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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冥浩荡不见底 ...

  •   他路过广陵的外郭时,天方亮了一角,城中已微微地传出些人声。他不用想也知道城中是什么人在喧腾,左不过一些货郎商贾、监门小户,要趁开市之前占去龙藏浦的好地利,来迎接新至的赏青潮之客人。更远些,高柳、杏园、小楼、旌旗,一一地都自晨雾中拨出。

      内中是锦绣万缎,外头是芳草萋哀,这广陵之都,里面如何喧闹,外面便如何沧凉,却似一墙之隔,划出森然两般世界。他在荒草中深深浅浅地趿行着,视野尽处天是墨蓝,再往上,沉宵挥别而去,长庚东起,便混含了些清透的乳白。草下,春寒还未退尽,偶有蟭蟟伏叶低鸣,时断时续,啼碎人心。这四时消长,原本内外亦同,城中却从来不闻虫鸣,盖因温风如酒,醉人耳目,抑或竹声肉声,乱彼心神?他思量着,总无答案。

      是时,西地上起一阵风,起初是青萍微末之势,后徂近而长,携腥带血,连同叶下虫鸣,一并卷来,冲城而去,似要翻越篱障。然而撞上城墙,其势骤减,最终化作极轻的一声长叹,倏尔散尽。见此,他也叹息一声,将叶底微弱的虫鸣撇在脑后,顺着上风的方向,慢慢地往城中去了。
      ————

      广陵自古昌荣,尔来千岁,此地据东南之形胜,一隅之处,而千里之势在焉。待得新岁二三月,则昌荣更胜以往。其因有二,一是今年年初,少帝李弦践祚,改元重明,大赦天下,四方都应着喜庆;二是年年春天广陵沿岸必备的盛景,即“青潮”将至,每逢此时,浪涌过处皆是青荧颜色,广陵市民争相观看,谓之“赏青潮”。离上巳之节尚有月余,自钞关至渡桥一带,已然人满为患。真可谓春风过处,江南复苏,一年之喜,尽得于此时。

      此时人人都欢欢喜喜,唯独槎龙帮副舵主木犹龙闷闷不乐。这位年过半百、颇负德名的老先生已踱了半日,从房间里背着手踱至甲板上,看一会下边岸上的人流,又踱回房间,如此往来数十回,下属心腹无一个知晓他在烦恼什么。事实上,作为龙藏浦内外声势最大的漕帮“槎龙帮”的领事人之一,每日的杂务确实已够他烦忧。但他今日并非为了琐事烦恼,他心中有着一层更深远的忧虑。这项忧虑,他没有和他的老大,“槎龙帮”总舵主赵昀提起——他总在冥冥中觉得,今年帮里那件例行的“旧话儿”办不成了。

      这忧虑不知从何而来,明明今年年初,一切事务都处理得当,该走私的货物早已分拣好,该联系的帮衬也都联系得当,可他总是隐隐不安。或许和最近广陵上下流传的那桩故事有关吧——不知是哪个黑心说书人杜撰出的,这盛世之下,怎会有“龛中神女”这样离奇诡谲的事发生呢?又或者,是为那个近期叫嚣格外嚣张的小派“天地青”?

      虽极力说服自己,木犹龙仍自心底感到深深的不适。他吐出一口气,正准备再往回踱,忽然见到自己的贴身手下狗儿匆匆忙忙跑来行礼道:“爷爷,外面有客人想见你。”

      木犹龙眼皮一跳,问:“是前月来我们船上,说要沿江采风观赏的那位?”

