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珍录》长安子玉

5、往事

　　天宫里面等级森严，修行千年称仙，数量最多，万年称神，只有几千，十万年更是神中之神，叫做大神，都是开天辟地拯救众生的那些，屈指可数。有地位的神君需要有小仙官随从侍奉才合规矩。这些小仙官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靠努力修行飞升上来的散仙，这种散仙多如牛毛，神君们大可按自己心意挑选，若是被上神看中收入仙府，对那些自己修行的散仙来说，可是极为光彩的。平日里只需侍奉神君的起居坐卧，可是大多数神君多半都是在读书修行，没什么事情操心，而作为神君座下仙官，修行上自然会得他们相助，这买卖稳赚不赔，谁不乐意；另一种是神君在凡间挑选的有资质的凡人亲自点化，这样的机缘更是可遇不可求。有的神君喜欢排场大，仙府之中随侍的仙官无数；有的神君喜欢清静，只要一两个仙官随从。柳元刚好就是那种喜欢清静的，赵公明则是迫于形势，身边侍奉的仙官只有两位，而食神那边更是人丁凋敝，孑然一身，当然，那是在遇到玲珑之前，有了玲珑也就是比凋敝就好那么一丝，偌大的食神仙府，只有她们两个人。

　　“民间年画上的财神爷身边都跟着一对童男童女，那个童男便是本仙官。”陆淡安说着，面露得意之色。

　　“谁要听你的事，讲我师父！怎么师父从前这么风光无限，如今流落凡间？按话本上讲，神仙被贬谪，总是要犯下什么大错。”

　　陆淡安清清嗓，掩饰了一下尴尬的神色：“我自被公明神君点化飞升以来，总共就见过柳元神君几次，若无天宫大宴，寻常时候难见一面。在你眼里，你师父性情如何？”

　　“咱们做酒楼生意的自然是要每日笑脸迎人，师父对那些挑剔食客总是热情周到，对咱们也是温柔体贴，从不苛待那些杂役小二，跟师父这么久，我大大小小也惹了不少祸，师父从没有过半句重话，自然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了，只是……”

　　“但说无妨。”

　　“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哪有人会没脾气呢。”妍儿说道：“你可曾注意过师父的眼神，有时候觉得师父的眼神像古井，死气沉沉毫无波澜，有的时候又明亮如一团火焰，神采飞扬的样子，就算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你与老板娘朝夕相处，自然看到的比我多。我听到的食神却不是这个样子的……“

　　柳元神君，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平生唯爱两件事，一曰修行，二曰饮食，非大宴轻易不得见，看面相，就是个不好相与的。这是那些小仙官对食神的印象。

　　柳元食神，跟她不熟的时候觉得清冷高傲，生人勿近，熟了之后觉得就是个嘴硬心软，不会和人交际的小丫头，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不嫌累得慌，这是赵公明对食神的印象。

　　柳元大人，道法高深，聪明绝顶，天纵奇才，为人又低调勤勉，是一众女性神君之中的佼佼者，当为天宫所有女仙的典范。这是玲珑对食神的印象。

　　玲珑是谁，柳元从未在意过，也不曾记住这个名字，并非我们食神大人记性不好，道家仙卷浩如烟海，膳食典籍多如繁星，这些她都能过目成诵，怎会是记性不好，只不过是她的心思极少放在玲珑身上。

　　有时候财神也会常常劝她：“你身边就得这一个仙官，好歹记得人家的名字……”每每此时，柳元不是在看法决就是在看食谱，头也不抬：“仙官？什么仙官？”彼时玲珑往往就侍立在侧，面露微笑，盈盈一福算是谢过财神为她说话，好像对自家神君的漠视毫不在意，仍旧一心一意用心服侍。所以不仅是财神爷，时间久了就连其它小仙都觉得玲珑是个脾气极好极是善良的仙官，倒是食神冷漠太过。

　　与别的仙官不同，并非是食神选了玲珑，而是玲珑选了食神。

　　玲珑仙官通过不懈努力得食神青睐的故事已经成了那些小仙的励志典范，虽然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些伤感，但是并不妨碍它在天宫广为流传。

　　想要进修为高资历深悟性高的神君仙府,光靠等着可是不行的，所以那些想要提升修为的小仙就开始接近神君们，时而偶遇，时而请教，就为了在神君前面混个脸熟，若是神君有需要，必然冲在最前头，毛遂自荐的比比皆是。但是这些小仙并非是个神君就往前凑的，随和如赵公明，因为修行不努力，无人问津；冷漠如柳元，虽然热门却无人敢靠近，敢打她主意还落到实处的仙官，玲珑可称得上的天宫第一人。

