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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愿司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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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则用手掌撑着头,面无表情看着对面这位正嚎啕大哭的姑娘。
“一小时了啊…”陈则偏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秒针昂首挺胸走了一圈正步,分毫不差转到了12,分针握紧接力棒,跟紧秒针步伐蹦到了12,表针一家三口兢兢业业又站了一个小时的岗。
“我真的帮不了你。”陈则叹了口气,拿起在加热炉上的小茶壶倒茶,茶壶在炉子上呆久了烫手的很,他拿块薄布垫着壶把,把滚烫的茶汤倒了两杯,放了一杯在“鬼哭狼嚎”面前。
这位寻求帮助的泪人自打进了门,一句话没说坐下便开始哭。一脸懵的“店主”陈则张了半天嘴,愣是没从她的哭声中插上话,只好一张接一张给姑娘续着纸巾,这位姑娘在之后半小时内迅速哭出一座鼻涕纸山,效率简直惊人。
“你这儿不就是帮人实现心愿的吗?怎么我就不行啊?”
姑娘也是个很认死理的姑娘,听说陈则的“店铺”专营心愿类生意,便磨着陈则一定要他帮助自己实现心愿。她都哭成这样了,可这店主居然死活不松口,就是说帮不了自己。姑娘气不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茶壶茶杯一激灵,茶具屁滚尿流直接摔在了地上。
陈则刚要拿起茶杯喝茶,被姑娘这一掌吓一跳,茶汤一滴不差全洒在了衣服上,他是个好脾气的,可经不住姑娘这么无理取闹,十分的无奈里已经杂着两三分愠气了。
“我看过你的资料了,你从小到大许的心愿都已经圆满实现了,并不存在任何遗憾。”
陈则拿出一个文件夹,把它打开放在桌上,又往姑娘那边推了推,示意姑娘自己已经非常仔细的做过功课,没有任何欺骗行为。
“你完全不符合我这里的条件。”
陈则见姑娘还要继续反驳,又从手边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用手指在纸上敲了敲,把纸放在了姑娘眼前,果不其然,姑娘看了一会,不说话了。
“可只有你能帮我了…”姑娘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了下去,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所求没有办法实现了。
“要不你去跟那里的人说说,保不准那十位里有谁心情好,就答应你了呢?”陈则打开店门,往左边指了指。店铺”左边的建筑大门紧闭,房檐两边坠着几个白蜡纸灯笼,明明没风,可这灯笼竟悠悠地左摇右晃,一股股白气从那边飘到店里,没有温度,却让人不寒而栗。
“算…算了…”姑娘认真想了想,终于决定放弃了。
“那你只能认命了。”陈则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喝了好多茶,忍受了许久尿急的折磨,这位姑娘要再坚持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膀胱大概率就废了。
“这样,你从这儿出去,去对面。”陈则努努嘴,又怕对方找不到位置,赶快用手朝对面定位。
“去找孟姐姐吧,她最近改良配方了,汤熬的及其清口香甜,现在搞活动是免费续碗的。”
姑娘走到了对面,陈则眼见着她喝下两碗汤,整个人沉静下来,慢慢走远了。
陈则冲着对面一抱拳,收获了孟姐姐一个大白眼。他转身回到店里关上了门,将凌乱的桌面地面收拾干净,点上一支香后,整个人躺倒在藤椅上。一缕烟气腾起,盘旋滑过光洁的墙壁,烟气消散,满屋静心香气。
陈则常常会在这个时候忘记自己在哪里,错觉间总以为自己还在家里,冷不丁醒来还要继续打开电脑敲文件,手边要么是冷了的咖啡,要么是吃完忘记扔的方便面。原来的杂乱不堪和现在的窗明几净截然不同。
当然了,陈则的生活也和之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则原来时常过的浑浑噩噩,虽普通,却简单的活着。
现在可不行了,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陈则死于一场交通事故。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陈则同千万上班族一样,准点起床出门,下了公交,准备扫开共享单车再骑到公司。
到了路口,正亮着红灯,陈则很自然的靠着马路牙子把车暂时停了下来,等着绿灯。此时他这个方向的直行红灯亮,拐弯车正按照绿灯指示正常行驶。陈则正准备趁着等红灯的空隙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信息,就听见从他身边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旁边的车刷刷从他身边嗖过去,夹杂着不止一个人的骂骂咧咧:
“嘿走不走啊,不走别在这儿堵着啊!”
