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珍录》长安子玉

11、约定

　　陆淡安将那名女子救上岸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即便如此，他一再坚持，妍儿还是帮他把这个女子安置在后院儿的厢房里。
　　“陆哥哥，我去隔壁仁安堂请坐堂大夫来瞧瞧？”妍儿有些担心，细算起来这女子落水已有几个时辰，如今没了气息，怕是早已经一命归西，哪怕是请杏林国手来了，也是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可是看陆淡安的样子，从他见到那名女子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妍儿见陆淡安如此严肃，担心之余，心里有些不悦，可是人命关天，陆哥哥身为仙君，也许是心系众生吧……如此楚楚动人的众生……
　　“不可，这女子在这里的消息万万不能让外人知晓。”
　　“这是为何？如今半个扬州的人都在寻他，我们直接送交官府岂不……”
　　“你不知那眠月阁是个什么地方？！”
　　妍儿如何不知，那是扬州城里最大的销金窟，只要你有足够的的银子，在那里就可以为所欲为，年轻少女的性命是最不值钱的，每年从那里丢出去的尸骸都能组成一个小村庄。可是偏偏那里的老板手眼通天，据说他家的亲戚是金陵的大官，官商勾结，没人奈何的了他。
　　“你瞧……”陆淡安指指女子露出的手臂，妍儿按他的意思拉开女子的衣袖，青紫的鞭痕在雪白的手臂上清晰可见。
　　“可是……她……”
　　“放心，有我和老板娘在，她死不了。你先为她换身干的衣服，我去去就来。”陆淡安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朦胧的月色之下，陆淡安双拳紧握，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妍儿低声的惊呼从窗子中传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拳狠狠打在柱子上。
　　细碎的话从齿缝中挤出来：“大小姐……是我来晚了，以后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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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五爷在静室中坐定，外头天色渐晚，柳元掌上灯，捧上一个温热的白瓷炖盅。
　　伸手掀开，拳头大小的狮子头伴着碧绿的菜心静静卧在清澈如水的高汤中，柳元还以枸杞点缀狮首，如同美人额上朱砂，分外好看。
　　“淮扬名菜狮子头，龙公子请用。”柳元面不改色，可是不知为何，见龙五爷拿起汤匙，心中竟然有一丝紧张。这就奇了，自己不知为多少人做过多少佳肴，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但这次……
　　龙五爷先是饮了几口高汤，然后用汤匙轻轻插入，看似紧实的肉丸被汤匙轻松没入，舀起一块送入口仔细品味……
　　然后又是一口……
　　龙五爷一言不发，将一颗狮子头连着汤汁一口一口裹入腹中，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久久的静默，柳元瞧龙五爷闭着眼，似乎还在细细品味刚才的菜肴，想必是沉醉其中了？她伸手去收那散乱的碗碟，可是刚刚拿起汤匙，龙五爷突然动了，从刚才的寂然中苏醒，熟悉的大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吓了她一跳。
　　“我太饿了，刚才吃的又急，没尝出味道，可否再来一碗？”龙五爷一脸无辜。
　　“你说什么？”柳元愣了，既无惊艳也无赞叹，居然连味道都没尝出来？“你的味觉失灵了？”柳元把她的第一个想法脱口而出。
　　“这倒没有，许是你做的太淡了？”五爷耸了耸肩一脸平静，全然没有品尝美食的欣喜满足之感。
　　侮辱，莫大的侮辱，这简直就是食神烹饪生涯中遇到的最大的危机。
　　柳元知晓自己方才为何如此紧张，那是烹调者面对最难伺候的食客时候的正常反应，只有一个解释，面前这个人的品味极高，与之前遇到的所有神君食客都不同，唯有世间最绝妙的佳肴才能打动他的味蕾。
　　柳元的心中燃起熊熊烈焰，烈焰倏忽化作巨龙，喷吐出更大的火焰，巨龙的口里嚣叫着：“征服他！用你的厨艺征服他！”
　　龙五爷突然感觉身边的柳元气场变了，清冷的目光中燃着一团明亮的火。
　　“你别生气啊……滋味尚可……尚可……许是我辟谷多年，味蕾尚未复苏……”龙五爷赶紧找补。
　　柳元不答话，低着头把她的眸子藏在睫毛的阴影里，四周的墙壁、地面突然震颤起来，空气里那股似有似无的异香暴涨了千百倍，巨大的力量从她上溢出，重压之下，啪的一声，桌子上的杯盘碗盏刹那之间碎成了齑粉……
　　“滋、味、尚、可！”柳元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右手一挥，碧落在手，青光大作。
　　龙五爷凝神戒备，生怕柳元发动突袭。
　　说东西不好吃，一言不合便要砍人，小小女子自负至此？
　　柳元一步一步走近龙五爷身前，加上手中神兵威势，逼得他步步后退，一直靠到墙上。
　　“说！”柳元喝道。
　　“……”