      狗儿忙不迭应道:“正是。”木犹龙闻此,愈发心烦,只甩袖往回走道:“不见!叫他打点行囊,这些日趁早下船,休误了我们的大事。”

      不说还好,提起这位客人,他心中愈发地来气。照例来说,槎龙帮的楼船平日停在龙藏浦上,闲杂人等不得轻入,可一个月前,偏偏来了一个说是要闲游赏景的文人,不知卖弄了什么人情,竟说动帮主准许他留在船中,观赏风物——听说似乎是吴越一代小有名气的文人,可那又怎样?槎龙帮是江湖门派,看重的只是水上生意,没空与文人士子吟咏风月。

      狗儿依言去回报,不一会儿又噔噔噔跑上来,跪下道:“爷爷,这人不愿走,还要我给你传话哩。”

      木犹龙不怒反笑,耐着性子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副舵主,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狗儿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木犹龙心下一惊,捉着杯盏的手险险将之打翻。真是见鬼,他暗道,怎么我方才想什么,这人不见我面,遥隔楼船,就能揣测我心意?当下只得叫:“他既如此说,放他入内,本舵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狗儿又去了,过了约一息时间,领着一个少年人入内。木犹龙整出茶房,坐下道:“帮中许久不曾待客,多有不周之处,请客少怪。”

      这后生倒也礼数周全,先报了自家名姓,而后才整衫入座。待他坐定,木犹龙也不开口,沉著地正眼打量起人来。往日在船中,少不得与这客人碰面,然而只是一晤便罢,不曾细看,而今才将其形貌看了详细:这少年穿一领绯色宽袖襦袍,披着黑兔绒织就的轻裘,衣前胸襟处悬着一串念珠,其容颜昳丽,只是唇薄色寡,略带些病气。乍一见,也是文采精华,气骨出众;然而木犹龙觑见他两眉间一道直竖而下的红痕时,忽地在心中打了个寒颤。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未知的灾迍离自己又近了些——又想起几日前那“龛中神女”的话儿。待到回神时,见少年人微微笑着,也看着他,便自觉失态,只得清一清嗓子,从容道:

      “楚江湄……?老夫闻名久矣,久仰,久仰。”这完全是客套话,纵然这些文人在广陵混得如何风生水起,终究与江湖门派不同道,何来久仰一说。

      他说着话,取来铜壶玉盘,往两个宝蓝茶钟内满满斟上两盅。这茶是月前方收的“檐上浮白”,冲起时有乳沫千堆,似浮白之雪,故得此名。以这等好茶招待,他自觉已给足面子,料这后生一定感激涕零;不想楚江湄竟将他递来的茶盅轻轻地推了回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着了一双黑色皮手套,将双手与衣袖以下的小臂遮得严严实实——木犹龙不解其意,又向前一推,楚江湄便又借势拒了回去,并笑意盈盈地道歉:“实在抱歉,晚辈有一陋习,便是出门在外从不饮他人杯中物,怕无缘饮此香茶。”

      木犹龙见他如此不领情,微愠道:“老夫好意待你,你却推脱不受,还怕敝帮害你不成?”

      “非是我有意不受,实乃身罹痼疾,不能轻饮寻常茶叶,出门在外,所携的茶包内中皆是药茶。贵帮茶叶虽好,但请恕晚辈难违医嘱,不能享用。”楚江湄笑道,仿佛应证了他先前所言,他下一刻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木犹龙从未听过这样的咳声,说其“剧烈”,却只是来势汹汹,分明没什么气力,确切来说,全无一些生气。常人咳嗽,是从喉里喷吐出的一股徘徊之气,再严重些也不过是自肺腑中出罢了;楚江湄正当少年(据他来说,是二十又二岁),却似早有沉疴百年,咳嗽时竟好像搅碎了一腹的腑脏,其声沉而虚弱,闻者心惊,只怕他下一刻就要吐出鲜红来。但实际上,楚江湄咳了半晌,又奇迹般地舒缓下来,并未呕红,而神色也分毫不改,如只历寻常事一件。也许他每天都要这样痛苦许多次——木犹龙暗中猜想,不由地为这少年惋惜起来。但片刻后,担忧其死在帮派辖地从而引起麻烦的念头又占据了他的脑海。

      “客人还请注重身体。”他冷淡地说,“但不知贵客莅临我帮,究竟有何要事?”

      话头终于转向正题,茶滚了三滚,狗儿将它们从炉上撤下。楚江湄忽然对他们的茶盅起了浓厚的兴趣,将那一只宝蓝厚釉小器拈在手中,打量许久,又嗅一嗅,才问:“这茶是‘檐上浮白’?”

