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啵奇塔

1、相识

　　方筱筱这一觉睡得很不好。她有点失眠的毛病，两点多才昏昏沉沉睡下了。她睡觉习惯把卧室窗户开得很大，秋夜的风轻柔凉爽，很快把她送进了梦境里。
　　梦里她走在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路上雾蒙蒙的，空气清凉，看起来像是太阳未出的清晨。旁边来往的行人大多是学生，面目模糊，都像没睡醒一样，没精打采地拖着步子走。跟其他人比起来，方筱筱清醒得过了头，几乎是出现在梦里的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随着人流转过了两个街角，她已经看到了学校。
　　月照市一中。踩线考上这所省重点完全是出于超常发挥，为了奖励她的好成绩，她妈妈甚至抽空带她去霓虹玩了几天。这是最后的快乐时光了，因为方筱筱的好成绩并没有保持下来。她对学习没有兴致，很快就在年级里垫了底。
　　方筱筱停下了脚步，开始思索找个什么别的去处。学校是待得太腻了，实在不值得再浪费梦里的时间。她对学业的唯一尊重体现在保持了全勤，这也完全是做给她妈妈看的样子。虽然她已经不过问方筱筱的学业很久了。
　　四处张望时，寂静的空间里出现一点响动。方筱筱循声看去，只看到一本软抄静静躺在前面不远处的地面上。她下意识走上前去拾起，是文具店里常见的软抄本，封皮上是notebook竖行字母和几排横线，没有署名，看侧面的使用痕迹已经用了大半。她再向前看去，一群学生正陆续走入校门，全是模糊的灰白影子，哪里找得到笔记的主人？
　　就在这时铃声大作，眼前的学校和人群烟雾一般散去，方筱筱猛地从床上惊起，心脏狂跳，在清晨微弱的光线里直着眼睛出神，只觉得四肢发麻动弹不得，五感全部失灵。就这样僵了一会儿，隔壁传来女人的高声叫骂:“耳朵聋的听不见？跟死人一样！”
　　这一声振聋发聩，吓得方筱筱三魂七魄归了位，人也总算动了起来。听力一恢复，才听出床头闹钟震个不停，下意识伸右手去按，手里却捏着个什么东西，方筱筱换了左手把闹钟按停了，看看时间是五点半，又定睛去看右手，方方正正，原来是梦里捡到的软抄本。
　　方筱筱无心细看，将本子丢在一边，先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她入睡时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铺宽且舒适，被子既香又软，被套是她自己选的的蓝色格纹。如今醒来了，第一感觉是屁股被床板硌得难受，床是小小的单人床，将将够伸开腿脚。被子还不够把床铺开，被套拉链消失得无影无踪，能看到被子里面塞了薄薄一层硬棉花芯，已经发黄了。方筱筱醒的这么一会儿，腿放在被子里，感觉还是凉的。
　　房间小得可怜，一半被这张小床占据，床头有一套小小桌椅，桌上上面堆满了练习册和教材，椅子上乱糟糟扔了一套校服。床对面是一个简易衣柜，挂着另一套校服和几身没形没状的T恤卫裤。房间门关着，门上挂着个灰扑扑的大书包，塞得很满，旧得发白，放文具那层的拉链显然是坏了，拉链锁拉到了中间，只是堪堪把这一层扣上了，使其不至于洞门大开。
　　书包带上挂着张学生证，方筱筱起身去看，没走两步冷得寒毛直竖，回去把椅子上的校服穿上了，才又去看那学生证。
　　学生证是月照市一中的。照片是个面无表情的陌生女生，头发乱糟糟，五官也乱糟糟，阴阴郁郁的一团，没有什么特色和美感可言。方筱筱看了几眼，硬是什么也没记住，只好往下看班级姓名，是高二理科二班的，名字叫楚倩。
　　门一开，整个屋子布局一览无余。隔壁的门紧闭着，之前那嗓子大概就是从里面发出来。客厅不大，一个电视一个餐桌就布置满了。餐桌旁边是一个小厨房，厨房对面还有一个关着门的卧室，卧室过去是卫浴，再过去就是玄关，玄关摆着两个鞋架，放得很满。方筱筱两步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最多的是有点老气的女式布鞋，花色颇有点惨不忍睹，有新有旧。除此之外还有两双女式运动鞋，刷得发白，放在角落。剩下的就是几双男式运动鞋，红的蓝的黑的，明显要比别的鞋子都要贵一些新一些。
　　细细看过了这些丑鞋子，方筱筱摸进卫生间里开了灯。灯管像是老化了，开了两秒才慢慢悠悠亮起来，门边是个发黄的洗手池，镜子旁边放了三个牙杯三只牙刷，牙膏余量不多了，歪歪扭扭地丢在一边。洗面奶和面霜是方筱筱没听说过的牌子，凑近看了看，还找出了一个错别字。洗衣机和马桶挤在一起，旁边是一扇玻璃推门，把马桶和淋浴隔开了。
　　方筱筱如在梦中，从睡醒到现在大脑仍是一团迷雾。无话可说无法可想，只好先听从生理需求，掀开马桶盖子坐下并津津有味开始研读旁边收纳盒子里的卫生巾包装。说明读完了事情也干完了，方筱筱提了裤子去冲水，马桶水箱叽里咕噜一阵运作，好歹是把马桶里的不可直视之物给冲走了。
