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前夜》八月夜滿星辰

12、冥婚终章：冯梅

　　父母去世的时候，冯梅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那天她才四岁，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她还在田里跟冯宁仁互相糊泥巴。村里的老人说，父母在去赶集的路上因为下雨路滑，意外摔下山，当场死亡。

　　父母的葬礼是村长集着几个老人一起主持的。那时候大家家里都穷，但都大家出了些钱，给冯梅的爸妈办了个简单的葬礼，接着便在山里堆起了两个土堆，将他们的骨灰埋在了那土堆里，又立起两个小木牌插在土堆前，上面写着冯梅父母的名字。

　　冯梅的父母跟普通农民一样，朴实简单。冯梅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来到这世上的，但他们走的时候就跟他们的人一样，简单，无声无息，来了没人知道，走了也没人知道。到底什么叫死？冯梅其实也不太清楚。只是她一个人在家里待到了天黑，又到天亮，接着一个人到了春天，再到冬天又到春天，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死亡，是一种再也不会相遇的分别，也叫永别。父母死的时候冯梅没哭，父母的葬礼冯梅没哭，父母下葬的时候冯梅还是没哭。可是在某个多雨的春天，当冯梅明白到死亡的意义之后，她大哭起来。

　　她不再坐在门口望那扇生锈的铁门，因为爸爸妈妈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农村里的人善良简朴，冯梅成了孤儿，大家也就下意识的都帮着这个可怜又讨喜的小女娃。今天去钱姨家吃，明天去冯伯家吃，后天去梅姨家吃…冯梅吃着百家饭，终于长到了20岁，从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出落成了一位漂亮的姑娘。

　　这么多年来，待她最好的人就是钱姨钱凤。但是也是冯梅20岁的这年，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冯宁仁被查出了骨癌晚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总是充满活力，拿起锄头能在地里干上一天的钱凤霎时间像打了霜的茄子，整日以泪洗面。钱凤第一次出城，是带着冯宁仁去检查身子，他们没来得及欣赏城市的繁华美景，便带着一堆的药瓶和一份写着癌症的报告书回到了村里。

　　冯梅只知道治病要一大笔钱，她这些年来也就是偶尔编一些手工箩筐在赶集的时候拿去卖些钱，可后来国家科技发展起来了，大家都流行起了网购。冯梅不知道什么叫网购，只听说那很方便，只要手指在手机上点上一点，要买的东西没两天就到家门口了。没什么人再去赶集了，冯梅的箩筐也卖不出去了。

　　让冯梅想到去城市里打工的，是早些年出去打工的阿美在中秋时回来老家，她穿着高跟鞋，化着妆抹着口红，还穿了一条碎花裙，可漂亮了。冯梅也不知道阿美那些口红或者化妆品有多廉价，她只知道阿美穿的很时髦，跟穿着粗布衣裳和布鞋的自己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阿美对冯梅说，只要出门去打工，赚了钱，就可以这样穿的漂漂亮亮的，可以抹口红，化妆，穿高跟鞋，穿漂亮裙子。

　　阿美还说，城市里很漂亮，不像他们这条小山村，一到晚上七点就一片漆黑一片寂静，人家城里晚上七八点了，娱乐才刚刚开始呢，哪怕是到夜里一两点，那也是霓虹灯闪闪的，可壮观了。阿美的话让冯梅充满了憧憬——只要出门打工，就能够赚到钱，也许就能够帮冯宁仁治病，这样就能减轻些钱凤的负担了。

　　于是在20岁这年，冯梅决定出门去打工。她想赚钱，赚很多的钱，但并不是想要穿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或者买口红和化妆品。她只想赚钱给她的宁仁哥治病，再还给乡亲们一些钱，好报答他们将自己养大的恩情。最重要的，冯梅想要给自己的爸妈修个像样一点的坟，而不只是埋在那两堆垒起来的黄土里。

　　冯梅跟阿美借了一千块钱，两百块钱是去城里的路费。余下八百是在找工作之前的吃和住。她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还换上了自己一直舍不得穿的那双鞋子——这双帆布鞋是13号屋的冯伯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价值八十块钱呢。到达城里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冯梅看见了阿美说的那些闪亮的霓虹灯。霓虹灯映的冯梅的那双眼睛都映烁着五彩的光芒，美的冯梅在那久久伫立。

　　可城市那么大，到底哪里才能容得下冯梅呢？她一个人走了很久，走到了隐藏在城市里的破败城中村里，在一家小宾馆里开了一间五十一晚的小房间。这个房间又破又小，床单被单泛着黄，厕所里的水龙头水很小，生满锈迹。但冯梅那晚躺在那张小床上，依然觉得这张床相比于家里的床真是舒服多了。

　　第二天，冯梅在一家工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很简单的流水线工作，一个月有三千块，包吃包住。她兢兢业业，能加班赚点加班费就绝不休息。一个月后她拿到了第一份工资，她先是把一千块钱还给了阿美，另外两千块钱她打算汇给钱凤，让她给冯宁仁治病，但钱凤拒绝了。钱凤告诉冯梅，医生建议冯宁仁不要治疗了，无论花多少钱这结局也不会改变，倒不如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乐观些也许能够活的久些。

　　冯宁仁的生命进入了倒数阶段，无论多少钱也改变不了这个局面。这不是冯梅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但挂了电话之后，她还是躲在自己的被子里，偷偷的哭了。冯梅把休息时间都用在了加班赚钱上，这两年来她鲜少回老家。

　　终于在今年，她休了三天的假期，准备回一趟老家——钱凤说要给她介绍个对象。钱凤说这个对象工作稳定，条件也好，只要冯梅能跟他好上，就衣食无忧了，想给父母修坟的事情也就可以实现了，以后可以过上好日子。

