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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相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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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盛脑袋几乎贴地地趴在地上,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这漫长的时间空白里,他听不到站在自己旁边的君王发出的任何声响。甚至怀疑齐葳已经悄然地离开,只是自己未曾发觉而已。
纵然事先已略有预想,却未曾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苍白而强烈的沉默。
而他并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直到过了很久,在腰腹和脖颈的酸痛感已经深深嵌入筋骨的时候,孙盛才隐约听到了齐葳的声音。
却并不是预想中的饱含压迫和冷静。
而是如同呓语般,朦胧而模糊。
“徐文远呢?”声音贴着耳膜传来,孙盛听到齐葳在问自己。
“回……回皇上,他……他……”
“站起来告诉朕!”孙盛正在吞吞吐吐之际,齐葳忽然又提高了声音冲他吼道。
“是……”遵命站起身,被迫直视上面前这双眼,孙盛惊讶地发现它们竟有些微微泛红。
“徐文远哪儿去了?”齐葳死死的盯着他,重复了自己的问题。这双眼此刻微闭着,其中涌动着寒光和怒意。
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似乎因为在压抑心内的某种情绪。
而孙盛的颤抖却是似乎在彰显身心的畏惧。他垂着头,渐渐平复了情绪,却不敢再次直视齐葳的眼睛。
“回皇上,丞相染上风寒,已于十五日前……不幸……”孙盛边说边放缓了语调,想表现得尽可能沉痛些。
“够了!”齐葳背对着他,猛地开口打断,但随即声音又软了几分,“你便是如此完成朕的交代?”
“皇上!”孙盛听出了齐葳口中的责怪,急忙辩解,“丞相自囚居以来,日益疏于进食,加之身体本就欠佳,是以……臣虽心焦,但若丞相已生无所念,却也是无能为力啊……”
孙盛彼时虽一口一个“死罪”,但此刻却是急于为自己开脱。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发现齐葳已经抬脚走近了屋里,便匆匆地跟上。
屋内陈设依然,只是故人不再。
齐葳环顾四周,见窗边木椅上空空如也,觉得心里有种疼痛被拉扯得分外明显。
走到床边,指尖抚过雕花的镂空,想起那一夜销魂的种种。难道只一月之别,竟成永诀?五指不觉加重了力道,忽听得一声脆响,手中的力道猛然落空,徒剩掌心里些许残破的木屑。
雕窗上一块不规则的镂空,显得格外突兀。
浮生若梦,往事如烟,只能仅仅地握住拳,仿佛还能在掌心里留住什么。
孙盛一直立在齐葳身后,望着这个王者高大挺拔但此刻却微微抖动的背影,猜不透他内心所想。疑惑却不能过问,惊诧却不明原因,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的旨意。
终于,他听到齐葳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他此刻身在何处?”
“回皇上,已安置在别宫,”顿了顿,还是问道,“皇上可要前去?”
“……不必了,”齐葳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而无力,“你……退下吧……”
“是。”退了几步,又想起什么,继续道,“皇上……”
“何事?”
“丞相留下了文书几卷,现置于几案上,未曾挪动分毫。”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孙盛这才恭敬地拱手退出,掩藏在广袖下的嘴角却是泛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待到门被小心掩上的时候,齐葳这才缓缓地转过脸来。
他的面色依旧平静如常,甚至比往日看来更为冷峻肃穆。只是在低眉看向几案的一瞬间,一滴液体却毫无征兆地从右眼眶滑落。
连自己都始料未及地,齐葳定定地看着这颗略带温度的液体,落在书卷上缓缓晕染开浓黑的墨迹,也不挥袖去擦拭,反而弯起嘴角笑了。
眯眼间,面颊上却有了更多温热滑过的触觉,仿佛在眼眶里蓄积已久,只待契机涌出。仰起脸,嗤笑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拿捏好心中肆意涌动的那股情感。
微风吹在面上,又很快冷却了微弱的温热。
齐葳终于还是敛袖抹去了那些痕迹,仿佛他们不曾存在一样。沉着面色将目光移到几案上的书卷,仿佛自己根本未曾动容。
书卷之上,“罪己”二字赫然映入眼帘。尤其是沾了自己泪滴的“罪”字,微微模糊的晕染开,分外夺目。
齐葳有几分疑惑地翻开书卷,许久,却忽然再一次笑了出来。
他想让自己笑得豪迈些,却自觉面色里满是凄凉。
手中的罪己书中,徐文远竟罗列了自己为相期间的种种“罪行”。
专权独断,目无君主。
多作无益,贪图虚名。
德行不端,骄纵奢靡。
植树朋党,排挤忠良。
好大喜功,征伐无度。
玩忽职守,中饱私囊。
不忠不臣,意图谋反。
齐葳扫视着这七条所谓的“罪状”,冰冷的目光里渐渐燃起火焰。最后,他猛地把书卷往桌上一摔,微微泛黄的纸张四散开来,在风里凌乱的落了一地。
惊讶之余,心里是凌乱而繁杂的痛感,夹杂着愤怒,还有些许恨意,无法言喻。
他没料到徐文远竟会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死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双手重重地撑在几案上,齐葳咬着牙,觉得自己的情绪纷乱得竟有些难以自制。
徐文远,你以为一死便可以了结一切么?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把所有罪揽到自己身上么?你以为如此一来,便可将朕的政变之过全数化解么?