      “客人好眼力。”木犹龙说。

      “若我没有认错,这双茶盅是建窑产物。这当中的曜变天目泽被光辉,出色奇纯,非伪所能制。而‘檐上浮白’茶,尤以三冬裁叶、临春晒成而著称,运气差些时,三年不能得一斛。”楚江湄赞道,“吴越常说‘闽州天目瓷,长白浮雪茶’为至难得之雅物,贵帮仅为待客就拿出这两样罕物,足见底蕴之精深。”

      “老夫放你入内,不是来听奉承话的,”木犹龙冷冷地道,“足下方才请见时,曾夸口说知晓老夫心中担忧之事,若你当真知晓,就快些说来一听,老夫没闲在此听人说书。”

      楚江湄仍旧只笑,将茶盅一释,从容应道:“腊月淬雪,正月成茶,长白至广陵,陆路则至少数月,而今尚不到三月,贵帮便能拿出鲜茶招待,敢莫是这茶草横生双翼,不远万里飞到广陵,供君享用不成?其中关窍,晚辈左思右想,虑至如今,却也非全不可解。陆路不通,可行水路。”

      木犹龙心下一震,隐隐地察觉到他随后要说什么话。却仍强硬着语气反问:“且不说船速遇逆水则慢,冬日淮、渭往上,水结冰凝冻,不能行船,其速难道不比陆路更慢?”

      “货船固然行得慢些,但陆上运货有一弊处,便是沿途官驿、关钞甚多,运货时免不了月余的停滞。而若走水路……”楚江湄看他一眼,“二月河水、江水解冻,春潮始汛,正逢江陵一代青潮正盛,人们争相观看,又有谁会注意到,某艘夹杂于画舫之间的货船没有纳钞呢?”

      木犹龙没有言语,但五指扣着茶盅,疏地掼倒在案上,可怜半盅香茶尽付尘土。说自此处,不消再讲,他已明了了这后生的来意——定是为着帮中那件“旧话儿”,向他兴师问罪来了。他眉目一凛,当下起了杀心:这件帮中隐秘的勾当若给这后生完全知去,恐怕不仅要断了槎龙帮的财路,更要连累帮中一众弟兄的性命。还不如就在此地将这后生了结,杀人藏尸,隐去踪迹。料这闲散文士也没有什么后台,就算杀了,也不至于遭祸。

      他这样想着,已探手去摸随身的短匕。但猛然听得楚江湄站起身来,又开口道:“副舵主,还请暂收兵器。晚辈来此,并非是想与贵帮动干戈。前辈不妨先听我来意,若不合心意,再动手也不迟。”

      木犹龙非是不讲理之人,思量一番,也收了器械,冷冷注视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楚江湄却顿了一顿,望向茶盏,忽地说:“茶凉了,烦请前辈差下人为我再换一杯吧。”

      木犹龙不解其意,唤来狗儿,为其又添一斛。楚江湄接杯在手,却不急饮下,端着盏绕行至他身后,俯身徐徐地说道:

      “多年来,贵帮盘踞龙藏浦,承担着溧水、滁水等多条水路的江湖漕运任务,与官船分时而作,各不相扰,各自分成。但数年前,有一位官家人士找上贵帮,要求合作共营一项走私之事,是吗?”

      木犹龙点头,暗自惊讶不提。他在帮中这么些年,也并非不受舵主器重,但到了和官家交涉一事,舵主却从不让他们兄弟心腹插手。至今除了舵主外,无人知晓这位大人物之姓名身份。

      “这位老爷教你们借青潮之机会,瞒过征钞,私运名货,一路自龙藏浦北上至青州高价贩卖,帮中就称这勾当为‘走青潮’。‘走青潮’虽然危险,却收益颇丰,因而贵帮舵主便甘心与官家勾结,纵营此利。去年,贵帮走的是这批珍茶,今年,若晚辈没有猜错——该打稀药的主意了,是不是?”楚江湄问。然而不待木犹龙回答,他自先摇了摇头,直起身来,复又道:

      “贵帮借此盈利,一开始倒也清泰无事。但近年来,贵舵主利益蒙心,结银时只管自己得利,全不顾帮中兄弟。又因你等走私,致使江淮一代物价高涨,民众怨声连连,更时与贵帮冲突。前辈贵为副舵主,尚还不愁吃穿,前辈的妻女,却不知已多久不曾享得梁肉佳肴了?”

