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南山骨

97、第九十六章

　　梵天探手一握，裴沐之身旁的金刚杵便回到他手中。只见他甩去杵尖血迹，收入袖中，转身便要离开。

　　“梵天。”裴沐之垂着眸，说：“你可惧因果？”

　　“阿弥陀佛。”梵天回头，满目慈悲，“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灭。无因无果亦无我。”

　　“倒是会狡辩。”裴沐之浅浅笑了笑，“若真无因无果，何必急着收回金刚杵。心虚罢了。”

　　梵天沉默了片刻，转身便离开了。

　　裴沐之眼下功德已尽，空有一身修为却再无可能塑出佛子金身，于梵天而言已是弃子。他不欲同一颗弃子多言，若来日他还能累出千年功德，再说。

　　天君却冷笑了一瞬，须臾之间便跟着梵天去了。

　　裴沐之作为佛前莲自然无法同他算这笔账，而他作为泰山府君的君父，却是要将金刚杵这一笔好好同梵天算算的。即便是为了维护天道因果正常运作，断他儿子神骨神脉这种事，为君为父他都忍不得。

　　闷声吃大亏这种事，他向来不做。

　　*** *** ***

　　青冥在短短千年间所造杀孽，竟直接抵了泰山府君上万年的功德，若无净池火莲这千年功德相助，泰山府君大约真的要被天道清算至身陨道消了。本已问鼎仙门的火莲因功德尽付而不得不继续在人间界修行，若寿岁耗完之前未能攒够飞升上界的功德，便需再入轮回连修为都要重头来过。

　　火莲对东岳大帝的一片痴情天界已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服。连那本有微词的玉心真人在听闻了裴沐之的事后，都半晌不能言。

　　人人感慨火莲赤诚真心之时，也唯有再叹一句：东岳真是个混账。

　　这混账因被金刚杵伤了元神，又遭天道一番清算，便一时陷入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华光神君因重伤，暂时无力启动转境之法，便由天君代劳将人间众生重归了人间界。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连东岳大帝都如最初那般沉睡了。

　　裴沐之去岱渊殿看了叶风烟，又去看了东岳，然后便回了人间界。他想，若这二人醒来，应是会去寻他的。

　　然而直到他寿岁将尽之时，叶风烟和东岳都没有出现。

　　裴沐之最终也没能在此世等到东岳醒来。

　　五百年后，他再度入了轮回。并非他不愿行善积攒功德，实是舍命拯救泰山府君和重建人间愿力这种大功德并非千百年人世行善便可修回来的。

　　裴沐之的魂魄入了幽冥界，由转轮王亲自送入轮回，但他走过奈何桥时却没有喝孟婆汤。天君特赦他带着此世记忆入轮回，算是偿他数次救东岳的因。可此世的记忆却带着之前十世轮回的，这般沉重而繁杂的记忆，若无足够强大的神识支撑，怕是在转世的瞬间便会将新生元神压垮了。于是便也保留了他合道期的元神强度，只清了这一身功法修为，这于他重走仙途稳固道心是极为有利的。

　　几乎算是出生便有一只脚跨入了仙门，只需将身躯功法补上即可。天君用心可见一斑，裴沐之欣然接受。

　　司命星君自然也是知这朵火莲之事的，此世便将他命途写入皇室之家，做了个闲散世子。他记忆中有修行之法，无需要再去拜师求仙问道，只需给他个安稳之处自行修炼积攒功德便是。

　　于是这小世子自出生时起便不哭不闹，毫无孩童该有的天真活泼，对周遭万物也无一丝好奇心。只一派沉稳淡然，甚至带着豁达安然。连识文断字几乎都不需要先生费心，只带着他诵读一遍便能尽数认下来了。

　　老王爷感慨万千，老来得子本想将他宠上天，都已做好了要宠出个逆天泼皮出来的。却不料是这般静如止水的性子，让全家都失望了好久。一个闲散小世子罢了，竟是一副比太子还有出息的样子。且面容清隽白净，端得一副出尘绝姿之态。小小年纪便长成这般模样，搞得老王爷轻易不敢带他入宫，深怕被哪个娘娘相中拐去订个娃娃亲。

　　年仅十五的小世子挺着尚显单薄的腰背，正端坐在书桌前回信。先前收到京兆尹之子拜帖邀他赴诗宴，他不想去。

　　窗外天色已暗，书童进了书房替他添了灯油，罩上灯罩后道：“夜深了，世子该歇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搁下笔，将写好的信塞入信封后交给书童，“明日递给京兆尹府的小公子。”

　　“是。”书童双手接过信后揣入怀中，又将油灯熄灭后才随世子一同出了书房。

　　二人走在寂静的庭院回廊中，廊中挂灯半明半暗，无法照亮脚下的地。小世子突然停了脚步，静了片刻后道：“灯给我吧，你且去歇着。”

　　“世子要去何处？”书童并不放心他一人，这要磕着碰着老王爷能扒了他的皮。

　　“赏月。”小世子回道。

　　书童便抬头看了看天，“世子，恕小的眼拙……”

