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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雪向梅花枝上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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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西夷城不远便是中原与布朗的边界,因此这城中常年有各民族的人在此地贸易经商。自从中原扩大与布朗的贸易范围之后,布朗人越来越多的涌入西夷以及周边城镇,他们穿着自己独特的服饰,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男子身躯一般比中原人更粗壮,女子性格比中原闺阁小姐们泼辣许多。
布朗往南,群山之中有一民族名南丹,与布朗同源。此民族很少与外族人打交道,族长出现在族人面前时常年带着青鬼獠牙的面具,一般会有族中的两位神女随侍在身侧。南丹的每一任族长会在继承人十岁时从族中七岁的女儿中选出两位作为下一任的神女,被选中的神女在十五岁之后是不得离开南丹的。
今日便是这一任神女的其中一个名叫雪儿的生日,她十四岁了,过了明年的今晚,她便永生不得离开这个地方。眼看着能自由出山的日子一日少过一日,雪儿想趁着还有机会再多看几眼中原城镇的繁华热闹,因此她趁着族内人下山采购的时候偷偷躲进装着货物的竹筐里。陪她一起的还有即将成为族长的闻人笑,两人在下山后,寻着机会偷偷的溜了。从群山之中,翻过两座山,才遇见零星几处人家,走走停停或蹭着赶路的牛车,他们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在两日后抵达西夷城外的河边才停下脚步。清风拂面,群芳摇曳,漫步在其中的精灵一般的人儿在欢快的笑着。
雪儿的眼睛很灵动,扑闪扑闪的,似乎有波光在流转。闻人笑很喜欢这一双眼睛,族里大长老却说这眼睛里藏着恶鬼。闻人笑觉着大长老浑浊的双眼定是老眼昏花,雪儿的眼睛里怎么会有恶鬼,明明老神女的眼睛才是藏着恶鬼。
族里的两个老神女的眼睛总是冷冷的,脸上从来不见笑过,有些皱纹的眼角上总感觉挂着自地狱带来的阴寒之气。闻人笑就怕看见老神女,每次看到之后就想赶紧逃走,可是他不能逃,因为雪儿还在那受教,他必须保护雪儿,不能让老神女把雪儿教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现在他们出来了,来到了热闹的中原人的城镇,这城镇里有雪儿喜欢的糖酥,有吸引人眼球的杂技,有来来往往开心笑着的中原人和布朗人,不像自己族里,老神女是不会笑的,族长也是不会笑的,长老也是不会笑的。族里会笑的多数是半大的孩子,可是这些孩子在长大之后也变得不会笑了。
现在雪儿马上长大了,但是雪儿会笑,雪儿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里面住着一闪一闪的星星。是的,天上闪闪的星星就在雪儿的眼睛里。
闻人笑带着雪儿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这林子里有各色花儿,雪儿摘了一把,用狗尾草捆着,编出一个花环带在了头上。他们来到溪边,雪儿看着溪水中带着花环的身影,高兴的笑着。她总是那么欢乐,一朵花,一片叶,一阵风,一个人站在那就是一道风景,是雪后山巅上的彩色虹光,是夏夜里闪烁流转的星河。
河中飘过来的黑黑一团吓到了在河边撸着裤腿捉鱼的雪儿,闻人笑小心的将那黑团子捞到岸上翻开,原来是一个男孩。
雪儿紧张的拽着闻人笑的袖子,小心的问道:“这人还活着呢吗?”
闻人笑学着长老的样子,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低头端详脸色发青的男孩,说道:“还有气!”
闻人笑让雪儿在岸上等着,他到旁边找了些树枝升起火堆,之后又把男孩身上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雪儿背着他们,不停的在问:“这人还有救吗?”
闻人笑将自己的外袍盖在那男孩身上,又把衣服架在火堆旁,算是临时搭起一个简易的帘子,之后转身对雪儿说:“不知道,看他自己能不能醒过来吧!”
