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南山骨

96、第九十五章

　　驭魂印悬在高空覆盖东岳周身三丈范围，这三丈空间中的一切法则均随东岳而定。妖王一时不敢靠近他三丈，即便是他也很难抵御法则之力的约束，便只远远控着铄方刀从旁协助青冥。下方云骑与妖界鬼界众均被上方不停撞击而出的神力压得势弱，修为差些的直接被压倒在地无法动弹。

　　三位界主之间的战斗他们插不上手，沧溟与琴渊便索性去到下方趁机绞杀那些妖与鬼。裴沐之守在薛礼和华光身前，目光随东岳而动，却难以跟得上他的身形。空中只偶尔闪过两青一金的亮光，便倏地不见了。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便能感到那三位界主均溢出血腥气。

　　“你这么多年，不修炼的么？”东岳有些疑惑地问道，掌中翻飞打出几道咒印超妖王和青冥击去，话音隐隐自不同的方向传来，他身形快得几不可辨。

　　“没人教。”青冥便答，竟是躲都不躲顶着咒印攻击便要上前，被妖王一把拦下闪身避开。

　　倒也是——东岳心下了然。他从未教过青冥要如何修炼，苦山教她的也大多只一些天地共理，尚未触及功法修炼之道。于是青冥眼下的修为同千年前一样，连身法都毫无长进。东岳先前一直用娄关山的身体，倒并未觉得她弱。如今神魂身躯均已复，虽只有七八成修为，却明显感到青冥不够强，至少同她身旁的妖王无法比。

　　既是如此，妖王为何要唯她命是从。东岳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

　　华光盘膝运气了半晌，似是终于缓过来了一些，惨白着一张脸看向立在她身前的人修。她大约猜到了他身份，严格算来也并非第一次见。只上次只见到几缕黑发，尴尬之余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静静打量了裴沐之片刻。

　　薛礼自战阵阵眼处下来，来到裴沐之身旁，说：“你是？”

　　“人间界玄元山裴沐之。”他淡淡应道，目光并未离开东岳的方向。

　　薛礼却觉得不对，他似乎见过他，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何地。

　　“战局已稳？”华光问道。

　　“沧溟与琴渊去了，只要此间府君能牵制住妖王二人，便问题不大。”薛礼答道。

　　牵制不住——裴沐之心知肚明。东岳虽已神魂完整并复了神骨神脉，但修为并未回到巅峰。一个妖王便足够他全力以赴，加上青冥，他胜的可能并不大。东岳自己也有数，所以才会……

　　“魔界！”薛礼突然说道，立即回到阵眼处控起阵法。

　　空中风云变色，一轮漩涡状漆黑云团猛地扩散开来，数量极大的魔族中自云团中如撒豆一般落入云中骑中间。

　　“打得这般热闹，可容老夫凑个趣？”魔界界主笼在一片黑云之间，看不清面容，声音略沙哑，开口便是一股浓浓魔气翻涌而出。

　　“来啊。”东岳便笑，驭魂印瞬间涨大一倍，将妖王、魔王与青冥尽数笼罩下来，“一起玩儿。”

　　青冥却停了手，望着东岳道：“东岳，你可后悔了？”

　　东岳不明所以：“你指什么？”

　　他最近确实有件事挺后悔，并非后悔做了，只是做的时机不对。他应该等尘埃落定再去寻火莲。其余的，倒没什么好悔。

　　“我后悔了。”青冥说着，缓步向他走去，“你说过，我会后悔。如今我知道了。可你并不后悔，那我先前所为岂不白费了？”

　　东岳便想起来了，是在她断他神骨神脉之时所说过的话，他都快忘干净了。

　　“嗯，白费。”东岳点头。

　　魔界界主看了妖王一眼，妖王回他个略无奈的神色，铄方刀一翻便携着妖气朝东岳挥去。刀风尚未触及东岳，便被驭魂笔中突然倾泻而出的三途冥火阻了下来。

　　“你干什么！”妖王怒道。

　　“罢了，我无路可退了。”青冥冷冷地说道，“你还是死彻底一些吧，神躯神魂都不必留了。”

　　说着，青冥祭出金刚杵握在手中，朝着东岳猛地刺了过去。

　　魔王却在她拿出金刚杵的瞬间便退了一步，这是西方梵坛的东西，她怎会有。妖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时未动作。他亦很意外青冥手中会有佛界法器，难怪当年能将东岳大帝封印。

　　不远处的裴沐之在见到金刚杵的一瞬便攥紧了拳，他抬手捏住自己手臂，想要止住这难以遏制的颤抖。华光见他突然面色发白，连唇边都血色褪尽的模样，便停了行气站起身。

　　“你，可还好？”华光抬眼看向裴沐之，不由得问道。

　　裴沐之几不见地点了点头，未出声，他怕自己一开口便忍不住唤出一声东岳来。金刚杵，果然是金刚杵。

　　东岳赌赢了。

　　下一刻，便见东岳不躲不闪，甚至唇边带笑地迎了青冥的金刚杵。杵尖立时没入他心脏处，几乎埋进一半长度。

　　青冥怔了怔，略惊讶地看着自己满掌鲜红，喃喃道：“你……为何不躲？”

　　东岳唇边滑下鲜红，目光略涣散却依旧笑得不羁：“对不住，我赢了。”