　　玲珑刚刚飞升的时候觉得有些幻灭，难怪从前在凡间的时候觉得众生愚昧不堪，原来聪明的都已经飞升天界。那既然大家都一样聪明，那就只有拼努力程度了，结果又发现从前同自己修为差不多的某个小仙因为入了门神仙府，道法越发精进。

　　从千年到万年，有个坎，叫做五雷劫，极是危险，若是历劫失败，修行尚可则重坠凡尘，受轮回之苦，修行不够则粉身碎骨形神俱灭，只有一身修为抗得过天雷的神威，才能脱胎换骨，入神籍，建仙府，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能否挨得过，全看自己修行如何。

　　元始天尊的赫赫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作为他的弟子，食神悟性超群，人又刻苦，便成了小仙要侍奉的首选。但是，靠近她的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据那些被挡回来的小仙说，只要被柳元神君那冷冰冰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就觉得从脚底到发丝升起一股恶寒，仿佛自己一无是处，极其打击自信。但是柳元自己的说法却是，她从未针对性的鄙视过某个小仙，而是所有的仙官，都不大能入她的法眼。只是被自己打量一眼就吓跑了，此等胆色，如何配呆在我身边呢，有时间不去追求无上道法，雕朽木作甚？

　　时间久了，都知道食神清高，不好相与，仙府也就再无人敢踏入半步，千年来只有与食神交好的财神常去蹭吃蹭喝。

　　想要进入这样一个神君的仙府，玲珑自然是穷尽心思。柳元去玉虚宫读书，玲珑也去读书，就坐在食神边上，食神读啥她也读啥；柳元去元始天尊的法坛听讲，玲珑就候在外头，等柳元出来自己再跟上；柳元掌馔，下厨备膳的时候，玲珑给打下手，终于，在她的不懈努力下，食神跟她说了第一句话：“哪来的小仙，碍手碍脚的，速速离去，别耽误本君备膳。”

　　即便如此，玲珑仍旧不气馁。跟在柳元身边久了，她的习惯被玲珑摸的一清二楚，两个人之间倒是有了一种神秘的默契。柳元发现自己渴了想喝水的时候早有香茗摆在案上，饿了抬头就有点心，天黑了不用起身就有人给掌上灯。更神奇的是，有一次柳元彻夜读经卷，埋头对着一个法理冥思苦想，想到某本书上似乎是有类似的思辨，想起身去寻，手刚撑着座椅，就有人把自己要找的那卷经书递了上来。柳元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到玲珑。

　　鬓发微微散开，额角沁着细汗，水红的裙子，白绫子袄，腰上系着的围裙正是柳元常用的那条。越过她的肩膀，身后是窗明几净的书房，平时柳元不大在意这些洒扫之事，看样子，这小仙原本是在洗尘。奇怪，怎么她在这呆了这么久，自己竟然丝毫没有觉察，而且，她是如何进来的？好像是跟着自己进来的？可是是什么时候？今天？昨天？自己对旁的事不大上心，竟然就这样让她钻了空子。最重要的，她如何知道我要的就是这本《仓夷古卷》？

　　玲珑似是不知柳元心中所想，对柳元打量她的眼神泰然自若。柳元对上她的眼睛，黑暗深邃，仿佛看不见底。

　　两人默默了许久，柳元说道：“你执意留下，我也不拦，只是若是你自己受不了，自可离去。”

　　这竟然是同意了？！玲珑的表情未变，盈盈一福：“谢过神君。”说罢便退了出去。

　　这小仙倒是聪明伶俐宠辱不惊的，说不定是个可塑之才？若是她能受得了我的脾气，留下她也未为不可。

　　彻夜读书柳元有些头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想要打开窗子吹吹风，低头看见窗前的小案上供着一支娇艳的碧桃花，边上的兽头泥金香炉，青烟袅袅，香气闻着使人灵台清明，想是那小仙放的？确实也用了些心思，下次见她，问问她的名字也未尝不可。