      此语正中木犹龙下怀,他只觉得近日自己所忧之事终于叫人说出口来,一时神情恍惚,只跟从楚江湄之步伐,慢慢地踱出客房,行至甲板上。好半天,才记起一句苍白的辩驳:“舵主行事皆为帮中利益,他这样做自有其理,哪轮到你这样的外人来横加指责。”

      “前辈便如此习惯于说违心之话吗?”楚江湄转过身,忽然拱手躬身,行了大礼。良久,他抬起头,深深地望着这位漕帮元老,又道,“晚辈知晓前辈仍存仁心,仍想寻求挽救之法,是以才愿听晚辈说这番话。如今,民怨四起,帮内风波,皆因青潮之祸而生,不独是您一人命运——整片江淮民众的命运都与您系于一线,生灭与否,尽在您一善之间。望前辈三思,莫让贵舵主一错再错!”

      他说时,言辞恳切,面对木犹龙之直视,更不闪不避,仰脸相对。槎龙帮副舵主沉思良久,终于伸出手去,示意后生起身。楚江湄再次拜谢,扶着对方站起身来。

      “老夫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木犹龙注视着他,“你为何要管此事?”

      “晚辈在楚山清修多年,原也不涉尘事,只近日下山寻药时,发觉广陵之药价倍于寻常,便知事不单纯。”楚江湄道,“此番出山,一是不忍见江淮黎庶再遭此难,二是心知前辈您陷于泥淖久矣,不愿再见您苦苦挣扎。”

      木犹龙叹了口气,最终只道:“你欲如何。”

      “晚辈请愿,”楚江湄低头道,“以碧楼替之。”

      此言甫出,木犹龙登时大怒。你道他所怒为何?这碧楼原是江湖中隐世的一个医门,虽常年不现于人境,到底也是一方江湖门派。而这后生说“以碧楼替”之意,是隐晦地表达欲参与“走青潮”之买卖。当下他恨得一甩袍袖,怒道:

      “你前番说得如此正义凛然,原来也是觊觎这个买卖,利益熏心之人!你想必是探听到我们今年意欲经营珍药,就仗着有碧楼的庇护想来与我们分一杯羹。槎龙帮不是任你利用之物,你离开!”

      “请前辈少息雷霆,”楚江湄迅速地应道,“此法亦是权宜之策。比之先前那位老爷的强硬手段,与碧楼合作,前辈能更快地将贵帮从这场劫难中抽离出来。”

      木犹龙怒目于他,良久,想是想通了他话中之意,才短吁一声,说:“纵然你有此心,帮主未必遂你之意。你不是不知道,槎龙帮手下有三千楼船,都停在淮水、滁水之畔。若帮主一朝识破你计策,一兴刀兵,死伤的民众又不知多少。”

      “晚辈诚意而来,怎会全无准备?”楚江湄道。是时,他俯首下观,木犹龙随之望去,只见楼船之下,万人夹巷,视野所尽之处,一座宝院劈空而立,飞甍层叠盘曲,正中白塔虽遭雷剖就大半,却依然屹立不倒。

      “…龙泉寺。”他说道,“三条水道,于此汇合,若无据点,如何分拣货物、统计账目?而龙泉为国封大寺,享税役蠲免,故而晚辈斗胆猜测,得龙泉可得槎龙帮之命脉。”

      这时,木犹龙已不再感到惊讶。只因楚江湄今日所来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意料之外,此时他已自觉习惯:既然这后生对“走青潮”一事如何运作都了解得如此详细,那么他知道帮内据点也不足为奇了。他环视周遭,忽地明白了楚江湄引他登上甲板的意图:此处人多眼杂,自己断然无法在公众下行灭口之事,他也就因此得以保全性命。他索性不再言语,但听这后生接下来又当如何说。

