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南山骨

99、第九十八章

　　裴沐之不日便一身净白素衣，除冠散发端正跪坐在神蛊池旁。九天医仙利落下刀转瞬便切开他奇经八脉，顿时鲜红浸染了雪衣，涌出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看得东岳捏紧了拳。

　　裴沐之神色无波，看着东岳说：“你四十九日后再来接我。”

　　“不。”东岳答道，盘膝便坐在池边，一副天打雷劈也不走的模样。

　　他便也不再劝，兀自下了神蛊池，坐靠在池边缓缓闭上眼。一时浓郁的梵坛气息自他身上涌出，神蛊池中的蛊虫顺着这气息从那切开的经脉中钻入体内，大快朵颐地吞噬起带着梵坛气的气血来。

　　裴沐之片刻便痛得惨白了脸，额上渗出冷汗，呼吸急促起来。这神蛊嗜血之痛，竟比他预料得还要难捱。神蛊仿佛带着刀刃在他血脉中横中直撞，有千刀万剐之痛。

　　十日后，裴沐之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东岳……你先走。”他唇边已毫无血色，藏在水下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抠出了掌中血迹。他忍得难受，不想东岳再看。

　　他未回头，不知坐在池沿的东岳早已湿了眼眶。

　　“不走。”东岳哽咽说道，抬起手臂用力擦了一把脸。

　　他为他受刑，他如何能走。便是心痛到当场死了，他也不能走。

　　裴沐之自顾不暇，再难忍耐地抬手按住自己不住颤抖的肩，缓缓垂下头去咬破了唇角。

　　“我能不能下去？”东岳问向立在一旁的医仙道。

　　医仙犹豫了片刻，说：“可以。但不可动神力，会驱散神蛊。”

　　东岳立即跳下池中，将裴沐之紧紧揽在怀中坐着，道：“咬我。”

　　裴沐之摇头，只靠在他胸前闭上眼，身上颤抖难止，攥着他衣襟的手指泛着白。

　　实在是，太痛了。

　　东岳便抬起他下巴将自己手臂塞入他口中，哑着声道：“客气什么，你家府君美味多汁。”

　　裴沐之闻言竟一时笑了出来，然而也只笑出一瞬，下一刻便真的痛得咬了下去，一时腥甜盈满喉咙。

　　东岳低下头将他紧紧抱着，不停在他耳边讲话，他怕他坚持不住昏死过去。琴渊已同他说了，七七四十九日不可中断，但凡失去意识便再难醒来，必须清醒着熬过去。

　　每每感到怀中人颤抖渐止，东岳便啃咬他耳垂，轻声唤着：“裴沐之，你家府君要脱你衣裳了，醒醒。”

　　裴沐之向来脸皮薄，决计不肯当着外人的面给他轻薄，但凡他如此一说，他便真的能清醒片刻。

　　立在一旁的医仙也很无奈，是听闻过东岳大帝混账，竟没想到是这么个混账法，完全不把脸这种东西当回事。于是看向火莲的目光便带了同情。

　　最后几日，裴沐之似是已痛得麻木，垂着眼靠在东岳身上，眼中无神地静静看着池面，只偶尔的抽搐显示他依旧清醒着。连东岳的污言秽语都无法再激起他一点反应。

　　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可却未见鬼差，未见奈何桥。

　　“裴沐之，裴沐之……”

　　东岳的声音嘶哑地响在他耳边，那带着颤抖的吻落在他耳后发间。东岳脸上的泪混着池水氤氲出的潮气一起滑下，落在他颈间时有些滚烫。他隐约觉察东岳似是落泪了，但他无力抬头，也无力安抚。

　　他想死，想结束这场漫长极刑。

　　“裴沐之，我求你……再坚持一下，就快好了。”东岳哽咽道，他几次三番都想祭出神力去缓解他的痛苦，却又生生忍住了。

　　他身上的梵坛气已弱得几不可闻，但尚未彻底消失。

　　“你坚持下去。从此你便是我祖宗，好不好？”

　　一旁的医仙听得神色惊骇，他是你祖宗，那他是天君什么人？这话都能随便说！于是东岳大帝再度刷新了医仙的三观，短短七七四十九便将这循规蹈矩的医仙的格局上下限都拓宽了不少。

　　天界诸神再度为东岳大帝与火莲之间的情谊叹服了。

　　一个肯尝七七四十九日的神蛊嗜血之痛，一个肯将自己君父拿去给人当孙子。天君后来也听说了东岳哄火莲的混账话，除了无奈摇头他也不知能说什么。自己亲生的，还能去掐死？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火莲终究洗去了一身梵坛气，与佛门彻底断了关联。百余年后，火莲脱去凡胎位列仙班，便是如今的火莲天尊了。”

　　白胡子医仙撸着胡须笑弯了眉眼，同身旁几个仙童说道。

　　“若火莲天尊未能熬过神蛊嗜血，真的死了怎么办？”梳着一对丸子头的仙童不无担忧地问道。

　　“嗯……”医仙想了想道：“大不了再入轮回咯，东岳大帝必然还会去寻他的。”

　　“真好。”仙童咧着嘴笑了，“我好想见见火莲天尊啊。”

　　“那难。火莲天尊长居幽冥界，你不死一趟怕是见不着。”医仙探手刮了小仙童的鼻子，笑道。

　　泰山府君与火莲终于做到了再无生离。

　　至于死别，大约还要很久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