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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这个世界其实总是不公平的,有人死亡,有人新生;有人桑榆暮景,有人如日中天;有人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自出生起便如烈阳高悬,举世无双惊才绝艳,有人竭力追赶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争得零星银白的月辉,独占漫漫长夜后,在遥不可及的日出之前自惭形秽。
      继国岩胜自认为他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应该是他的双胞胎弟弟离家不知所踪之后的那十几年。从那时候开始,他的人生像是被熨平了所有褶皱的纸张,变得平而缓,崎岖不平的折痕被他抛之脑后,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当他得到赞许即将成为一名武士时,正是他亲手在这张纸上落下第一笔的时候,尔后多年,他四平八稳地落笔,将这十几年洋洋洒洒地写完。
      铃木朝云这个名字也正是这时出现在记载中。
      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快忘了名字背后的一切,因为纵观多年笔墨,这个名字占据的篇幅并不多,偶尔会在不经意的角落留下一丁点存在感,并不重,也不深刻。
      这个名字开始于一个融雪的季节,他那时跟着父亲去往纪州城拜访父亲的旧友。抵达铃木家的宅邸时已经是午后,太阳落下来的光还是冷的,穿透树隙一缕一缕地黏在地上,反射着一种不属于白天的寒冷光泽,仿佛视线触上去就会被冻伤。他一边走一边发着呆,目光顺着铺就的金光往更远处看去,光碰到了墙根竖了起来,墙壁是和气温一样冷的深灰色,所以一到那儿眼前的画面突然就变了颜色。日照打落,隐约看着像是给墙盖了层毛茸茸的金边,照得墙头上趴着的那个女孩眼睛也呈现出一种绚丽的金色,熠熠生辉。
      他愣了愣,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在这时候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两人就这么定定地互相望着,一直那眼睛眼底的金色长河漫过他的视野。看着看着,他的眼皮子就开始发热,然后是脸颊,耳朵,直到全身。
      当他挣扎着从长河之中再一次探出视线,那墙头趴着的人早已经不见踪影。
      没多久,他就知道她叫铃木朝云,是父亲旧友的长女,他还知道,她会在几年后与他成亲。那时他尚且年幼,还不明白二人的这段婚约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铃木朝云这个名字即将和他并排留在此刻书写着的故事里的某一页。
      他后来去单独找过她一次,是她父亲授意。
      她就在铃木家的道场,和一帮同宗的子弟们站在一块,男孩打扮,梳着马尾,背影挺拔。见他出现,道场里的几个少年顿时来了劲,吹起意味暧昧的哨声,还有人起哄对着铃木朝云喊:“云姐,你的新郎官来了。”
      他听着脸臊,有些气急,顿时就涨红了一张脸,只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就看到铃木朝云一刀把那几个起哄的少年敲得老老实实,气定神闲地说:“胡说八道什么呢,一个个的都等着当新郎官是吧,给你爹说去,我可不是你爹。”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开口,声音和想象中有些不大一样。他印象里的女性皆是嗓音温缓且细腻,温风细雨般的叫人听着就觉得心气一阵柔软。这样比起来,她的声音就太过与众不同,让他一听就再也忘不掉,干脆利落,每个音都在脚边落得清清楚楚。
      她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稳很快,迎面走来时还带着一股让他浑身微弱战栗的冷风。人没两下就到了他跟前,朝他笑道:“上一次见面比较匆忙,还是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铃木朝云。”
      他记得他那时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根本摆不出任何表情,语气死板,“我是继国岩胜,请多指教,铃木君。”明明他在低头看着她,却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压低了一头,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局促。
      他们话没说几句,铃木朝云就赶着要离开,她说她还有剑道课要上,他听完就下意识问她,“你也要上剑道课?”
      “当然,”她刚走出半步,听到这话便回过头,举着手里的木刀,“不然我拿这东西插花?”
