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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石头军中号令严明,军中将士几日操练皆不见主帅到场,心中已知大事不妙。是以,顾惜朝还未来得及回房休息,便已被来打探消息的将士们围得水泄不通。往日凶险之际,顾惜朝尚能笑着说一句,“将军无事,列位宽心。”而如今,箭毒加上硝石之伤,他确实是束手无策。众将士见顾惜朝只是皱着眉沉吟不语,不知是谁已经冒出了一句嘀咕。“先锋又何必定要让唐药回蜀中?”
      龙四听闻,眉心一沉便要发作。顾惜朝却神情呆滞,只道:“不必管他。危急之际,难免说些混帐话来,也是人之常情。”当初要唐药回蜀中继承大位,是为了与唐门结盟,石头军中精兵再多也经不起一场接一场大仗的消耗。若得唐门精妙兵器,攻城略地、抵御外辱皆可事半功倍。可谁知药儿一走,石广霆便一伤至此?虽然明白现下便是唐药当真在此,也难有回春妙手,可人在绝望之际,却又总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来。若是唐药还在,广霆会不会还有救?如此一来,顾惜朝更是心烦意乱,想得愈多,愈发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大局之于私谊,做出选择的是他,最后注定要遭受选择“舍弃”之痛的,仍是他。无人可代劳。
      石头军上下纪律严明,便是顾惜朝,顶撞了石广霆仍要军法侍侯。可如今顾惜朝被人如此冲撞,非但不怒,反而糊涂到为人排解,龙四更是气得鼻歪脸斜,环视了四周一圈怒道,“谁说的这话?惑乱军心?给我站出来!”
      那说话的小校到也硬气,不需人指证便自己越众而出。走到顾惜朝的面前,双膝一软,俯地大哭,“石将军和顾先锋是我们石头军中两大擎天柱石,将军不能死,顾先锋更不可垮!”此言一出,人皆痛哭失声。顾惜朝放眼望去,竟是黑压压跪倒了一片。都是水里来火里去,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此时却嚎啕得像个孩童。顾惜朝心中也不是滋味,再位高权重又如何?除了石头军,又有那里可以感觉到如此的竭诚效忠,如此的全无保留,如此的拥戴忠忱?离开石头军,从此海阔天空,广霆,我岂不知你对我的百般照顾,只不过……诸葛神侯,最后的赢家终究是你。顾惜朝,甘拜下风。
      振了振精神,顾惜朝森然道:“有顾某人一日,石头军就不会垮!诸位且退下罢。”此时此刻,再无任何犹疑,石广霆不能为继,就由我来接手。留在石头军,牢牢掌握住石头军的一切。石头军的威名,任谁也不能抹杀折辱,除非我死!
      “就凭你?”石广霆却反对,“一个合格的将领必须在逆境中经过生死锤炼后才能成大器。你?半生书剑无功?”
      顾惜朝倒了杯茶给他,平心静气地道:“广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既已下定决心,你说得再难听,也不可能更改。”
      “你要说理?我便跟你谈谈什么是‘理’。”石广霆一声冷笑,道,“顾惜朝,你什么身份,不需我多说。叛逆,也可挂帅么?”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你不要说没有先例,狄将军便是先例!”
      “狄青狄将军?你可知狄将军怎么死的?驰骋沙场,浴血奋战,为大宋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代名将,没有在兵刃飞矢之中倒下,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却死在猜忌排斥的打击迫害之中。宋仁宗,果真好仁义!你呢,顾惜朝?你还不如狄将军!有探花之名却执意从军,文官武将人皆忌惮。当今圣上岂是心胸开阔之辈?宋辽之战,你若是败了,那便是砧板上的鱼肉,而百姓从来多薄幸,攘外无功即乱臣,青史之上又岂会落得你一个好?侥幸胜了,功高盖主,除死亦无可赏!我石广霆还活着,石家便是你的庇护;我死了,你若是……你让我在地府如何……”
      “如何向晚晴交代?”石广霆对他推心置腹,顾惜朝也不再隐瞒,“我早知道了,为什么当年你会那么积极地请我来石头军。广霆,我谢谢你。可我相信,即便是晚晴,也会赞同我的决定。就算真有你说的那一日,你我见了晚晴,也不必有任何羞愧。”
      “顾惜朝,你怎么就不明白!能够战死沙场我别无二话,可你呢?你结仇满天下,你被所有人误解痛恨,你身处危机杀伐中而不自知,我死后再也保护不了你。我怕你未死在沙场之上,就已死在旁人的刀笔构罪之中啊!你再看看你身边的人,赫连春水生性烂漫,实不适合一军之主的杀伐;种师道呢,他太老,也太刚直,兵者诡道,他不懂;刘延庆,目光短浅,好大喜功又贪生怕死;杨可世,有勇无谋,庸人一个;折可求,深沉阴冷,虽然能打仗,可私心太重,不足为取。还有一个童贯……上阵父子兵,嗬,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人能帮你?”
      顾惜朝眼圈一红,悠然道:“真到这个地步,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石广霆闻之大怒,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我带你进石头军,是让你来送死的么?是让你也带着我的弟兄部下一起送死的么?”