　　猛地一道白光将青冥与东岳一齐裹住，顷刻间狂风大作，数以百计的电闪雷鸣自空中砸下，尽数落在那团白光中。直震得妖王与魔王立身不稳几乎要掉下云端，不得不各自撑起一方结界抵御这仿佛来自另一个层级的压迫之力。

　　妖魔二王脸色骤变，意识到是天道之力，于是半分不敢上前。

　　天道，终在此刻将青冥纳入其运行轨迹。

　　过往诸多因果尽数化作雷劫砸在东岳与青冥身上。

　　裴沐之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极力压下涌上眼眶的湿意。东岳说了不准他哭，他会尽力做到。

　　——我已在元神中刻下禁法，金刚杵触动元神之时，便是我带青冥共赴天道之时。

　　——我要同她一起担这千年因果，届时生死难料。

　　——我不知拽她回天道清算这一场功过时，我会担下多少，大约不会比她少几分。

　　天道之力，虽无攻击性却会对所及之处的众生尽算因果前尘，瞬间便会了了万世缘法。若有亏欠，便是身陨道消也要偿。

　　薛礼当机立断将阵法改攻为守，沧溟的灵泽剑与琴渊的九霄琴齐出撑起一方巨大结界将数万云骑护在其下。华光抛起裂天枪将全身神力催至极限以结界挡在了薛礼和裴沐之头顶。

　　没人想被彻底清算因果前尘，这世上少有人生生世世都能做到无愧于天地人心。自古忠孝两难全，总有需要取舍之时。一旦被天道清算，必然没几个能有活路的。

　　所以开启天道之力是禁法，条件苛刻不说还必得压上自身性命才行，且非一界界主不可为。通常只在一界混战无可收拾之时才会被启用的法子。东岳竟为青冥一人开了天道之力，已然是破釜沉舟之举。

　　“混账！”天君的声音自高远之处砸下来，短短两个字带着滔天怒火，那怒火裹着神力冲降下来直吼得人头皮都发麻。

　　天君带着满脸铁青地现身，白袍好似都被怒意灌满，扬在空中发出咧咧声响。他是死都没想到东岳竟能混账到这个地步，是什么毁天灭地之灾需要他开启天道之力去敌我不分地清算众生因果？若非有沧溟和琴渊在，这一方上万天兵天将都要尽数毁在他手中。

　　他甚至一瞬间怀疑这混账是不是在帮青冥灭世。还有比直接清算众生因果更快地杀人方法吗？没了！

　　须臾之间，便能感觉到东岳和青冥的气息弱了下去。

　　天道之力下无人敢妄动，连天君都只能做到张开硕大结界将天界众人护住而已，他亦不敢真的直面天道清算。

　　青冥的气息已然微不可查，似是泯灭了生息。东岳的气息尚在，也微弱地仿佛须臾便要灭去。

　　“喂！”华光突然大声喝道，探出左手想要抓住裴沐之，却只握住一掌瞬息而起的风。

　　裴沐之冲出了裂天枪的结界，转眼便来到那团白光跟前。

　　天君一惊，他本来得及的阻止裴沐之上前，但在看见他决绝的背影时，天君一瞬间犹豫了。

　　裴沐之探出手，伸向被白光环绕着的东岳。刹那间白光蔓延开来，将他也裹在其中。顿时元神上生出阵阵细密的刺痛，仿佛被一排针尖扫过，直要刮出血痕一般。

　　“火莲千年轮回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对得起人间万物众生。火莲千年功德尽归泰山府君东岳大帝。天道，莫要算错了。”裴沐之忍着这仿佛搜神之痛，喃喃说道。

　　这喃喃之语并无多少人听见，但天君是听见了的，心中一时感慨良多。多久不曾见过这般痴情种了，功德尽数归于他人，他便再难位列仙班。这是豁出命去也要保下东岳。

　　天道之力逐渐收了回去，裹着他三人的白光也缓缓暗淡，一时风歇云止最终归于寂静。

　　“阿弥陀佛。”

　　一声如钟佛号自西方传来，真佛梵天踩着莲座而来，面带慈悲。

　　天君便冷冷瞥了他一眼，天道清算完了他倒是来了，摆明了不想算这一场。也是，仅凭赠青冥金刚杵这一件，就不知要算去他多少功德。

　　白光尽散，青冥已然了无生息，连一丝神魂都没能留下，被天道燃尽了。东岳尚有一丝气息，仰倒在裴沐之怀中。裴沐之面色煞白，神魂被天道滤过一遍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好歹是撑过来了。

　　他抬手将东岳心脏处插着的金刚杵取下，捂住那涌血的伤口。

　　“痴子。”梵天面带悲戚地说道，“竟如此冥顽不灵。你这千年光阴，尽数东流了。”

　　裴沐之并不看他，也不理他，只默默灌了火灵之力替东岳修复胸口的伤。

　　不远处的魔界界主在看见梵天的时候，便瞬间携了全部魔兵退去了。有真佛在，他不可能讨到什么便宜了。而妖王沉默了片刻，振臂一挥，将妖界众将也带走了。有天君在，他能取胜的可能也降了许多。何况青冥已死，他可是在天道因果之中的，再掀战事的话杀孽便都要归在他头上了。

　　天地归于寂静，干戈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