　　今儿天上乌漆墨黑别说月亮，连星子都没几颗，这谎扯得是真侮辱人啊。尚未等书童在内心吐槽完，一阵风过他便软了身子倒了下去。

　　小世子抬手将他接住，扶去廊边石凳上坐着，将他的头靠在廊柱上。还未直起身，他便被一只大手扣住后腰用力压入怀中。

　　久违的熟悉气息撞入鼻尖，他不禁勉力抬起头从那胸膛中将自己的鼻息拯救出来，要憋死他了。

　　“你醒了。”裴沐之笑了笑，笑得冷静而自制。

　　东岳却没他这么好的自控之力，擒了他下巴便低头吻住。他知道何时裴沐之才会失了冷静模样，比如被他吻得浑身乏力之时，比如在他臂弯中轻颤之时，再比如……看见他即将殒命之时。

　　“你这样，泰山府君欠你的就还不完了。”东岳深深叹了口气。

　　闻言，裴沐之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背，道：“来日方长。”

　　东岳捏了捏他腰背，遗憾地道：“你这身子，我都不好意思下手了。”

　　上一世虽清瘦单薄，好歹身量还在。如今这个头都不及他胸口了，看着甚至比当年的濯溪都要小一些。

　　裴沐之便抿了唇，垂眼半晌，终是没忍住抬脚踢了他一记。

　　怪谁啊！

　　“又不是不长了。”裴沐之懒得理他，转身执起地上的灯笼，“随我来，此处会有侍卫经过。”

　　东岳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目光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

　　回到房中，裴沐之点亮屋中烛台，立即便有丫鬟来敲门。裴沐之开了门，接过丫鬟手中铜盆，道：“我自洗漱，不必伺候。”

　　听见世子如此说道，丫鬟们便退了下去。小世子从来不喜人近身伺候，她们都习惯了。

　　东岳坐在榻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裴沐之将铜盆放在桌上。

　　“你修为到哪一境了？”东岳问道。

　　“筑基。”裴沐之洗了帕子净面，“同上一世差不多时间。”

　　东岳算了算，脸便垮了下来，这他妈还得上百年才有可能飞升上界。东岳颓然倒去榻上，叹了口气。

　　裴沐之坐在他身旁脱去鞋袜，道：“我又不是因修为不够无法飞升，不急在这一时。”

　　东岳将他拉下来躺在自己胸前，说：“功德不是问题。我若未醒便罢了，既我醒了，日后泰山府君的功德均有你一半，毕竟无你便无我。所以你还是快些修炼吧！”

　　裴沐之略疑惑，“是这么算的么？”

　　“当然，你以为你救的是谁？”

　　东岳说着便翻身将他压下，吻住他的唇。手掌探入他中衣，抚在那尚显稚嫩的细腰时便停下了。

　　裴沐之缓缓侧了头闷笑，片刻后忍不住地笑出声。

　　气得东岳改抚弄为挠痒，直挠得他喘不上气才停下，恨声道：“你家府君要憋出毛病的，你给我快点长大！”

　　妈的，这身板……他是真下不去手，简直还是个孩子。

　　裴沐之便将他扯去身侧躺着，拉了被褥盖在自己身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说：“我要睡觉了，府君自便。”

　　东岳便掀了他被子也钻进去，从背后将他捞进怀里躺着，只觉这身躯甚至填不满他一半的怀抱，怎么抱都觉得空，便无奈地啃了啃那细嫩的后颈，说：“睡觉。”

　　裴沐之略诧异地回头，“你要在这睡？”

　　什么话！他不能在这睡么？东岳闻言便瞪他。

　　“你没别的事了么，”裴沐之纳闷地问道，“幽冥界已妥善安排了？”

　　“在乎这一时半刻？”东岳生气地将他翻过来面对自己，“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在这睡一觉也不过幽冥界弹指时间。”

　　裴沐之一时忘了这茬，便应了一声，枕着他手臂闭上眼便睡去了。

　　东岳略无奈，此时才算体会到天君昔日所说，佛前莲的七情六欲都要比常人寡淡些。明明久别重逢，即便不若他这般欣喜若狂至少也不该闭眼就睡着吧……可他就是靠在他胸前就睡了，呼吸绵长而平稳，仿佛他的出现并激不起他多少波澜。

　　突然感觉有些委屈，东岳便低头啃了啃他唇瓣，又不想扰了他睡梦，只得静静看着他的睡颜一时难眠。

　　裴沐之倒确实睡得不错，熟悉的怀抱有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于是一夜无梦。他习惯卯时便起，再睁开眼时天色依旧暗着。黑暗中隐约看见东岳熟睡的脸庞，一如既往地俊美无双。

　　其实他并不像面上表现得那般平静，在突然感到东岳的气息靠近时便已乱了分寸，否则也说不出赏月那般蠢话。

　　等了那般久，久到他都怀疑他是不是不会再醒来。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