不惜将自己一世英名损毁殆尽,你以为这样朕会从此安心?
忽然忆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天子无过,错只在臣子。
代君受过,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
你真的只是如此么?自始自终,只是君臣而已?即使在政变之后,即使在那一夜之后,即使在朕终于在你面前抬起头的时候,你仍旧一直一直只是“相父”而已?
即使直到你为了朕不惜自毁英明的那一刻,你真的从未换一种眼光去看朕?
朕不信,你叫朕如何能信,如何肯信?
有些问题,一日之前,哪怕只是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是带着些许憧憬保留在心间的。只是如今,斯人已逝,想问再多都只是空谈。
纵使有了答案,有了自己心中所要的答案又能如何?
反而更加残酷而已。
原来自己十年来,等到的终究只是一场空。
不知第几次对自己报以嗤笑。过了很久,齐葳依旧只是死死地将目光定在几案之上,仿佛要将它看穿一般。而此刻那里,已经零散地落下一些透明的液体,却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齐葳知道,此刻若自己的目光再移动分毫,便又会有更多液体掉落在那里。
即使顿感疲惫,他也不愿闭上眼睛。
他不想让自己在失了那人之后,变得脆弱不堪。
此刻窗外依稀是艳阳一片,碧云万里,却不知怎地有几分刺眼。
桃花翩跹落,依旧笑春风。
空庭怀旧梦,何处去年人?
赵东寻到离宫的时候,看到齐葳负手而立在窗前,一卷《定国书》摊开在几案上。
“皇上。”赵东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打断了皇上的思绪,“奴才见皇上独自出门,又久不回宫,这才前来……”
“朕明白,这就回宫吧。”齐葳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感,这让赵东心下都有几分诧异。
但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声,便跟在齐葳后面出门。
“对了,将几案上的文书一并带回。”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听得齐葳道。
“是。”赵东再应,却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肯转过脸来说话。
虽然一直以来齐葳在吩咐大小事务之时,都喜欢用背影示人,但赵东却隐隐觉得皇上今日仿佛在掩饰什么。
终是无法考证,只得很快整理好书卷,疾步追上那个背影。
“赵公公,今早朕交予你的那份诏书不算,明早宣读这一份。”齐葳说罢起身,他的面前摊开着刚刚亲笔书写好的圣旨,“另外,加上这个,逐字宣读。”
赵东双手接过齐葳递过来的书卷,正是自己方才在离宫收拾好带回来的一部分。
他微微有些胆寒,并不全是因为看到文书上的“罪己”二字,而是皇上刚刚在吩咐自己时的眼神。
冰冷,却不明显地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雾。
有几分失了锐利的眼神,赵东是头一次看到。但他却明白这大概是为了谁。
“皇上……奴才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开了口。
再次背身立在窗前,只听得齐葳淡淡道:“但说无妨。”
“奴才今日听闻,原在离宫侍候徐大人的侍女在家中自缢而亡……”
齐葳猛地转过身子,眯起眼睛看着赵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奴才斗胆,以为徐大人之死……似有蹊跷……”赵东观着皇上的眼色,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然而齐葳听闻此言,面色却无改变。他微闭着眼睛朝赵东这边看着,只是眼光里隐隐有些失神。
赵东的意思他已然明白,话中似有所指,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再度提及徐文远,忽觉心口有道伤还未痊愈就再度被揭开,还是重重地狠狠地撕裂。
你是否早就知道,那一夜便是永诀?
你为何不告诉朕,究竟是你自己生无可恋,还是,为人所害?
还是你早有自知,故不曾抗争什么?
你等待的,究竟是朕的到来,还是仅仅一死?
徐文远,朕只恨空隔生死,竟连你死前所想也不能知晓分毫……
不自觉伸手拧住了衣襟,仿佛那样就可以减轻心口的抽痛,以及翻涌起来的悔恨和不甘。
但他回过头的时候,赵东看到的却是一张平静而略带微怒的脸。
“赵公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话语深沉地想起,不怒自威,“这可是诽谤朝臣,霍乱朝纲之罪!”
“奴才知错,请皇上恕罪!”赵东虽有些意外,却一下子跪了下来。
“罢了,此事朕不再计较,”齐葳态度微微放缓,却又忽然凌厉起来,“只是此事若再有第三人知道……公公就休怪朕无情了。”
“谢皇上恩典!奴才定然守口如瓶!”
赵东走后,齐葳才瘫坐在椅子上。
他面前摆放着徐文远留下来的《定国书》,上面详细地列出了后蜀今后夺取天下的计划,目前朝中各势力的分布及力量制衡,以及可待提拔和重用的人才。
这便是他每日在灯下奋笔疾书的成果。
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叫齐葳如何不会认为他心中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一样的情感?
