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20、二十

　　狄煜被张思睿赶去陪曾外祖母说话。张思睿自己挨着两个女孩坐在土灶旁帮着生火。
　　狄煜姥爷烧油放调料，翻炒鸡块，烧煮一段时间后添加洋葱、藕块、马铃薯等开煮，做完饭便出门溜达。
　　姥姥洗衣服，给狄煜准备带回城的自家做的小零食和家里种的水果。

　　水汐依照姥爷离开前的要求添加柴火。
　　10月的天尚点热，细密的汗水从她额头渗出。她盯着炉灶，将火控制在狄煜姥爷要求的范围内。张思睿和马胜男无事可做，磕着瓜子聊着天。

　　见水汐忙前忙后，张思睿笑问：“你真勤快。今早起来帮着干活是不是为了报答？”
　　水汐没有否认，她想到昨晚马胜男说的那些话，立刻紧张不安，甚至忧心狄煜妈妈是来质问她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的。害羞得抬不起头。

　　“你是一个好孩子。”张思睿的语气像在发好人卡。
　　好孩子容易想太多，可以忽略掉自己、却不会忘照顾所有人的感受。
　　“所以这样的孩子活得很累。”

　　被说中了心事的水汐惴惴不安。
　　马胜男叽叽呱呱控诉她的桩桩件件。“水汐很少说自己的事呢……没事，我话多，由我来说。”

　　“不想说就不说，想说就说。人需要隐藏，也需要倾诉，需要外放情绪。”张思睿的目光温柔又充满包容。

　　倾诉？
　　水汐默念这两个字。
　　眼前是昏暗的灯光，鼻尖嗅到了浓烈的牲畜的味道，那个人捏住她的手腕，那手力气很大，钳子般几乎将她的骨头捏碎，她耳边似乎听见“哐”的一声，金属撞击在额角的声音，而她鲜血淋漓。
　　火灶很热，她的肩却在发抖。

　　有些事要烂在肚子里，宁愿成为轮回的梦魇也不能说出口。

　　她只轻轻说，她觉得自己太过普通，害怕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小心翼翼规划未来人生的方向却连正确与否都不知道，想询问却找不到人帮忙。
　　别人帮助她，她感动，深知不能让对方白忙乎，便会立刻返还回报。
　　说出口，压在心上的重担似乎有了轻轻搁搁置的地方。她没有说实话，也不算说了假话。

　　张思睿笑着说人与人不一样不重要。
　　人成长的速度是不同，有的人少年老成，有的人年老也保持着一颗顽童般的心灵。
　　有人可以轻松融入每一个环境，有的人永远慢热，一点点接近才能撬开她的心门。
　　还有人是洋葱，每剥掉他的一层外衣都会被藏匿的心酸激出眼泪。

　　“成长的过程是痛苦的，但成长的过程又是快乐的。所以你不用急着长大，孩子只有一次童年，我们也都只有一次绚烂的青春。世界不是数学题，没有标准答案；就算是高考的压轴题，不也有几种解题思路？别人的正确答案不是你需要的答案。”

　　按照自己的速度成长。
　　遵纪守法，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
　　不要拒绝别人的善良，不要妄图每一次都能做出回报、为善良偿还价值。因为许多善良在最初施行出的那一刻是无价的。
　　真心也无价，单纯的物资也偿还不了真心。

　　马胜男给水汐讲的道理被张思睿讲出，她只一个劲点头，努力说对对对。

　　柴火鸡发出香味，锅中的汤鼓出了一个个泡泡并接二连三炸裂。味蕾被勾引着绽放，肚子也咕噜噜响了起来。

　　张思睿打电话给狄煜的姥爷。“爸，快好了，你可以慢慢溜达回来。”
　　挂断电话，她对水汐说：“阿姨相信那些帮助你的人希望你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这种话听来老土，却是真心。前提是你要寻找到自己，要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

　　水汐的呼吸瞬间轻了，郑重其事对张思睿鞠躬。
　　张思睿：“你这鞠躬……像日本人。”

　　水汐脸一红。
　　另外两人哈哈大笑。
　　在笑声的引诱下，水汐抿唇，轻轻一笑，目光与抱臂靠在门口看着她们放肆的笑的狄煜轻轻一触。

　　昨晚所有人都睡下后狄煜偷偷出门抽烟，对她勾了勾手指、让她一起去院中坐坐。
　　水汐以前就读的高中的男生也会偷偷抽烟。似乎在笔管中偷藏一根烟是男人必须经历的成长。她却没想到狄煜也会偷偷抽烟。那个瞬间只有她看见，便成了她与他的秘密。

