉誉的双臂,接着方禾使出有生以来最大的力气,一把将厉誉扯到了身前。
异常高大的Alpha在这突如其来的一拽中,趔趄了一步,跌入了阳光之中。厉誉下意识地眯起眼就要错步,后退回阴影中,方禾却仰起头,双目炯炯地看着他说,“只愿有朝一日,我们都能重回旭日,天大地大自在就好。”
厉誉猛地顿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俯视着方禾。刺目的金光罩在方禾的身上,他头上没有戒疤,身上未着袈裟,可那一瞬,只因这大千世界里一颗普善的真心,厉誉就仿若见到了真佛。许久,时光随着不断扩大的日光缓缓流过,厉誉僵硬的双臂终于抬起,他珍而又珍,慎而又慎地将方禾轻轻地揽在了怀里。谢他心存善念,感他视他为人。
方禾有一丝不自在,却终究没有动。方禾心里所想,不过是:诸法因缘灭,诸法因缘生。只愿我一丝善意,换你放下屠刀,心归自在。
厉誉抱着方禾,却像拥住了黑夜里唯一一丝暖光。看着那万千大山,重峦叠嶂,厉誉深深地叹了口气:完了。他知道自己,已心生留恋。怕只怕,事业未竞,却刀先老,枪先锈。
只一刻,厉誉看着那刺目的日光,求求天地,只允我这一刻的软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