      “你不让我挂帅,石头军的弟兄死得更快。你死后,你要哪个庸人带着你的部下去送死?”顾惜朝平白挨打,却依旧镇定,连眉毛也不动上一下。素问龙四等人也只坐在旁边,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惜朝,你不会如愿的,你知道吗?你自己也是在沙场上披荆斩棘杀出来的,应该深知其中的凶险,也深知为帅的责任。这一拜将,交下来的不仅是荣耀,也是千万将士的性命,没有经历过真正战火磨砺的人没有资格担当这个重任。平心而论,放眼整个石头军,我之后,没有人会比你更适合将军之职。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宋金联盟,攻伐大辽,这是头一次。头一次是什么?是拿命换办法,宋兵长于守城而拙于攻城,在不擅长的领域作战一败再败就是通向胜利的唯一途径。这场战争,我们不缺天时不缺地利,缺的是人和。是民心向背,是朝廷。我点头了又如何?你当真挂帅了又如何?朝廷拉着你的手脚,压着你的粮草,你就只能挨打。其二,两国联盟,金人倾全国之力来打这场战争,我们的皇上却倾全国之力供他享乐。打仗,也是要经营的。经营是什么?铺路、架桥、筑城、养民、拓荒、行商,就像西夏那边。这些,皇上等得起这些时日吗?他愿等吗?急躁贸进,兵力未必是辽人的对手,又拿不出东西来拉拢,大忌!男儿丈夫,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那是正理、是本分,我不愿我的部下送死,可要带他们当缩头乌龟,就是不行!堂堂七尺男儿……惜朝,你不同,你是聪明人,什么都看得明白,我不愿意你陪着石头军一起死。听我的,放马南山罢……”
      顾惜朝一咬唇,一挑眉,笑道:“石广霆,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男儿大丈夫,何惜一死?我这一腔好血满腹才华总要卖与识货的人方不负此生!”
      “好!”石广霆深知再也说服不了他。顾惜朝,比谁都聪明,却也比谁都死心眼。“素问,拿笔墨过来,让我写奏章。”
      洋洋洒洒千言奏疏,不提功绩、不求封赏,只谈战事,只荐人才。石广霆文采不佳,只是这道奏章却是生平所写最畅意最爽气的一份,竟也一蹴而就、倚马可待。顾惜朝观他写道“顾惜朝其人慷慨磊落有大志,而言动有则度,人望而知为任重之器”,只是沉默不语。任重之器么?他只想保住他在乎的东西而已。
      写完奏章,石广霆把它交给素问,吩咐道:“把它念给众将士听,解释清楚这里面的意思。告诉他们,顾惜朝,是朝廷的叛逆。若是以他为帅,难免影响了石头军中诸君的鸿鹄之路。究竟要不要这么做,让他们自己选吧……”
      素问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转回。摊开奏疏,上面密密麻麻摁满了手印。男儿血性豪气,慷慨至此!顾惜朝长叹一声,转过头去。四年,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那万丈烟尘里的剑眉星眸,翻飞大旗下的峻拔身影,终于,尽得人心。
      北宋宣和二年,仲秋,石广霆殁。

      顾惜朝独自一人坐在山头,看着下面满城白孝,不禁潸然,泪水滑过脸颊,仿佛也有分明的棱角。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石广霆,竟走得这么匆忙。顾惜朝突然很想念戚少商。想到他,又不禁苦笑连连,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他们,终究是难解的死结。所谓大义,所谓家国,我原是一字不信的,最后却还是要走上与你相同的老路。戚少商,你若得知,当是欣慰,还是悲苦?
      龙四等却不愿他有独处的机会,笑着追了上来。顾惜朝赶紧扭头拭去泪痕,问道:“素问怎么样?”
      “已经安排张进福先送她回京。你放心,她比我们想象中都坚强。”燕无衣沉静地道。
      “惜朝,我来问你,”龙四搂住了他的肩道,“你说,这人世间,最能让人情绪激动,热血燃烧,瞳孔放大,夜晚失眠,最是引起人们无穷向往的是什么?是兰陵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的口腹之欲,还是绝色妖姬似花含露,含娇含态情非一的□□之想?是铜山银海一掷千金的如山富贵,还是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纵横意气?”
      顾惜朝静静看了他一眼,道:“在我眼中,都不是。”
      “顾惜朝,必然是那千多年前,始皇帝车驾出巡时,那个山东泗水亭的青皮流氓的话才是他的心声,大丈夫当如是耳!”云吹笛笑着接了一句。正所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
      顾惜朝淡笑不答,眸光却能与月争辉。
      “好!还有这份豪气就好!”龙四拉起他,指着松亭关方向道,“如今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世无英雄,唯独夫而已。惜朝,你的功业,石头军的功业,当自居庸关起,而非居庸关止!……男儿事业,遥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不外如此。难道不应该笑吗?”
      如此男儿,可是疏狂,才大兴浓。看曹瞒事业,雀台夜月,建封气概,燕子春风。叱咤生雷,肝肠似石,才到尊前都不同。人间世,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江山北望,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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