“现在又没车,你有病吧停这儿不走?”
陈则看着身边几个骑行者,都一边瞪他,一边飞快从他身边骑行而过…
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看怪人一样看着他,仿佛都在说:“这人傻缺吗?”
“现在不是红灯吗?”陈则揉了揉眼睛,心想我也没眼花,为什么有人闯红灯而他要被骂?
他转眼四下看看,果然规规矩矩等直行绿灯的就他一个。
没过几秒绿灯亮了,陈则装起手机,踩上脚蹬。
三秒过后,连人带车被撞飞…
司机闯红灯肇事逃逸,陈则伤重当场身亡。
那个交通拥堵,人群混乱的清晨被人们添油加醋传的那一片几乎人人皆知。出了严重事故的路口却并没有给人们起到任何警戒作用,红绿灯对于有些人来说,依旧只是个摆设。
陈则走的太突然,离世前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后来他呼吸停止到了这里,也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有的时候,守规矩的人反而成了异类,受惩罚的也往往是这些人呢?
很多连几岁孩童都懂得的道理,却成了成年人投机取巧的勋章。
想不懂,一想头都痛。
陈则再有意识的时候,自己正孤零零站在冥府门前,一众鬼差在冥府殿内跑来跑去,没一个人搭理他。陈则就对着忘川发呆,直到感觉有人拍他肩膀。
“哎呀,你就是那个刚才出车祸的?”陈则回头,见说话这人满面笑容,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头顶一官帽,上写有“一见生财”四字,而在一旁不说话的那位,面容凶悍,身宽体胖,个小面黑,戴着和说话这位的同款官帽,就是字不同,这位的写着“天下太平”。
“黑白无常好。”
“呦,你认识我们,还挺有礼貌。”白无常很满意的点点头,黑无常黑着脸一言不发。
陈则心想你们穿的这么点明身份,是谁见了都认得出来,也没再说什么,就简单“嗯”了一声。
“哎呀这位死鬼。”见陈则狐疑地看向他,白无常顿时改口到“哎呀这位新人你别误会,我们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才没来得及去接你。”
按常理说,人亡即是魂飞魄散的过程,魂与魄皆要离开人体。魂飞需无常来吸引捕捉,魄散需无常来吸走解体,男女虽阴阳有别,但逝去时却都是要由黑白无常都要同时接引的。
陈则的□□生命戛然而止于撞车那一瞬间,但他魂魄本应受到吸引,是绝不会独身一人走过黄泉路的,因此他自己不受指引的就出现在了这里,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但很奇怪哦,你自己怎么来的?”黑白无常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经过他俩带路就闯进来的,一时之间两双四只眼睛齐齐在陈则身上来回打量。
“我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生前没车没房没存款,英年早逝还正面对两个鬼差的好奇询问,陈则一时都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概括自己这一生。
陈则冲他们翻了个白眼之后转头看,他们身旁忘川里尽是尚未转世投胎的孤魂,搅得河水血黄,腥风扑面。
奈何桥边的小铺子里,孟婆正弯着腰往锅里认真加着东西。从刚才陈则突然出现,孟婆就发现了,本来她是想过去叫陈则过来直接喝汤,却被白无常这个话痨抢了先。
孟婆汤一饮,忘尽前尘往事,入下一轮回,前世今生,不过往复如此。
这个陈则是知道的。
算了,这辈子结束太快,下辈子再好好说吧。陈则放下心理包袱就准备往孟婆那边走。
“哎你等下,那个,你不用喝孟婆汤。”白无常一把拉住陈则。
“喝了也是浪费。”黑无常接话。
陈则也是想不明白,自己平平凡凡一个人,怎么死了以后变得这么特殊呢?连喝个破汤的资格都没有。
“有件事情得跟你道歉,最近地府生死簿系统正在更新升级,你来得实在太突然,所以出现了一点问题。”白无常还是笑眯眯的,指着自己指甲盖,意思是问题大概就这么大点。
“什么问题?”陈则看着白无常的脸就觉得不可信,他倒是觉得没什么所谓,命都没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吗?
还真有...