　　方筱筱啧啧称奇，拧了水龙头去洗手。龙头开到最大，仍只是一束婉转的涓涓细流。她仍是新奇，冲水慢慢搓着手指。这手指很眼生，指节细而指骨粗大，指甲短得几乎陷入肉里，甲面有些发黄，上面有一道一道的竖纹，越看越眼生，几乎不是自己的手指。方筱筱这样想着，忍不住要笑出来，我洗自己的手，不是我的手指又会是谁的？带着一点微笑，她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这一眼看得她瞬间头皮发炸。镜子里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的，正直勾勾地看着她，脸色青白，眼睛里一团死水，嘴角还带了点意味不明的微笑。方筱筱恐惧到极致，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捏住了身体和咽喉，既不能动也不能发声，只能和镜子里的女人长久对视。而不知对视了多久，这镜子里的女鬼也并没有爬出来掐死她，就单是对视。她眨眼，她也眨眼，她嘴角抽动，她也嘴角抽动。
　　方筱筱吓坏了，但终究没有丧失理智。事情发展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就不难猜了。要么镜子里住了个学人精，要么镜子里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举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镜子的手，终于艰难地接受了现实。
　　她变了一个样，住在了一个陌生的家里。
　　这个家很穷，比这个更让她难过的是，她的模样也并没有比这个家更像样。她又照了许久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了，确实是不像样。
　　带着无法言说的沮丧，方筱筱又回到了卧室里。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荒唐的情绪里，她坐到了天光大亮。光线从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方筱筱呆呆地望向了窗外，窗户太小了，被对面的楼房遮得严严实实，一眼望出去，只能看到对面的居民楼墙面和正对的小小窗户。对面的窗户灰扑扑的，显然是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方筱筱把视线移回自己的窗边，看见了一盆小小的绿植。她不认识植物，但看出来主人把它照料得很好，叶片舒展，带着清新的绿意。
　　想到房间的主人，方筱筱又弹起来去看了看那张学生证。高二二班，这是年级里的理科实验班，方筱筱是普通班九班的吊车尾，在教室里不是发呆就是睡觉，连自己班里的人都认不全。又仔细看了看学生证上的照片，方筱筱忍不住要跳起来。
　　这是镜子里的那张脸。方筱筱现在不是方筱筱了，她变成了楚倩。
　　带着这张学生证，方筱筱冲出了家门。在小区里无头苍蝇般撞了半天找到出口，她认出这里距离市一中只有四五站的距离。确定方向后她拔腿朝学校跑去，脑海一团乱麻，许多念头浮出来，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想什么都没有用，她现在只要先做一件事，那就是找到楚倩。
　　一路狂奔后，方筱筱站在了高二二班门口。
　　她在家里待了太久，二班的早自习已经开始了。老师不在教室里，学生都自觉在看书做题，偶尔出声也是在讨论题目。她在窗户边往里扫了一眼，座位几乎坐满了，只有一个空位，显然是楚倩的。
　　她毫不犹豫，又掉头去了九班。九班教室门紧闭着，班主任在讲台上给学生答疑，方筱筱向后排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
　　另一个方筱筱坐在她的座位上，正在聚精会神地做题。
　　方筱筱看着这个画面，简直头晕目眩。早自习是她最困的时候，这时候的她一般带着困意来到学校，正在旁若无人的补觉。后排坐的几个都是学混，总是姿势统一的齐齐栽倒。如今旁边的人在雷打不动的栽倒，而自己在埋头奋笔疾书，这个画面确实给她造成了一点冲击。
　　另一个方筱筱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方筱筱，迅速地对了一下眼神后，她站了起来，方筱筱也从窗外靠向了走廊。
　　怀着一点微妙的感觉，方筱筱看着另一个方筱筱推开教室门走向了自己。互相隐晦地打量了一下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方筱筱看着眼前这个女生。这才是方筱筱，比现在的自己要高半个头，皮肤在阳光下透着健康的光泽，白，瘦，穿着宽松的校服显得空荡荡的，手指细长。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