只是越这样肯定,越无法放弃这样的想法,反而让自己越懊悔越痛苦。
为自己能平息政变树立君威,不惜罪己自毁英名,为自己能平定四海千古留名,耗尽残生手书《定国》。
若有如果,他只需再等待自己十五日,便不会是这样生死相隔的结果。只需十五日,自己纵不惜一切代价,也会保他周全。
只是没有如果。
而今他魂归身殁,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连查清他的死因都办不到。
正如徐文远定国书中所言,政变之后,朝中各势力暂时失衡,速速平息,才是上策,纵然他明白赵东话指孙盛不无道理。孙盛和自己联手发动政变,虽已得到丞相之位,但徐文远在一天,他便无法高枕无忧。
借自己出宫之机,暗做手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他却只能将此事按压下来。孙盛出生门阀,身后朋党数众,不仅撼动不易,而且若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反而会给他国入侵以可乘之机。
到头来,此事还只能压在自己心上,连一吐衷肠的人也没有。
这是否就是一国之君所必须承受的?
刻意挑动嘴角笑了笑,事到如今也该学着如他一般冷静从容吧。
隔日,金銮殿上,群臣并立,赵东尖细的嗓音远近回响。
“……罪臣为相十载,自恃才高。而今罢相,蒙圣恩命得苟且。独居幽室月余,回首往昔,不觉赧颜。罪臣于德于行,愧于皇恩之浩荡,非一死无以为报。今立罪己七条,罪臣自知十载之罪远非如此,但求后人共鉴,万勿重蹈覆辙……”
“其一,专权独断,目无君主;其二,多作无益,贪图虚名……其七,不忠不臣,意图谋反……”
徐文远的罪己诏一出,堂下立刻一片哗然。没有人会料到,他居然会自行承认甚至是罗织如此之重罪。明眼人都知道,这些罪名之于徐文远,很多根本是无从谈起。但这却是他自己承认并手书的,旁人纵然疑惑纵然不平,却也无法替他开脱。
一小段空白的时间后,赵东再次宣读圣旨的声音让堂下迅速地安静下来。
“……前相徐文远虽重罪在身,然念其辅政有功,加之身殁,遂厚葬并追谥‘文忠’……”
“……后蜀功业,千秋万世,‘相父’之称,不用第二人……”
赵东边念着,却微微有些动容。
原本觉得皇上明知徐文远之死有所蹊跷而不查着实是冷漠之极,如今才明了他原是在用这种方式予以补偿。
但斯人已去,如此弥补真的有用么?
跟在皇上身边数十年,许多事就算不被告知也能有所猜测。然而正是知道多了,皇上所承受的自己仿佛也能感同身受了。
虽然只是皮毛,已然觉得沉重。
赵东念毕,合上诏书,不觉朝齐葳看了一眼。
只见齐葳高座在龙椅之上,器宇轩昂,不怒自威。眉眼间隐隐透出傲然之色,黄袍明艳,其上龙纹呼之欲出。
帝王之姿,傲视天下之气。
赵东隐隐叹了口气,却又随即扬起嘴角。此情此景,若徐文远若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了吧。
顿了顿,他又恭恭敬敬地拿出第三份诏书,朗声宣读。这是齐葳依照徐文远《定国书》中给定的名单,连夜拟定的决意提拔的人才名单。
“……周秉才,拜鸿胪寺卿,赐黄金百两;成峰,拜京畿提刑,赐良田五十亩;刘遵,拜吏部左侍郎,赐黄金百两;张泯旭,拜大理寺承,赐白银五百两……”
齐葳端坐于堂上,不动声色地听着耳边萦回的声音,却隐隐觉得有些恍惚。
自相遇伊始的一幕幕连绵不断的浮现在脑海,历历在目,却又恍然如梦。
末了,山重水复间,那人俊逸的身形逐渐清晰。
他低声吟诵着四句诗——
富贵意难堪,荣华若等闲。谁怜身死后,埋骨作青山。
他一生寻求淡泊而不得,末了终是一语成谶,长眠于岷山脚下。而自己明了此事时却为时已晚,已无机会除去他的“相父”之称,当面唤一声他的名。
唯有把这“相父”之称独独给他,容不得旁人半点沾染。
他虽离去,却把更多交付给了自己,连同这一书《罪己》,一书《定国》,以及这沉甸甸的万里江山。
前路漫漫,只是生死相隔,如今已再无人扶持。唯有踽踽独行,将这天下稳稳地扛在肩头。
如自己曾经渴求的一般,毫无束缚的,放手一搏。
直到终有一日,荡平四海,君临天下。
也正如那人所期望的一般。
虞美人
十年仓皇归浮梦,生死无与共。庭花留影雁啼痕,谁人立尽斜阳、待归人。
岷水迢迢千里路,未知春归处。相思只慰酒一尊,凭此青山碧水、祭君魂。
-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 这篇文写得时间不算长 但真是费尽心血了 尤其是最后写到徐文远之死的时候 只觉痛心 辗转几番终是难以下笔
个人以为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遗憾之事也是数不胜数 所以并不愿刻意的去安排HE
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吧 遗憾长留于心 也并定就是悲哀
最后感谢支持此文的同学 有空还请关注下我的大坑平生意
最后再次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