　　“你想吃什么！”看柳元这架势，不像是请人点菜，倒像是要吃人。“就算是九天之上神君们享用的仙馔，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便能做的出来！”
　　龙五爷长出一口气，心说吓死我了，还以为是要砍我……
　　“阿元，你当真觉得那些修行过的灵兽异草乃是极品美味？”
　　柳元愣了一下，思索片刻：“你这是何意？”
　　“无论是何种灵兽，抑或仙草仙果，饮的是无根水，踩的是无垢土，早就脱去本真的滋味，肉是柴的，味道是淡的，也就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君许久不食人间烟火才能咽的下去，我闻到那味道都觉得嘴里淡出鸟来，如何能吃呢。”
　　柳元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暗暗敬服，他所言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自己从前虽然贵为食神，但是做起仙馔来却从不曾觉得有何乐趣，倒是凡间滋味人间烟火最为丰富奇妙。
　　“龙公子确实是个行家，心中可有想尝的滋味？”
　　“这……我许久不曾吃过，如今你这般问我，我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然你容我想想？”
　　叮铃……
　　廊上的风铃突然响了，清脆的声音叫人灵台清明，柳元收起神通，龙五爷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这风铃，倒是奇妙，刚才那么大的风都不曾发出响动，怎的如今又响了？”龙五爷走到廊下，好奇地摘下来把玩。
　　“是她在叫我……怕是不能招待龙公子，今日未能尽兴，本月十五夜半子时请到扬州城的山海居来，柳元必定倒履相迎。”说罢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柳元离开的背影，龙五爷露出满足的笑容，什么滋味尚可，都是说辞，若是阿元的手艺也能叫尚可，世间还有能吃的东西吗。若非如此，岂不是叫人一道菜就打发了？如今她柳元的饭碗，我定然端的长长久久。
　　“我必然赴约！”龙五爷冲着柳元的背影遥遥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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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元刚从秘境里出来，就看见妍儿等在那里。
　　“师父！您可出来了！”妍儿忙凑上去，一脸神秘。“您快同我来。”
　　柳元被扯着下了楼，一路上妍儿絮絮叨叨，把前因后果说个七七八八。
　　柳元瞧见那女子，上前为她摸脉，随后摇了摇头，妍儿知道这是为她判了死刑。
　　“人是你和淡安救的？”
　　“不错，陆哥哥……他……”
　　“淡安处事谨慎，如今……？这女子早殁了，同淡安商量将她收殓了吧。”
　　“我也觉得奇怪，陆哥哥救她回来之后就一直怪怪的。”
　　“淡安去了哪里？”柳元突然发问。
　　“啊！我险些忘了，他不是去找师父了吗？”
　　柳元警觉起来：“他是怎么和你说的？你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柳元一边听妍儿说，一边在屋子中缓缓踱步，忽然一阵阴风吹来，让人背脊发寒。烛光如豆，风吹得火苗摇摇晃晃，映在女子惨白浮肿的脸上，透出一丝诡异的气息，妍儿有些害怕，想起自己刚刚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觉得头皮发麻。
　　柳元的身子挡在女尸身前，温暖的手扶住妍儿的脸，“别怕。”
　　妍儿觉得师父的声音比什么真言符咒都要管用，“师父说不怕，那妍儿便不怕。”
　　“淡安刚才讲，有我和他在，这女子就不会死……还说他去去就来？”
　　“正是。”
　　“没说去了哪里吗？”
　　“没有……我本以为他去找师父你，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看着要到子时，我实在害怕，才去找师父的。”
　　“子时……”柳元大惊失色，“不好！”
　　妍儿也吓了一跳：“师父，陆哥哥到底去了哪里？”
　　“你可知土地庙在何处？”
　　“城南五里坡，师父的意思是他去了土地庙？”
　　“若我猜的不错，他应该就在那里。人死如灯灭，三魂七魄会脱离□□，去阴间轮回转世，轮回路上第一站就是在土地庙。淡安怕是要去夺这女子的生魂……”
　　“那陆哥哥会不会有危险！”妍儿又急又怕。
　　“……凡人命数皆由天定，就算是神仙也不得随意更改，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师父，你快想想办法！救救陆哥哥！”妍儿急的要哭出来，拉着柳元的衣袖哀求，随即又指着那女尸痛骂，“你这灾星！都是你害得！”
　　“妍儿！”柳元拉过她的身子，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妍儿突然觉得双目变得模糊，师父的脸渐渐变成陆淡安的脸，“陆哥哥……”
　　柳元把沉沉睡去的妍儿安置在她的厢房里，独自一人站在院子中央，摇身一变换了一身黑色的常服，整个人化作一道光，从院中直插云霄，不知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