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南山骨

100、番外一

　　梵天在那朵火莲花中设下禁制的时候，依旧是犹豫的。

　　最初只一点疑惑。泰山府君东岳大帝以涅槃木造出凌驾天道因果之外的青冥，并分一半神力给她，为的竟只是叫她代行幽冥界界主神职。

　　梵天无法理解。

　　身有光明，果报最胜，故谓之天；有情轮回，法尔之理，故谓之道。天道为众生万物在这昭昭日月冥冥阴阳中轮回果报的根基法则，岂可轻易僭越？

　　最初的最初，萦绕梵天脑海的只是这一点点疑惑罢了。似一粒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虽暂无机会开花结果，却不死。

　　世间万物皆循天道法理，大约总会有解惑的一天吧。啊，不对。梵天又想到，青冥非天道所生，并不在因果法理之中。她做任何事都不会牵扯因果。即便有朝一日弑神杀佛误尽苍生，也永无果报。这是何等的自由与猖狂，何等的无法与无天，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

　　她怎可成为这三千世界唯一的例外？世上怎能有不尊天道不惧因果的存在？

　　于是这一点疑惑的种子，在梵天漫长的思量灌溉下逐渐滋长出恐惧的嫩芽。

　　转眼到了真佛开坛讲经之日。

　　满天神佛齐聚云端，仙音阵阵云烟淼淼，有佛光湛湛自梵天高坐的莲台倾泻而出，铺下金光照亮云间诸神。

　　东岳大帝狂狷不羁的脸上满是不忿神色，被天君押着盘膝坐在净池前听他讲经。

　　梵坛莲香缭绕，真佛口吐真言。

　　七七四十九日，梵天知道东岳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因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净池中那朵火莲上，桀骜双眸倒映着那朵莲的艳艳火光，像燃起的心火，烧尽了眉目间携带的风雨。看到最后，东岳大帝看得眉间风止满眼喜悦，连那不逊之气都淡了几分。

　　“我喜欢这朵会喷火的莲花，赠与我吧。”东岳大帝听完真佛讲经，只说了这一句话。

　　“缘起缘灭自有因果。你要，便拿去吧。”梵天佛目微垂，满眼慈悲，如此说道。

　　他探手取莲，指尖佛光微闪送入禁制，然后递与东岳。

　　此时的梵天只是想看看凌驾于天道之上的青冥是何模样，可会活得恣意潇洒不管不顾，可会轻蔑地俯瞰他们这些跪伏于天规戒律下的芸芸众生。

　　然而他通过那朵火莲花看见的，竟只是一个爱而不得受困于情的丫头。

　　如此愚蠢，如此卑微。

　　她拥着光芒万丈的前程不去寻，她揣着开天辟地的自由不去觅，竟只那样怯生生地去看东岳。悄悄探出的指尖带着谨慎与虔诚，触及东岳映在垂帘上的影都能吓得她缩手。

　　多么可恨。

　　这天没有遮住她的眼，情遮住了；这道没有困住她的心，爱困住了。

　　多么可恨！

　　梵天在给她金刚杵赠她弑神毒的时候，已经没有犹豫了。那粒种子在经年的疑惑与恐惧滋养下，在猛然浇灌的泼天恨意中，终于长成参天巨树，结出实实在在的淌着血的阴毒果实。

　　死的若是东岳，证明他的逆天之举被天道因果所惩，死的若是青冥，证明她确是不该有的存在。都可以，都是梵天认为理应出现的结果。

　　两百年后，梵天一袭素白纱衣双掌合十端立云间，目光低垂，满眼慈悲。

　　他看着云下雨幕中的青冥用金刚杵断了东岳的神骨神脉，打散了他的神魂。

　　云端的梵天满眼慈悲，看果实落地。

　　梵天想，如此一来再无人能挂碍于她，也再无情爱能困顿于她。这凌越因果之外天道之上的孩子会长成何种模样呢？

　　青冥不负所望，着力四海八荒做天地共主。天道奈何不得她，因果也奈何不得她。她几乎要成功了，然而只是几乎。

　　千年后，本已陨落的东岳大帝回来了。

　　被梵天遗忘的那朵佛前莲，竟在最后一刻拼尽全力带着东岳的一缕神魂入六道轮回，辗转十世遍尝人间八苦。火莲应道而生，应劫而亡。十世幻灭，已尽八十一难，功德无量。

　　他归来便是佛子，立地便成金身。

　　天道无常，谁能料想东岳与青冥最终成就的，竟是一朵佛前莲。

　　然而那朵莲说，不。

　　他说他红尘辗转十世都不曾去摸佛门一角，早听腻了这些无情大论。他不入佛门，不做佛子。前程万千，他只陪东岳死生共赴。

　　他是佛子，也是痴子。

　　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青冥如此，火莲亦如此。

　　愚蠢！

　　梵天关了火莲一个甲子，以佛法开示以梵音相熏，他不信这天生的佛子会弃佛。如他这般历劫无数却依旧心坚道明，日后即便成祖也是有望的。这佛前莲只是在凡尘辗转太久，身上沾了尘埃，染了烟火气，他只是需要些时间。

　　故事的开始只是那一点疑惑，故事的中间也只一点妄念，故事的结局却不如人意。

　　东岳大帝在与青冥最后一战中以一界界主之力开启了天道清算。

　　梵天迷茫了，他早已知青冥非天道所生，所有因果尽归东岳大帝一人。如今东岳启天道之力清算他二人之间因果，这理应是他最希望看见的结局。

　　终于没有人凌驾天道之上了，终于没有人不惧因果了。一切回归本来的面目，芸芸众生，满天神佛，都跪伏在天道之下凄凄艾艾生生死死。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站不起身，一切的本来面目便是如此。

　　为何，他却无喜悦。

　　他极力捍卫的天道终于圆满地立于不败之地，为何他不喜悦？

　　青冥死，妖魔退。

　　火莲以十世功德救了东岳。东岳陷入沉眠。

　　这故事的结局很有些无趣，梵天心想。

　　拿回金刚杵，梵天便回了西方梵坛，继续端坐莲台看着脚下苦难众生。

　　满目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