雪儿难得的这么近接触到中原人,她蹲在男孩旁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被火烤着慢慢有了些温度和血色,漏出来的一截苍白的手臂上,几道青紫色的淤痕触目惊心。闻人笑说,这样的淤痕和伤疤大大小小的布满了并不宽阔的后背和几乎没有肉的双腿,也不知这孩子是谁家的奴仆,有可能是受不了虐待逃出来的。
火堆里树枝噼里啪啦的响着,蹦出的火星一闪之后就灭,瞬间发出的光使出浑身力气前赴后继的在空中划出几道微弱的弧线。雪儿第二十几次把手探到男孩鼻下时,男孩终于醒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珠茫然的转动着,纤长的睫毛上下扫了几遍后,那眼珠才慢慢聚焦。一个头顶着有些蔫了的花环女孩高兴的喊着:“睁眼了,他睁眼了!”
可是,男孩听不懂,他双手抱在胸前向后撤,做出防御的姿势!
闻人笑这时走过来,将女孩推倒那帘子后面,转身对这男孩说着并不标准的中原话:“小孩,衣服干了,你穿上!”
涂墨这时候其实已经十六七岁了,长期的挨打和吃不饱使他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他接过烤的暖烘烘的衣服,先是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抬头看这两个异族人并没有向他看过来,才小心的遮住丑陋不堪的伤疤迅速的穿上衣服。
今日涂墨是被大少爷身边的那个贱仆拉着出来抓蝈蝈儿的,涂墨中途与那人挣执打了起来。这种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涂墨虽然是涂家少爷,但是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当少爷的日子,家里的几个兄长看他不顺眼,总是想打就打。狗仗人势的奴才们也是在主子们面前卖力的欺负着他,换取主子们偶尔善心大发的赏钱。那些个靠着卖力讨好主子才能活下来的恶狗,总是逮着机会就发狂。涂墨也不是任人欺负不还手的性子,多年下来攒下不少打架经验。奴才们是横,但是横的更怕涂墨这种不要命的。长期压抑的环境下涂墨的眼神里生满戾气,但是即使再狠戾的小孩,也打不过三五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这次涂墨就是这么栽了。本以为他短暂又可笑的生命就这么结束,祈祷着再投胎时做飞鸟做虫鱼就是不做人,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一双纯净的装着万千星光的眼睛。
涂墨的眼睛措不及防的撞上黑黝黝泛着流光的瞳孔,灵魂仿佛沐浴在星空下,整个人就似被隔空施了定身术一般,他费力的睁开双眼,似乎从周遭漆黑的夜里看到一处萤火。泛着星点冷光的萤火扑闪扑闪的,瞬间就冲散了弥漫在涂墨眼中的戾气。
闻人笑虽然中原话说的不利索,听是没问题的,他坐在火堆边充当传话人,一遍遍的向雪儿复述涂墨的话。涂墨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瓷瓶是灰褐色的,是雪儿塞到他手里的。雪儿一身白色的衣服沾到不少污迹,她却毫不在意,手舞足蹈的连比划带磕磕巴巴的蹦着词,涂墨总算从那一堆听不懂的话里知晓,那药是给他擦伤用的,可以止血祛疤。
涂墨想,他这一身的伤疤恐怕要几十瓶这药都去不了,况且旧伤新伤的反反复复,根本没有必要管它。但是涂墨还是道了谢,将药瓶放进了怀中仔细收好。这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向他表达的善意,在这个对于涂墨来说满是恶意的世间,小小的瓶子里装着的是一枚火种,在接下来的几乎是数九寒冬般的日子里,缓缓点燃了一把火,一点一点的融化着周遭的寒冰,后来也成为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处烽火。