“你没被录入到系统里面。”黑无常简单明了点出问题所在,说完他看见白无常冲他一个劲挤眉弄眼,大有“你怎么回事,说好要委婉一点”的意思,于是他跟白无常点点头,冲着陈则继续说:
“地府无法认证你的身份,你无法作为常规逝者走正常转世程序。”
“当然了,因为你已确认离世,阳间你也是回不去的。”黑无常没带多少感情,且有些心安理得的对着陈则继续无意识补刀,说完还冲白无常眨巴眨巴眼。
白无常立刻决定同黑无常绝交五分钟,他用鞋在地上磕出一个小坑,随时准备原地消失不见。
陈则一瞬间呆住,从黑白无常的话语中,他非常快速且准确的概括出一条信息:
阴阳两界,他皆不存在!
他白白惨死,还没有复活甲!
这也太扯淡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死得惨远不如死得乱七八糟!
这件事情被层层上报,之后两天时间里,十殿阎王大佬分成7拨,进行了8场辩论,个个脸红脖子粗也没辩出什么有效的结果。陈则入不了轮回还不了阳,百无聊赖在奈何桥上晃悠,孟婆瞅着他眼晕和他吵了两句,激得陈则一怒之下把黄泉两边的彼岸花全给薅秃了。
他把花瓣随手一扔,然后便盘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远处冥府里已经渐渐没了争吵的动静,陈则在森森阴气的环绕下想起了一些生前的事。
他是个自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后来经过慈善救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还算顺利的找到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
他这一辈子还没干出什么大成绩,甚至说光明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便结束了。
“有点想哭。”陈则吸吸鼻子,用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幽暗阴冷间,有什么窃窃私语正从他背后靠近,陈则侧着耳朵听
是黑白无常来了
“地府决定补偿你。”黑无常递上一张笺纸,白无常在一边职业假笑。
十殿阎王最终投票通过了一个方案
——给陈则一个冥府临时职位。
鉴于他逝去突然,于凡间尚有未成之事,未尽之愿,加之他现在身份定位未明,故特聘亦特批他作为“使者”来往于阴阳两间。
陈则的职务,是要帮助逝者,尤其是那些还游走在两界,迟迟不肯投胎的孤魂,重塑并完成他们执着的心愿,引导他们无牵挂转世。
他的“店铺”被安排在孟婆汤铺的对面,位于冥府右侧,大有竞争营业额的架势。
陈则变成了陈愿司,店铺名为“重愿阁”。
“开业”的第一天,白无常带着一众鬼差前来祝贺,又是喝茶又是嗑瓜子,四仰八叉躺了一屋。陈则死后的第一份工作,是从打扫卫生开始的。
活人死后得冥差,他是整个冥府的头一份。
不过话说他明明已经死得透透的,但看着和系统里的鬼差还是有很大差别。肤冷白貌清俊,身材高瘦比例极好。这副好皮囊常引得不同年龄段的女鬼投胎前特意跑过来看他一眼,他千般不愿万般无奈把人送回孟婆汤铺,孟婆露着八颗牙齿笑着致谢,其实心里恨不得把他按在汤锅里煮了。
自从成了陈愿司,白无常倒是隔三岔五就要过来瘫在他的藤椅里,陈则便也有一搭无一搭和他说些逝者重塑心愿的故事,白无常听着认真,还做了笔记扬言要回去给黑无常讲故事。
“你说,那我现在算是什么呢?”从给他职位,地府无时不刻都在想着如何恢复陈则的身份认证,好让他有朝一日顺利转世。但这件事瓶颈在系统本身,因此除了等下一次升级,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十殿阎王开始觉得对陈则有些愧疚,对他的态度竟是越来越好。
白无常睡着了,没听见陈则说的话。
陈则用扫把头戳了戳白无常,听见白无常揉了揉鼻子说:
“算…算是个bug吧。”
陈则听完后攥紧了扫把,“想揍他。”
哎…怪只能怪当今经济效益实在不好,搞得连地府的生意都很难做。
但要说谁没受影响,每天“门庭若市”,也就只有陈则这里了。
陈则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怕是都没遇到过这么多人,现在倒好了,天天都能遇上这么多鬼
陈则对他的“顾客”一向直接了当毫不客气。要在阳间,可能还需要看人脸色
但这可是阴曹地府。
他主管“心愿重塑”,逝者如果没有未实现的心愿,或者放不下的执念,那他自然毫无办法,也从不干涉逝者正常轮回,这种时候他往往闭门谢客,谁说也没有用。
众鬼差是不服气的,一开始没少在陈则背后嚼舌根:
“哎我说,那小白脸儿到底什么来头?这么大谱儿?”
