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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一序:《龛中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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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天街消磨琼花运,地泽无水缚黄龙。紫芝但解虞唐意,不闻白毫上界钟。
大凡世之凡夫,多趋生而避死。自陶唐而至汉魏百千年来,中世未有佛音,而后乱世崩离,神州沉陆,佛之兴也一时。由是可知:大抵盛世而佛衰,世衰而佛盛。道不尽的王子皇孙,为得一灵根指引,大兴土木,为山寺、佛舍、亭阁、神龛,不知种下多少业果,消磨几多冤魂。求道而灭道,而致灾愆,岂不妄哉?
下面一段故事,便由这佛龛说起。话表当朝大谢,国运正昌,广陵、秦淮一路,商贾云往,市井喧腾。有一商人名池艮者,专好贩售佛龛,今不远万里,负着一车各色佛龛——木雕、石像、珐琅、翡翠,赶往广陵倾销。不想天公不作美,将入城时,忽地降下一场大雨,遮天蔽日,密密沉沉,把去路完全遮蔽,行道人莫再想前进半分。不得已,停了车,曳着货,正在林中寻觅宿处,猛可地看见前方山径之根,矗立着一座庙宇。四下昏暗,唯独那处似有佛光笼罩,微微生亮。池艮大喜,也不管什么“走夜路宿不得旧庙”的话儿,撇下车货,独身一人负着行囊,就庙中去了。
进了门槛,打一照面便是一对凶眼怒目,池艮吓得一打跌,定睛时,才见那原是损裂的一个金刚罗汉头。他也不拜,也不行礼,再往前走,却也是一派乱像:佛面残凋,烛台泯灭,莫说香火供奉,就连半个僧影也见不着。他当下愈发放心,把佛龛都推入屋檐之下,关闭门扇,便欲在此间过夜。怎奈大雨潮湿,烛台上难生火,他便蹑手蹑脚地摸到案后,欲找寻火种。
这不去也罢,一去便好,或是命里该然,叫他撞上罕事一件。原来香案后面另立着一个神龛,其中光华流转,不似凡物。池艮好奇,将之抬出,擦亮火石,注目一看,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这原是一座上好的观音佛龛,彩釉漆成,琉璃雕骨,当中坐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般的玉面生喜,朱唇点绛,竟似活人一般,栩栩然如生矣。池艮见此大喜,暗暗地说道:“这原是桩宝贝,不知怎的,沦落在这荒野之地。想这孤荒庙宇,也无半点人息,我若将其混在货物当中,偷偷运走,料也无人察觉。”
他正在那里暗喜,忽闻佛龛当中一声呼喊:“先生!”这一下将他直唬得三魂七魄飞散,左右不见人影,忙跪下向佛龛叩头道:“菩萨恕罪,菩萨恕罪,都怪弟子有眼无珠,擅闯庙宇,惊扰菩萨金身。求菩萨发慈悲心,允弟子在此借宿一宿,天明上路,再不打扰。”
那龛中又道:“先生,你莫惊怕。我不是观音。且休祷拜,起来说话。”分明是脆生生的女声,只是声带虚弱,气若游丝,于此阴寒之境,别生一副恐怖。池艮听得此话,才敢略略地将眼皮抬一抬,见龛中“观音”唇齿微张,眼珠转动,不由地更是惊怕。没奈何,无处躲闪,只好壮着胆,低头上前问道:“不是观音,如何在龛中说话?我行路小商旅一无钱财,二无珠宝,娘子且收了神通,千万莫再唬我!”
龛中又应道:“先生,莫要惊怕。我不是观音,亦无神通,只是家门不幸,中道逢厄,活生生将个凡人体象妆成菩萨面容,受难于此,已有三日,粒米未沾,倒悬捱命,气数将尽。只恐再二日,神魂化为灰烬,只余这一张血肉皮囊在此!万望先生仗义,救奴奴于水火中,大恩大德,必结草衔环,永世相报矣!”
池艮听得真个是人,大松一口气,又听她自报女身,便不觉地饧眼偷看。只见火光之下,这女子庄严体象别生风韵,数不尽的珠圆玉润、粉面含春,不由地起了邪念;却又见她眉峰紧蹙,秋波含泪,加之此地虽是破败,到底也算释家领土,不敢放肆,只得将那点念头压下。又怕此间有什么利益牵扯,不敢擅救,只问道:“女施主,你遭甚屈辱、蒙甚厄运,叫人困此寺中,不进米粮?且先与我道来,了了前因后果,才好救你,进城报官。”
这女子哭啼啼的,也不说身世,猛然厉声说:“先生,我观你独身来往,不似那些有勾当的,奉劝一句:如要往广陵处作买卖,趁早收了货物,解散商队,往回走便是,莫再进城!莫再进城!奴奴身已难保,只愿多行一善,好意相劝,此时散走,也好清泰一世,得好前程。若进城,不止是货物遭难,只怕你人也不得囫囵回来!”