　　玲珑仙官成功进入食神仙府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仙哗然。果然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连柳元神君都能被她感动，这种毅力若是用在修行上，何愁他日不能大成？不少人都把玲珑看作自己的典范，一时间玲珑声名鹊起。但是也有人为此表示担忧，柳元神君从来都清冷高傲，对自己严苛，对别人更甚，玲珑仙君虽然能够随侍在侧，但以后的日子过的如何谁也说不准。

　　天宫的日子仍旧风平浪静，但是自从玲珑来了之后，盯着食神仙府目光就没少过。还真的有人从中探听出消息来。

　　“昨日听说玲珑仙君又被柳元神君申斥了……”

　　“此事果真，我轮值的时候亲耳听到的，那话说的极是难听……”

　　“果然食神是个不好相与的。”

　　“申斥算什么，我还听说柳元神君发脾气的时候，将滚烫的茶水砸在玲珑仙君身上呢！”

　　“什么？！”众仙惊呼。

　　“上次我见玲珑手臂上有伤痕，问她还说是下厨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如今看来……”

　　“被苛待至此，还维护自家神君么。要是本官早不伺候了！”
　　“玲珑柔善，被人欺负成这样，换作是我，定要去昊天大帝那里去讨个公道！”

　　“噤声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

　　谣言传的沸沸扬扬，柳元的恐怖和玲珑的可怜形成了鲜明对比，赵公明听的心惊肉跳，赶紧跑到食神府邸。

　　“玲珑啊，玲珑！”赵公明进来便喊。

　　柳元握着书从帘子后头走出来，也不抬头：“这是我家，你却是在叫谁？”

　　“你的随侍仙官呢？”

　　“仙官？什么仙官？”

　　半晌柳元才想起来：“你说那鹅蛋脸的小仙么，叫什么？琉璃？不知道去哪了。”

　　赵公明拖着柳元提脚便走，柳元不明就里。

　　两人在西配殿的静室里找到了玲珑。

　　见到玲珑全须全影的在静室打坐，赵公明的心才落了地。

　　“呵，我当是何事呢。”柳元给赵公明沏了一盏茶，两人在正厅落座。“我烹的明前仙露茶，尝尝。”柳元用盖碗刮着茶水，饮了一口。茶香沁人心脾，可是赵公明却没有品茗的心思，“你都被传成那样了，还有心思喝茶？”

　　“那些小仙说什么，与我何干。有这闲工夫不去修行，倒说些无聊之事。”柳元眼皮都不抬一下，语气极是不屑。

　　这便是连为自己辩驳都懒得说上一句，赵公明摇了摇头。柳元这人就是这样，不大擅长和人打交道，又天生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况且这诸天神明大多入不了她的眼，高傲有余亲和不足，被人误会她不会解释也不想解释。

　　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柳元，赵公明就觉得这位神君与他人不同，其他神君虽说是宝相庄严，但是也慈眉善目的，唯有柳元，面无表情，似乎是很不耐烦。月老最是和蔼，同她搭话，她嘴角一撇，似笑非笑的，既像不屑，又似嘲讽，月老心里一惊，连连退后，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神君。赵公明觉得好奇，其他神君都谈笑风生，只有柳元偏居一隅，同大家格格不入，那段时间众神常常一同论道，柳元总是安静坐在一旁，表情微妙。众神不明就里，唯有赵公明心中雪亮，暗自发笑：你们都当她清冷孤傲，却未见她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绞着帕子呢！

　　终于有一次，赵公明在瑶池边上撞上了柳元。柳元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跟他微微一点头，就算是见礼，然后转身就要走，谁知赵公明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我瞧见了。”

　　“什么？”柳元一惊。

　　“刚才你照着这池水撇嘴。”

　　“……”柳元无语凝噎，心中失落，我笑起来就那么可怕吗……

　　后来赵公明才知道，柳元那是在对着池水练笑，想起柳元那狰狞的表情，赵公明无奈道：“你不笑倒是比那笑起来平和许多，勿要勉强自己……”

　　众神皆觉得柳元清高，唯有赵公明看穿了她的伪装，明明想要和大家交好，却不会和人交流，明明想要亲善一些，却奈何生的一副高冷的表情。这食神当真有趣的紧。

　　柳元嘴硬心软，赵公明看破却不说破，只是整天死皮赖脸的往柳元身边凑，两个人就这样混熟了。

　　流言四起，柳元恶评如潮，赵公明有心帮她，却无从下手，自己同她交好谁人不知，现在开口倒有蹊跷，不如等上一等，谁知却出了那样的事。赵公明也没想到，再见柳元，她已是戴罪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