      “要控制龙泉寺不难,只需足够的人力即可。虽晚辈此次孤身前来相见前辈,却并不代表我无援手。”楚江湄说着,自袖中拢出一纸文书,递与木犹龙。

      事实证明,意料之外之事永无尽头。不看也罢,一看便好,这位年事已高、历遍诸事的漕帮元老,在看清这文书上所写为何之后,禁不住也惊讶万分——应该说是惊恐。他看一眼文字,看一眼面前的楚江湄,终还是微微颤着声问:“骠骑军府……你和蓟北祁氏有何关系?…你是他的说客?是他派来监视我们的探子?还是……你想借这次机会,用武力将我们一举除掉?……你不能这样!江淮一侧还有数万百姓未曾撤离!”

      “我谁也不是,”楚江湄道,“前辈,早在来时,我就向您保证,此次来访,并非为了与贵帮兴刀兵之事。晚辈只是希望,得此一纸之作证,您能更加信任我足以处理此事,并尽早全身而退。”

      木犹龙却将纸一掼,容色灰败,仿若瞬息苍老。他最终摆了摆手,低声道:

      “自从一开始,我就明白将槎龙帮涉入朝堂是一极危之决策。然而舵主不愿意听我的……他觉得这有利可图……哼,不过是十几年短暂的繁荣罢了,如同你所看到的,这江淮热闹之地一样……早就烂透啦。我十年不曾开口,其实也并非不想,而是但凭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此番你既要搬出蓟北祁氏之名号,就请恕我万万不能答应此事了。人言,‘江湖事江湖了’,我情愿槎龙帮最后的结局是被‘天地青’击败,也不愿无声无息地被拉去做你们党派之争间的垫脚石。后生,请恕老夫拒绝。你趁舵主尚未起疑,赶紧走吧,愈远愈好。若不想因此丧命,就还做你风花雪月的事去,再莫掺和我们。”

      出他意料的是,这花费整整一月驻留于他们楼船之中的后生在听闻这番话后,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相反,楚江湄微微笑着,与来时无二,仍旧道:“如此说来,前辈并无与晚辈合作的意愿,晚辈明白了。但请容晚辈提醒,贵舵主隐瞒你们的事,恐怕远不止于此。”

      他说完,再行一礼,当真转身离去。行至回廊,忽又回过头,看着木犹龙道:“前辈,我们还会见面的。”

      而后就消失在柱槛后了。

      木犹龙抬头看向天空,潮汐生灭之际,不知何时已袭上一派青色。此时正当夕斜,这样惨淡的青占据天水、侵袭日头,转眼暮光就要随之沉降。他有太多的不解:“楚江湄”究竟是何人?他当真是蓟北祁氏的眼线吗?他临走时,又为何说会与自己再见?……以及,往后的槎龙帮,将要何去何从?

      这些疑问,终究都被他咽进肚里。经历过方才的一番交谈与苦思,他在片刻间为自己作下了决定:他似乎已经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这是一项极蠢的决策——以他多年副舵主的身份经验来说,简直是愚不可及。但若不做这件事,他便觉得过往五十年之经历,乃至于地位、名声、钱财,全应化作虚妄。在这件事上,他很明白自己需要的并非楚江湄的帮助,也非是任何一人武力的驰援,此事唯他一人之功而已。事成,便是德果一件;不成,也是命里该然。江淮的乱象已经足够多了,他不忍在此之上再添战火。

      思虑完毕,他回身向舱中走去。虽时不我待,却还不是今日。

      ——

      狗儿——木犹龙身边的亲侍,此时他本应待在他主人的身侧,勤勤恳恳地端茶送水,这会儿却一人跑出舱外,面向墙角,独自出神。与副舵主一样,这地位卑小的侍从心中同样正酝酿着一桩大事,且他的忧虑可半点不比木犹龙少。他生着一双天生的斜眼,无论做什么总看起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是以他虽然极得副舵主看重,但帮中人大都不乐意同他相处。此时见他独自发愣,来往下人也只打个招呼、嗤笑几声,便都各自走开,无人与他搭话。