天色暗了,涂墨带着闻人笑和雪儿混进了西夷城,找了一家干净又偏僻点的客栈住了下来,之后就告辞又回到了那个深宅大院吃人的涂家。虽然很多次涂墨都想一走了之,但是这里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但是没有一处可以供他落脚。况且流浪的日子并不会比现在好过,涂墨见过城里最黑暗的一角,那里不知身份的流浪汉死后连一卷席子都没有,被城里衙役用板车拖着直接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不耐烦的衙役一边骂着跑得快的同僚,倒霉的活又摊在自己头上,一边将尸首往下一推,连个坑也不挖,转身就走,深怕沾染一身晦气甩不掉一般。漫天飞的乌鸦,徘徊在周围的野狗,用不了几日这里就只剩下一副白花花的骨架。
白日里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商量着,虽然涂墨不受待见,但毕竟是涂家少爷,这样死了,万一查到他们头上……几个人担心的挠心抓肺的。当看到涂墨青白的脸出现在涂家后院的厨房门口时,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瑟缩着向屋角躲去。涂墨站在门口,西沉的落日照进来,瘦小的影子在地上拉了老长,似那吊死鬼拖着麻绳一般杵在那等着报仇。
胆子大点的那个,看到地上的影子,念叨着:“有影子,啊……他……不是鬼?”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会,竟有些恼羞成怒,爬起来就又要伸手作势打死这个装鬼吓人的小子,全部忘记了刚刚还在担心这人死了会连累自己。
涂墨这次有备而来,他手里拿着烧柴的火钳子,上去先一顿抡,生生的打出一条血路。几人一起围攻,后又扭做一团,一刻钟后才被赶来的管家和婆子们叫喊着拉开。
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子从怀里抱着的小纸袋里掏出一块芝麻糖,小心翼翼的递到涂墨面前,奶音几乎快被一起吃下去一般糯糯的哼着:“墨哥哥,吃糖不疼。”
涂墨满是血迹的手在自己身上抹了抹,捏着芝麻糖的一角拿过来塞在出血的嘴里,满嘴的血腥味混着厚重的甜味,带着芝麻的香气,混成一种说不出来的苦。
还在一旁唠嗑看戏的奶妈,磨蹭着拉着女娃子的细胳膊向后拽着远离这个疯狗。女娃子被拽的小短腿在地上滑几步跑几步,还没站稳当就被一把松开,直接趴在了青石板路上。女娃子手里还没吃完的糖一下子甩出了老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奶妈就站在一旁看着,并不去伸手抱她,“六姐儿怎么这么不稳当,平地儿都能摔了!”
涂墨正准备起身给那婆子一拳,一位苍白着脸的年轻妇人,在后面拉了他一下,轻轻的向他摇了摇头,之后走到女娃子旁边,放下挎着的装着刚洗好的衣服的木盆,小心的抱起来哄着。
待涂墨和这对母女走远了之后,仍能听见那婆子啐了一口,口中骂着:“小贱蹄子,贱命一条还妄想当主子,也不好好照照镜子!”
这个世间的恶意呵!
闻人笑带着雪儿在西夷城里逛了好久,手里提着各色小食,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四处乱跑的少女。女孩中原话只会简单几句,她站在一个首饰摊边上,拿起一个木簪子。这个木头簪子上细细的刻着一对喜鹊,站在一个梅花枝上。有些灰白的木簪上用着细细的红漆沿着刻线,将那几朵梅花勾勒出楚楚动人的模样。
摊主眉飞色舞的推销着自家货物,可惜多半是这女孩听不懂的。闻人笑放下手中东西,接过簪子小心的插在女孩的发髻上,用摊主听不懂的话说了一句:“好看!”
女孩的脸上飞上一抹绯红,眼前的少年已经高过她一头,靠近的时候可以闻到他身上细细的香味,那是他随身佩戴的短刀上抹着的美人冢汁液的味道。
第二日晚上,涂墨换上一身简单干净的衣服,偷偷的从后门溜了出去,怀里抱着一盒从夫人小厨房偷来的玉糕。当他来到客栈的时候正好碰到刚从街上回来的闻人笑和雪儿,他将精致的木盒推到两人面前,说道:“昨日谢谢你们救了我!”
涂墨没说自己为何会昏迷的飘在城外的河里,闻人笑也没问,救他只是应雪儿的要求。雪儿在一边高兴的吃着玲珑剔透的玉糕,闻人笑则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虽然衣裳旧了,但是看得出是仔细洗干净的,手上细小的伤疤上抹着昨日雪儿给的药膏。闻人笑直接说了句:“我们明日回。”便没了下文。他看见那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苦痛,却在眨眼之后便又恢复平静无波,说道:“下次再来可以找我,我带你们玩,这城里还有好多地方很好玩的!”