　　中午的主菜是柴火鸡，狄煜的姥姥拍了黄瓜，炒了时令蔬菜。农村散养的土鸡肉很有嚼劲，蔬菜软烂，裹满了汤水。曾外祖母一个劲给张思睿夹菜，姥姥一个劲给狄煜夹菜。
　　马胜男吃得赞不绝口，水汐也多添了一碗饭。

　　中饭后坐狄煜妈妈的车回学校，车后备箱装了两只杀好、清洗得干净的土鸡，一百个土鸡蛋和新鲜蔬菜。
　　三位老人站在门口不断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小车的身影，才满怀失落的回家。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

　　国庆第二天，高速上的车流流动比最昨天时松缓了些。
　　车中放着舒缓的音乐。
　　车在高速上疾驰，将沿路的土地、房屋远远抛下。
　　车中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似乎避不开高考，可说起高考时气氛却又凝重了许多。

　　“你们将来想考哪个大学？”

　　马胜男没有具体的目标。
　　985应该考不上——但不耽误她在梦中成功考上。
　　切实点儿的目标是211——天佑她，让她发挥超常的切实目标。
　　普通一本几率更大，但如果发挥失常，请上天至少留个二本给她。

　　狄煜说：“你与以前相比看开了很多。”
　　“成绩出来后我气‘死’了，也淡定了……我和水汐那么努力，花费那么多时间读书，还是被你和费斐两个成天打篮球的轻易碾压。得努力，但看不开只能压垮自己。垮了就真只能靠‘看开’了。对吧，水汐。”

　　“水汐，你呢？”狄煜问。
　　“农业大学。”

　　“目标好明确。为什么是农业大学？”
　　“专、专业对口？”
　　“你这人……也对，农大也可以养猪。”话说出口狄煜忍不住笑了。

　　马胜男吐槽说这次放假和“猪”过不去了。真该让水汐把那只小猪咔嚓了，做成烤乳猪为大家践行。
　　张思睿：“那，回去？吃了再走？”
　　一车人哈哈大笑。

　　水汐感觉自己紧闭的心房的窗户打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就像张思睿说的，融合很难，融合也不难，不要强行融合，慢慢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步调，她不需要和其他人走的一样快，也一定能慢慢融入大家。

　　慵懒的光从车窗漏入，水汐伸手，接住了光。

　　张思睿先在校门口放下两个女生，再掉头回学校对面的房子，放下东西才说：“你爸爸今早回来了一趟。又很快走了。”
　　“他为什么过来？”
　　“你爷爷想见你，和你吃一顿中午饭。我说家里有你的同学、推掉了。”

　　所有春节都在爷爷家过。
　　姥爷姥姥能拥有他的完整国庆居然需要借班上两个女同学的面子。
　　富家少爷和平民女孩的爱情或许不会在时间的催化下成为亲情。大概和万千普通夫妻一样凑合着过，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为了所谓的爱情结晶的“心理健康”，在互相厌恶的情绪中继续生活。

　　张思睿走了。
　　保姆晚上才会回来。
　　狄煜从用透明胶粘在洗漱台下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高二上学期，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成了自己过去最看不惯的那种学生。他没有瘾，只在心情极度恶劣时抽一根纾解——除了费斐，他根本不知道该和谁说。

　　昨晚心烦意乱，趁家人都睡着了跑出去抽烟。选客房外是因为那个位置绝不会被家人看见。没想到被水汐看见了。
　　那一刻他为什么会冲她勾手指？是想问她她爸爸家暴她的事吗？如果她真的从客房跑了出来，他又该和她说什么？
　　狄煜不知道。
　　只是那一瞬间，香烟穿过肺后，似乎连脑子都不太清楚了。

　　费斐在教室等他，张口就问，“棉花糖去了你家？有同学看见她和马胜男从你妈妈的保时捷上下来。”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听过解释，费斐一脸羡慕：“难怪我邀请你打游戏你都不来。早知道我就该和你一起去。不吃鸡，但有鸡吃——还挺押韵。”

　　上晚自习。
　　下晚自习。
　　日复一日上课。

　　每天都有人念：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
　　每天都有人补充：高考是公平的改变人生的机会。

　　高一、高二回校。
　　时间打回原点，以周为轮回重新开始。

　　周一下午，李玉洁叫水汐和狄煜一起校长办公室，她挤眉弄眼：“你们两个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最近做的错事，狄煜想得起的只有抄作业，抽烟没被抓住就不算犯错。“就抄了个作业啊，徐老四这么不讲义气？居然捅校长那里去了。”

　　水汐本着没做坏事就不用怕的心情，脚步欢跃。“狄煜，这道题你帮我看看？”
　　“走路呢。”
　　水汐讪讪。
　　“回教室再说。我正在搜肠刮肚想着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还有你……那天晚上的事被人发现了？”
　　水汐开始紧张。

　　狄煜自言自语：“不是，应该不是。已经一个多月了。”推开校长办公室，他看见了父亲狄森严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