“你个嘴没把门儿的,小心七爷听见了,你舌头不想要了?”
七爷本人晃晃悠悠走来,吓尿了一群正在愤愤不平的小鬼,小鬼们点头哈腰作揖问好,唯恐鞠躬不到位,就差给七爷掸鞋上的土。七爷今天心情好,三言两语交代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就把小鬼们轰走了,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大摇大摆推门进了重愿阁。
鬼差们这才从白无常口中了解到事情全貌,虽然依旧觉得他待遇过好,但又纷纷认为陈则实在是太倒霉催,酸气便化成极大的心里安慰,纷纷拍拍屁股抬抬手,抓把瓜子溜达走了。
白无常坐在陈则对面,见陈愿司头也不抬地翻书,也没说什么,抬手一扔就把一串钥匙扔在了书页中间。
陈则正看到精彩处,冷不丁被打断,没好气抬眼瞪着白无常,浑身满脸写着“我很生气”。
“别生气啊愿司大人,我是来给你送温暖的。”白无常说罢用手一指,把陈则的视线转移到钥匙上。
“这什么?”一把普通铜黄钥匙,这很好认,可另外拴在钥匙扣上的这是个什么玩意?没有规则的形状,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花纹,鼓鼓囊囊好像还填了棉花。
“是粽子吗?”陈则摸着东西尖尖的布角问
“……”
“咳咳,它是个荷包…”白无常着实佩服陈则的想象力。
陈则被震惊了,当他听闻这个荷包是黑无常亲手缝制的时候,他被震傻了。
“他受什么刺激了吗?”陈则看着钥匙配件冷冷地说,脑补黑脸无情的那位做女红。
白无常一开始看到荷包也是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搭档脑子在哪儿进了水,思来想去决定替黑无常来送礼。果不其然,要不是他来,不是陈则被吓死,就是黑无常被气死,“有个吊死鬼送了他一本书,他最近照着上面搞手工,正乐此不疲。”
“钥匙扣而已,不要太在意,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对了,陈则还不知道这个钥匙是干吗用的,于是跟着白无常走到了一处空旷的院子里。院中清寂无人,残叶毫无章法铺散一地,院子正中间有个体积不小的东西,离近了才看清
那是一辆迷你小巴士。
“你今后的代步工具。”白无常介绍到。
陈则帮助逝者进行心愿重塑时,要根据逝者需求回到特定场景,这些场景不限年代,不限地点,在重塑时还会根据事情需要转换到不同的地域。有些逝者的心愿许下的年代比较久远,常常会因为记忆模糊,导致定位偏差。
这辆巴士上有一个控制台,可以将区域进行范围选定,很大程度上可以解决位置问题。同时,车上装有计时系统,时刻提醒愿司与逝者所剩时间。
一句话,有了它,可以极大提高工作效率。
“嗯”陈则点点头,表示很满意。他上车转了一圈,发现车内部和他原来乘坐的公交车并没有太大不同,看上去更像是一辆校车,想来冥府是考虑到他的特殊身份,特意安排的。
“就我一个人吗?”陈则的意思是,这个车是否只归他一个人所有。
“对啊。”白无常怔了怔,脑子短路道“难不成还给你配个司机啊?”
陈则见他理解跑偏,挥了挥手不打算接话。他围着车子又看了两圈,发现白无常好像依旧再想刚才那个问题,于是他决定故意逗白无常一下。
“我要是申请给我配个司机,能成功吗?”
“不能!”白无常斩钉截铁
“为什么?”陈则假装认真
“因为…因为我们都没有驾照…”
这一句瞬间让陈则想起了自己生前最后一幕,“我可真是挖了坑自己跳。”
“行,那就凑合这么着吧。”陈则满意地装好钥匙,从白无常身边越过,步伐轻快的往回走。地上的叶子让他踩得咯吱作响,陈则悠悠哼起一段小调,为这特殊待遇添彩。
白无常在陈则身后耷拉着脑袋跟着,心想“还凑合?你可知足吧,我们都没有这种交通工具,都是靠腿好不好。”
得到与众不同待遇的冥府府草陈愿司,在之后的日子里,搭载着他千差万别的“乘客”,完成着异曲同工的事情。
心愿历经重塑一遭,有人放手彻底死心,有人挥泪终于甘心。
虚实相间的梦境五彩斑斓,流浪于虚妄的人再获新生,有不舍人间,亦有终归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