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前夜》八月夜滿星辰

29、舞者终章：廖薇薇

　　“你弟要上学，家里的钱不够你读高中的。反正你读了初中也够了，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老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

　　吃饭的时候，廖平山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道。

　　“爸，我不想上学！”廖景景抱怨道，他的饭碗边掉着好多饭粒。“上学多无聊啊！”

　　“闭嘴，你不上学，不考个好大学，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廖平山呵斥了一句，又看向了眼前一直安静吃着饭不吭声的廖薇薇。“你去城里打工吧，帮补下家里。我看别家孩子都是去城里打工，钱比咱们在家务农的多。将来你弟还要买房子娶媳妇呢！”

　　廖薇薇轻轻的“嗯”了一声，没有一句反驳，没有一句不情愿。她就这样乖巧的、毫无脾气的…又或是懦弱的，只是轻轻的答应了一句。

　　吃过饭后，廖薇薇将碗筷都收拾干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信封。

　　信件是今天寄到村子里的，里面是他们镇上最好的高中A中发来的录取通知书。廖薇薇的成绩非常优异，考上A中毫无疑问。但这让她兴奋又快乐的通知书，如今只成了一张废纸。

　　她甚至都还没拿给她的父母看上那么一眼。

　　本该在宽敞教室里拿笔的双手，就这样在普通工厂里的流水线上，拿起了零碎的物件，做起了日复一日的、永远不会有什么新意的工作。

　　廖薇薇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

　　出门打工那天，她背着一个破布包，里面放着几身简单的衣衫。这虽然是她的家，但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是属于她的。

　　天空有些阴沉，像有一场大雨要下。廖薇薇在嘈杂的火车站里，登上了去A市的火车。A市离她这小地方很远，得坐上一天多的时间才能到。时间在发烫的轨道上滚滚而过，廖薇薇坐在火车靠窗的位置，她看着窗外的风景在不断的变化着。

　　有田野，有小溪，有高楼，有矮房，有公路，有小径。

　　她离家越来越远了，但她一点也没有觉得难过。

　　世界那么大，

　　哪里都是家，

　　哪里都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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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天对廖薇薇来说唯一快乐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宿舍的时候，能打开钱淼兰送她的八音盒。这个八音盒是钱淼兰在廖薇薇十岁生日时送她的。她的生日没有人记得，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只有钱淼兰记得。

　　廖薇薇还清楚的记得在自己十岁生日那天，钱淼兰把她约到了家门口的小池塘边。她送了这个八音盒给廖薇薇，这是钱淼兰存了好多年的钱在集市上买的。廖薇薇感动的顿时就流泪了，因为连她自己都不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

　　八音盒里面是一个跳舞的小姑娘——钱淼兰如此细心，甚至记得廖薇薇只偶然提到过一次的她的梦想：她喜欢舞蹈，渴望当一名舞蹈家。

　　廖薇薇确信自己会和钱淼兰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如果不是钱淼兰在她十三岁那年因病去世的话。钱淼兰去世那天是一个很平静的大晴天，廖薇薇几乎哭干了所有的眼泪，她觉得她的下半生，或许再也不会有一个足以让自己流泪的人了。

　　每个月的工资一发下来，老家的父母就会催着她把钱转回去，他们说廖景景长大了，过些年得考虑娶媳妇了，现在没房没车，人家可不嫁你。廖薇薇每个月的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后是四千块，包含了她的加班费。工厂里包吃包住，她没有开销，每个月转了三千五百回家，只留五百块下来给自己买点生活用品。

　　宿友经常会约她出去逛街，聚会，但因为囊中羞涩，廖薇薇只能微笑着拒绝。她每天厂里和宿舍两点一线，几乎不能清晰的说出工作单位五百米内长什么模样。至于她的梦想——当一名舞蹈家，注定只能是“梦想”了。

　　但廖薇薇觉得很苦涩，因为她连做梦，都没能够成为舞蹈家。钱淼兰送她八音盒的时候，曾郑重的跟她说：“薇薇，你一定要加油，一定要完成你的梦想，成为咱们村出去的大明星、大舞蹈家！”

　　廖薇薇觉得苦涩不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去完成自己的梦想，而是她觉得对不起钱淼兰。钱淼兰把那么多年来的钱存起来只为了给她买一个八音盒，鼓励她加油。

　　而她呢？

　　而她今日，活的几乎没有人样。

　　舞蹈家这个梦想，好像一簇火苗，随着时间的过去，随着日渐增加的压在廖薇薇身上的压力和担子，最终，这簇火苗燃烧殆尽，只剩下一把无足轻重的、灰黑色的灰。

　　这年春节，廖薇薇没有回老家。工厂里在年三十那晚组织了所有没回家的员工们都到会议厅里看春晚。大家都对春晚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廖薇薇倒是看的很认真。

　　这年的春晚播出了一个很震撼人的舞蹈节目。节目上的那位女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寂静无声，却仿佛在诉说着千言万语。举止投足间风情万种，但又矜持而柔美静雅。这种美像炸药一样在廖薇薇的眼里炸开，火星从她的眼睛窜进了心房里，一下子又点燃心中了那名为“舞蹈家”梦想的残灰。