闻人笑带着雪儿,涂墨帮他们雇了一辆马车。他们离开城门好远之后,涂墨仍站在门口观望,胸口温热的瓷瓶暖着一颗冰凉的心。
晚上,大夫人发现丢了一只金簪子,把涂墨绑起来打了一顿,扔到了柴火间关了一夜。涂墨拒不承认是自己偷了,第二日又被打了一顿,饿了一天。到晚上涂家老爷回家后才平淡的说了一句:“打这一顿就算了,再偷就再打。”似乎关着的只是一只猫猫狗狗一般。
后来涂墨从后院被赶到外间下人住的厢房,分配了赶马车的差事。
闻人笑回到族里时被大长老罚了一顿鞭子,关了一段时间的禁闭。鞭子其实无所谓,闻人笑有些庆幸,关了禁闭后,他就不会再带着雪儿下山了。雪儿就不会见到那个中原的小子,闻人笑很不喜欢那个小子看着雪儿的样子。再过一年,雪儿就不能离开他了,就会和他一起一直守在这个山上。
时间流水般一日接一日的哗哗流着,很快就到了雪儿十五岁的生日。
再之后两个月是另外一个神女的十五岁生日,然后再到了七月半族里祭祀的日子。今年祭祀比往日更加隆重,因为今年是闻人笑正式继承族长的日子,也是两个神女接任的日子。
繁复的祭祀流程从天刚朦胧有些亮光开始一直持续到圆月高挂。
高高的祭祀台上摆着刚割下来的血淋淋的猪首羊首牛首,大长老从他黑色权杖雕着的鬼面的口中取出两颗同样黑色的豆粒般的药丸,化在盛着烈酒的碗里,再各自滴上三滴红色的汁液。
两位老神女深色漠然的各自端着一碗递到下一任神女的面前。底下老老少少的族人齐声高喊:“驱恶鬼,迎英雄!”
闻人笑依照大长老的指示,拿起腰间的短刀指向面前的祭祀台上排着的猪首羊首牛首。底下呼喊声震天,闻人笑青鬼獠牙的面具上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看到雪儿向他笑了笑。飞刀从手中滑出,却擦着牛首飞出插在了祭台边的木桩上。
大长老手中的权杖抖个不停,之后就伏地开始念叨:“请求天神原谅!”地下族人,无论老少全部跪下伏地随着大长老一起念道:“请求天神原谅!”三伏过后,闻人笑站起来,接过旁边身形佝偻的老族长递过来的短刀,又一刀飞出,这次稳稳的插在了中间的羊首上。
呼喊声又一次震天而来,闻人笑稳住身形,青面獠牙的面具下一双眼睛瞟着大长老的神色,他知道这次大长老恐怕不会放过他了!空刀是不详之兆!
之后的两个月里,闻人笑被大长老拘禁在族长院里,就连神女也不得进入,每日不是习武就是听大长老长篇大论的讲着族史,日子过的枯燥难挨。好不容易盼到解禁的日子,闻人笑先是跑到神女的院子,恭恭敬敬的向两位老神女行礼,却被告知不得进入。
闻人笑总是趁着大长老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到神女院子周围打探,一连个把月,除了偶尔能在高处看到在院中洒扫的另一个神女外,始终见不到雪儿的影子。闻人笑向大长老询问,向老神女询问,得到的回复都是空洞的一句话:“雪儿被恶鬼附身,需要除恶治病!”
族里现在有些人心惶惶,先是祭祀时的空刀,再又恶鬼附身神女,这些不祥之兆的阴云笼罩在深冬被厚雪覆盖的山颠。
今年的冬天,大雪封山的日子提前到来,南丹人的牛羊没有来得及存储足够的脂肪过冬。上一任族长,在一个厚雪压倒房梁的日子里,悄无生息的升天了,结束了他不到四十年的人生旅行。闻人笑看着蜷缩成瘦小一团窝在羊毛毯中的老族长,忽的就想到二十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般。
连最傲视的雄鹰也躲在洞里不出来的天气,在南丹最长寿的大长老的主持下,对老族长进行了天葬,之后十多天,才被迟来的天神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