池艮大惊道:“这是为何?小人为购此佛龛,费尽心力,只望赶在佛诞之前,青潮至时,将此物一并倾销,得赚一二分本足矣。此时叫我离去,却不弄杀我也?”
女子道:“若讲我身世之祸,还需从此‘青潮’叙起。所谓青潮,实是冬春之交,秦淮河浪底常现幽幽青荧之光;夜晚看时,浪挟碧霞,莹莹如玉,一潭星动,天风鬼涛,大是奇观。你是外地人,不曾见得年年二三月时,秦淮河畔这般盛景:那时,广陵一城之民争相观看,看不尽灯光烟影,端的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又时有龙泉寺僧人借此传宝诵经,人海便更是不绝。众人挥一挥袖子,便是阴云一片;揩一揩汗,就落雨一般。童声、呼声、叫卖声、戏曲声,不绝于耳,商贾大兴,贸易不绝。由是广陵象犀珠玉而富甲于天下矣。”
池艮忍不住道:“我理会得。只是听你之言,这青潮实乃大善之时机,你之祸又从何来?”这女子便霎转愁容,垂泪道:“苦啊!正是因人潮而致人祸!小女姓杨,小字毗舍女,家住古渡桥旁。别家总角垂髫,父母提携玩乐,是如何地自在;我十岁光阴时,只恨家贫身贱,旁人游玩,我只合在家中做工。一日与父母上街卖菱角,有一形貌颇正之僧人,问我父母可愿让我随他去庙中祈愿。你不晓得,我父母是如何地嗜佛如命——只怕是家贫之人大抵如此,却也非真正敬佛,只望佛一朝发菩提心,脱他们于水火之中罢了——便叫我跟了那僧。不想那时人多眼杂,这僧人扯着我在人群中游蹿几下,便不见了踪影,叫我父母如何也寻我不见。
及至寺中,才叫一千个悔意,一万个恨心,只恨那时轻信恶人。那龙泉寺哪里是什么宝相庄严,净土精舍,这僧人也不是什么救苦救难,金身罗汉,却都是一帮亡命之徒!他们贪我美色,把药哄我喝下,趁我晕迷,更不知做了什么龌龊勾当。我醒来时,已在这个方寸佛龛之中。他们将我手足钉起,身躯掏空,一身的骨头都抽尽了,换上玉柱、玉梁。可怜我骨血尽失,空留一副皮囊,只因生念未绝,一颗心尚还跳动,还能吊一口气,与你讲话。便救得我出来,如此似人不鬼活着,也好过在这龛中,作一世冷清的观音!”
池艮闻之,感其经历之惨痛,也噙泪道:“好可怜人家!”毗舍女便问:“还救得我么?”池艮却正色说:“娘子,依小人看法,此番虽是奸人可恶,你却也难逃其咎。你既知人多眼杂,为何不紧跟父母,反随意进了陌生人的庙门?若非你皮囊美丽,也不会遭此横祸。况这伙恶人随时回转,纵然救得你出来,怕也累我染上灾迍。孤男寡女,共处一庙,往后传出,不也坏了你我名声?我救不得!救不得!”
毗舍女听他一说,便似千般刀绞,万分痛心,没奈何,放声大哭道:“我已至这般田地了,还顾得什么名节!如今最后一点生念,也蹉磨尽了。人之始生,其魂灵也好,善恶也罢,应俱是一般无二,如何却有因皮囊美丽而遭罪这一说?我生十六年月,喜忧未尝,早早地落此网罟,又不知因为什么?因我家中贫穷、父母爱佛,或因我生作女身,尽可任人欺凌?不解啊!不解啊!苾蒭尚能洗业,小女子此境凄凉,为何不得解脱?念至此,愧上青天,羞临东海,愁见观音,怕闻佛面!……这个商人,也非大恶,行脚至此,却不肯救我一救,想是几贯村钞迷了眼,还想着自己能全身而退哩。也罢!也罢!你要我作神女,我也作得神女;要我扮观音,也扮得观音。只此以后,气绝心未绝,把个自身怨恨眼,化作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慈祥目,垂眼看佛龛之下,数不尽波旬魔子魔孙,走兽扮人,互吞骨肉!”
此时云开雨霁,碧汉明朗,漫天星斗西流,庙宇中响彻女子哀啼,伽蓝象都垂目,更无一鸟兽敢鸣。池艮心下凄然,又不敢再应话,只得硬着头皮,栓了马,走出庙,宁宿在湿冷冷的山林夜露之间,也再不敢踏进门槛一步。天明即离,尔后再无消息。只数月之后,闻得龙泉寺展出一樽琉璃观音佛龛,其雕工精细,宛然如生,众人赞赏不绝,都道是观世音菩萨临世,争相祷拜,香火不绝,福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