　　冯梅对谈恋爱没有概念，她没有文化，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她只觉得人到了年纪就该找个对象，就好像村里的其他姑娘们一样，结婚成家然后生子教子。

　　可冯梅怎么也没想到，等待她的，是何等的恶梦。

　　冯梅回到村子里时最先去找了钱凤，可她没想到一进门，却是看到院子里布置成了灵堂，摆着一具棺材。钱凤披头散发的跪在棺材前，像机器人一样的往燃烧的火盆里丢着金银纸钱。“钱姨…？这…”

　　冯梅一下子停住了话，她反应了过来——是冯宁仁死了！“宁仁…宁仁哥他…”

　　“他死了。”钱凤背对着冯梅，声音嘶哑，很容易可以想象出这个憔悴的丧夫又丧子的可怜女人哭了多久。大抵是哭的撕心裂肺，再到挤不出一滴眼泪…“这个短命儿子，跟他的短命爹一样。”

　　“钱姨…”冯梅哽咽着走向了钱凤，想要安慰钱凤几句，却没曾想，她刚走近钱凤，披头散发的钱凤就猛的回过头来，用一块早已准备好抹布，狠狠的捂住了冯梅的口鼻。冯梅只感觉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冯梅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身上还穿着一套红喜服，脚上的运动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红绣鞋。

　　“你醒了…”

　　钱凤沙哑的声音让冯梅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她颤抖着声音问：“钱姨，钱姨你这是做什么呀…”

　　钱凤两眼无神的站在冯梅面前，嘶哑着声音道：“宁仁从小就跟你最好，他以前就跟我说，以后长大了，要娶你做媳妇。我的短命儿子死了，可是他一个人在路上，肯定很孤单，肯定很孤单…”

　　钱凤哭了起来：“梅子，你就嫁给宁仁吧，姨求求你好不好。只要，只要你今晚跟宁仁待一个晚上，这阴亲，这阴亲也就结成了…”

　　“什么？什么？”冯梅猛的看见自己正对面的那裱着白花的床上放着两块写着她和冯宁仁名字的牌位，镜子上也贴着一个白色的“囍”字，而冯宁仁那僵硬苍白的尸体，就躺在那张床上！

　　冯梅尖叫起来，开始疯狂的挣扎：“放开我！放开我！钱姨，钱姨我求求你，你放开我！”

　　“求求你梅子，钱姨就求你这一次，就一晚…就一晚！”钱凤同样也是泪流满面，说完这句话，她离开了房间。

　　冯梅和冯宁仁的尸身同处一室，吓的冯梅止不住的哭泣，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她死死的挣扎着，好在钱凤一个瘦小女人力气不大，绑的也不紧，冯梅挣脱了绳索。她逃出了房间，一路往自己家奔去。刚回到家，她便一刻也不停的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连夜赶回城里。可就在她收拾着的时候，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声阴森却蛊惑人心的声音——

　　“去死吧。你想去死。”

　　“你的爸爸妈妈都死了。而你，一辈子都无足轻重。”

　　“去死吧。你想去死的。快去死吧…”

　　这一句句莫名其妙在脑子里响起来的声音就好像什么魔咒一样，她不受控制的拿起了放在厨房里的一条老麻绳，吊在了房梁上，缠成了一个圈。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脖子已经卡在了绳圈里，底下的椅子已经被踢掉了。

　　窒息的感觉让她拼命的挣扎，但无济于事。终于，世界在她的眼里逐渐模糊，到最后，一切仿佛沉寂在世界最初的黑暗和混沌。

　　冯梅死了，跟她的父母一样，来的时候没人知道，死的时候也没人知道。

　　活着无足轻重，死了，同样也无足轻重。

　　死后的冯梅没有见到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去投胎。她就是只孤魂野鬼，在路上飘荡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她回到了城里，独自站在街上一晚上。热闹的街边人来人往，不断的直接穿越她的身体往前或往后走，但冯梅都没有发觉。她只是一直抬头看着那闪烁的霓虹灯，这才后知后觉，来到城里快两年了，她的生活只有日常工作和晚上的加班。

　　她甚至没有好好的花时间认认真真看过一次城市的夜景。

　　游荡到郊区后，她坐在了C街公交站的椅子上。一位古怪的老婆婆坐在她的旁边，忽然看向她：“可怜的孩子哟。”

　　冯梅大惊：“您，您能看见我？”

　　老婆婆笑了笑：“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例如…你。”

　　“婆婆，婆婆…你帮帮我。”冯梅仿佛是看到救星一般，激动的流出眼泪。

　　“我帮不了你。你不能投胎，因为你缺了一魂一魄。你的一魂一魄…被拘走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婆婆？”

　　老婆婆摇了摇头，叹道：“都这个时候咯，还是有人喜欢整邪术。我帮不了你，小姑娘。但他可以…”

　　冯梅顺着老婆婆的视线看去，发现公交站上来了一辆公交车，车上走下来一位长的很帅气的年轻男生，他下车时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接着匆匆忙忙的往一个地方赶去。

　　“他？”

　　“他很特殊哟，跟你一样。所以一定，也会是被选中的局中人。”

　　说完这话，老婆婆便嘀咕着什么，起身走了。“真凶，真是凶啊，这个时候了，还有那么凶的哦…”

　　冯梅独自坐在椅子上。

　　风吹过来，公交站台旁那颗开满花的树有几朵小花摇摇曳曳的顺风吹了过来。冯梅仰起头，伸手想去接那朵要飘过来的小花，那朵花却穿过了冯梅的手掌心，径直的落在了地上。

　　冯梅的泪水掉在了地上，却看不见痕迹。

　　她在花一样的年纪，却和这几朵小花一样陨落，和她刚刚落下的泪水一样——

　　看不见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