      他沉思着,想着方才偷听到的对话。若非这双生来斜视的眼,他还不一定能在警觉的副舵主眼皮子底下听去二三句呢。浦上人潮纷杂,偶有二三词句如“蓟北祁氏”“劫难”“龙泉寺”“烂透了”之类钻入他耳中,这带来的信息量已足够他震惊与深思。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

      “......你仍在迟疑吗?”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无故迸出的一句话是他心中正诘问自己的自语——他经常这样自己同自己问话对答——半晌后却意识到自己身后正实打实站着一个人。他大为惊讶,转头看去,更为意外地看见了方才那个与副舵主夸夸其谈的少年人。此时这少年人正以一种沉静而幽深的目光打量着他,与方才在甲板上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全然不同。

      “……我不在乎你将方才的对话听去了多少,”楚江湄平静地说,“我也不在乎你是否要将你听到的事上报舵主。于我来说,你们的损益、蓟北祁氏是否因此遭到打击,这些都无关紧要。我沉疴加身,独身飘零,已于生无望,倘若因此遭你们追击而死去,也是命里该然。我可以全然不在乎这些,但你不能。对吗?”

      狗儿心中突地一跳,别样的的恐惧袭上他的全身。他移开目光(实则因斜视的缘故,他此时不得不将脸转向对方),但楚江湄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照旧盯着他的双眼,又慢慢说:

      “你在迟疑,只因你实在恨透了你的副舵主,却又担忧若向舵主揭发此事,会牵连你在意的人。你的童年因‘走青潮’而遭难,你来到槎龙帮这些年,潜伏副舵主身边,只为一朝寻他破绽。现在你终于等到了机会,大功将成,临到头却又想起他的小女曾予你何种恩惠,不愿波及……”

      “够了!”听到这里,狗儿怒吼一声。他叫狗儿,却并非像哈巴狗儿一般不敢发脾气。更何况这少年人自出现以来,便句句揭他身世与心事,任谁被一名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对待,都不免会心生怨气。然而他此时已无暇再想楚江湄如何知晓这些,经楚江湄方才的一番言语,他心中已全然被十数年来积累的恨火填满了。

      楚江湄被他呵斥一声,也不恼怒,反而微笑起来,“软弱总以怒火来掩饰,若你这冲冠一怒不向我这无辜的过路人发泄,而是向着害你举家的凶手,那想必你成事的可能性还大些呢。说到底,如果你今日选择了软弱,那么终其一生也只有软弱,既愚且顺地度过往后每一个令从前的你深自为耻的日子。而你决心要保护的人,她也只会顺从着她父亲的旧道,犯下一桩桩耻于黎民的罪业……你是否疑惑,为何苍天如此无眼,非逼着你在此进退间抉择?”

      狗儿的怒火像被霜当头泼下,一时他也说不出话了。他本就不善言辞,来槎龙帮潜伏的几年已惯于将血水咽进肚里,而楚江湄,这个究竟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人却偏要将他满腹的辛酸掏出来晾起,这让他加倍地痛苦,却也无力辩驳。

      “其实非是苍天无眼,天地不仁,对待你我都是一般的无为,任其发展。你之所以如此困扰,是因为能力不足——”楚江湄道,“无法在报仇雪恨之际保全无辜,无法寻到两全之法。你的力量仅仅基于复仇之怒,然而这怒没有方向,不过是像灯下飞蛾一般乱撞,自寻死路之举罢了。为何不暂收此怒,再作细思?天无绝人之路,凡世间事,必有解决方法。你只不过是一时遭仇恨蒙蔽双眼,未曾想到罢了。”

      不待狗儿细思这话中之意,楚江湄便移开目光,单方面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他转身就走,再无迟疑,很快就消失在狗儿的视线中。

      直到他走后很久,狗儿才回过神来。他攥着拳,已然作出了一个与木犹龙全然相反却又不尽相同的抉择。

      ——

      过了十数天,槎龙帮公示有一人名楚江湄者欲窃帮中情报,在龙藏浦周遭全面下通缉令。又数十日,骠骑将军祁渊出征岭南,大胜而归,封百师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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