　　廖薇薇下定决心，她想要去学习舞蹈。

　　经济上的困境让她这个梦想迟疑了数个月，但依然还是没有消失。高考前夕的补习班、兴趣班宣传越来越厉害，那天她刚发工资没多久，银行放假，她准备第二天就去银行把钱汇回老家去。她去超市买完生活用品出来时，听到了路上有人在宣传。

　　“快暑假啦，所有艺术班一律八折！欢迎各位来咨询，有成人班也有儿童和青少年班！”

　　“大家都来看看艺术兴趣班啦，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趁孩子小时候学习能力强，赶紧让孩子跟上学习！绘画、书法、舞蹈、音乐应有尽有，暑期还有特惠，欢迎来咨询啊！”

　　廖薇薇一向没有勇气去咨询，因为她没钱，她的钱每个月都要汇回去给她的父母。可是今天，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了一位宣传员的面前。她拿起一张传单，看见上面印着的漂亮、宽敞的舞蹈室。

　　她做梦都想站在那里，穿着舞鞋，穿着舞服，对着镜子，跳出优美的舞蹈。

　　廖薇薇看着宣传员，问道：“你好，请问一下舞蹈班怎么报啊？多少价格？”

　　“靓妹，你来的正好！现在夏天暑假活动，我们这里都打折呢，你想报成人舞蹈班是吧？暑期班本来三千八是二十四节课程，现在给你打个折，三千块！”

　　宣传员很热情的道。

　　“我这儿的舞蹈老师可是很出名的，王凝凝老师你知道不？省舞蹈大赛第一名，在国家级大赛那也是鼎鼎有名的！”

　　廖薇薇的工资还在自己手里，没有汇回去。她想任性一次，为自己花一次钱。于是她没有多想家中的父母和弟弟，咬了咬牙，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

　　“我想报一个暑期班。”

　　在宣传员笑眯眯的在平板上点着收款码的时候，四周传来了议论纷纷的声音，似乎是因为刚刚走过了两个帅哥。但廖薇薇无暇去看，她的心怦怦直跳。

　　这是她第一次花那么多钱。

　　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花钱。

　　她终于可以在梦寐以求的教室里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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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薇薇眼中的灰色世界，终于有了色彩。

　　因为能够在舞蹈教室里尽情舞动自己的身子，她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活力和希望。那位叫王凝凝的舞蹈家很看好她，她觉得廖薇薇生来就是为舞蹈而存在的。她建议廖薇薇继续报班参加课，以后去参加比赛。

　　廖薇薇的内心很激动，却也很疼痛。她没钱，她没钱继续报班了。因为一个月的工资没汇回去，她的父母整日的打电话来责备她，甚至不乏恶毒的咒骂。

　　她没有家。可那个所谓“家”，却始终如同锁链一样，束缚着她。

　　“没用的赔钱货，还没嫁人呢，胳膊就往外拐了！”

　　“真后悔当时没把你给流了！赔钱货！”

　　廖薇薇拒绝王凝凝的时候在笑着，却比哭了还要难看。

　　“薇薇，你看了吗？”

　　普通的一天，廖薇薇的宿友给她看手机上的点滴直播：“有个男人在直播跳楼自杀！”

　　“啊？跳楼自杀，直播？”廖薇薇愣住了。“什么意思啊？他…他自杀为什么直播呢？”

　　宿友不屑的冷笑一声：“还能因为啥？这人看着是真的想死的吗？不就是想蹭热度，赚钱吗？你看看这，哈哈，这叫紫罗兰的还给这男人打赏。这男人是热度蹭了，还赚到钱了。”

　　“赚钱？”廖薇薇有点茫然。“这怎么赚钱啊？”

　　“这个紫罗兰不是给这男人打赏了吗？打赏的礼物可以换成钱。哼，我看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吧！”

　　这样赚钱的方法，廖薇薇还是第一次听说，毕竟她平时不怎么看这些东西，而且她的手机卡的不得了，除了必要的打电话，她也不想怎么碰手机。

　　黑夜降临。廖薇薇准时上床睡觉，有陌生的声音在脑海里响了起来，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又不觉得很奇怪。

　　“想赚钱吗？只要吸引大家的目光就可以了。你喜欢跳舞吗？那就跳舞吧，让大家都看到你的舞蹈，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值得投资的舞蹈家——”

　　“跳舞吧。在这城市最高的大厦跳舞吧，舞吧——舞吧。”

　　廖薇薇的意识陷入模糊，再到最后不省人事。当她清醒时，她已经是个死人了。看见自己那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粉身碎骨的身体时，廖薇薇在旁边尖叫的很大声。

　　周围围满了人，但没人听见。

　　她的人生刚刚开始。

　　她的梦想之路刚刚起航。

　　她过的很苦，可她依然想努力的活下去，她想成为舞蹈家——为了自己，更为了钱淼兰。

　　可一切都结束了。

　　廖薇薇眼里终于有了颜色的世界在一瞬之间，陷入了永远没有黎明的黑暗当中。

　　但廖薇薇没有哭。

　　因为她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