      他又问:“女孩也会学这种东西?”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目光忽然变得无奈,长长叹了口气,才说:“我会学。”
      说完便扭头离开。
      过去那么多年,继国岩胜每每想起这一幕,都会在想,如果那时不那么直白地暴露自己的偏见,也许这一次见面留下的最后画面不会是她掉头就走的背影。
      之后几年,他们不再见面,偶有书信,上面内容并不多,大多围绕着她那些插花,诗文之类的课程,几封书页之后,那个在道场上飒爽笔挺的身影逐渐模糊,她如今正逐渐靠近他心目中的妻子模样。
      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铃木朝云就死在了他们即将完婚的那天。
      她的名字在这一天戛然而止,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他如今的妻儿。人活着,一生的故事总会有续篇,他只是替换了笔墨继续书写,并未因为此事停留。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一笔搁下,还会有重逢之时,而且到那时,滴落的墨水会浸透纸张,他过去十几年所书写的一切都前功尽弃,展平的纸面再一次遍布折痕,而这些横七纵八的痕迹正被人用日轮刀一刀刀凿刻在他已经彻底浸泡在嫉恨的骨髓上。
      持刀者是继国缘一,那个曾经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十几年的弟弟。
      他其实并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使得他们的人生从此岔开又汇合,只是这一生里还有太多的困惑叫他不明白,多到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他们之间的诸多问题。
      他不明白原本活着的人为什么甘愿假死流落在外,不明白原本衣食无忧的人为什么甘愿奔波辛劳,不明白自己每次见她时,所产生的情绪到底该归属何处,那种酸苦的滋味远比嫉恨来得漫长,且能无声无息地侵占心神。
      这世间有太多太多不如意的地方,他清楚知道自己和她不过是阴差阳错,只是这错得多了,人生就开始变得恶意满满,比如他的生命即将要迎来消亡,使得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追赶继国缘一,比如他要眼睁睁地看着继国缘一和铃木朝云走向汇合的终点,就这么一无所有地看着。
      他曾经问继国缘一,问他们这有限的、已经快要走到尽头的生命结束之后该如何是好。大多数人的剑术远不能达到他们兄弟二人的水准,呼吸剑法即将迎来断代,一旦失传,对战鬼的实力便会大幅度减弱,这对人类而言并不是好事。
      继国缘一听完却笑他将他们看得太过重要,而这世界上天赋不亚于他们的人很多,漫漫人生长河之中,他们只是两位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过客。机遇有天定,没了他们,自然会有别人找到人类的出路。
      他当时听完觉得有些愤怒,因为继国缘一将他们的事业未来看得太过轻易,也觉得有些恶心,因为继国缘一那么不在乎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不可置信地问继国缘一,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继国缘一突然提到了铃木朝日,他说:“朝日是不使用呼吸剑法的剑士,她能够凭借自身天赋和努力将一手剑术用地出神入化,我不认为这样的她比我们差在哪。而且像她这样的武士,以后还会有更多,所以我们的未来并不是一片灰暗的。”
      他突然就僵住了,不是因为继国缘一的话,而是因为那个称呼,“朝日和你......你们......”
      继国缘一缓缓看过来,看着他,语气坚定而真挚,“我倾慕她。”
      这时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过去看见铃木朝云和继国缘一站在一块会感到愤怒,因为他意识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存在某种不可形容的力量,是注定的,牢不可破的,这正如十几年前他看见继国缘一拿起刀,那把刀和继国缘一产生的不可撼动的作用力的那一刻。站在这种源自命运不可反抗的强大力量面前,使得他如此卑微渺小,使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灵魂。
      所有积攒的酸涩都在胸腔之中漫开,血液之中沸腾的嫉妒使得舌根泛起了一股难言的苦涩,他只觉得胃里正翻江倒海,过去十多年里在不甘里泡烂的纸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发酵,使得五脏六腑都在膨胀着一股巨大的气,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撑裂。
      放在过去,铃木朝云所引起的混乱不过尔尔,继国缘一激起的愤懑不甘也尚且能够忍受,而当他们之间翻涌而起的诡异洪流汇聚到一块,就成了足矣毁天灭地的灾难。
      他追求的力量与贪恋的曾经纷纷离开,不知何时驻扎在心底的欲望开始生根发芽,促使他着魔,思想朝着无法停止的方向执着地狂奔。
      产屋敷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拖着病躯劝他莫要执着。
      执着什么呢?他的力量,还是未来。
      他统统都想要。
      鬼化的那一刻他彻底抛弃了身为人类的一切,灵魂坠落在无限深渊,他依旧是继国家的长子,却是独子,出生起天赋不凡,经不懈努力成长为实力高强的武士,威名赫赫,按照过去安排好的一切顺利成家,他的妻子没过多久便为他诞下子嗣,睁开眼睛看向他时,记忆里的金河流泻奔涌而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幼儿抱在怀中,看着那张稚嫩脆弱的脸,胸腔里本该膨胀饱满的情绪却顿时如泡影般碎裂,看不见底的黑洞在心脏处不断扩大,把他眼前一切吞噬干净。
      他醒了,贪得无厌的灵魂一并觉醒,张开嘴,在他还未察觉时,吞吃了他的坦荡磊落,他的英勇无畏,他的尊严骄傲。
      抱在怀里的婴儿忽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他骤然睁开眼睛,目光穿透刀光剑影,落在了眼前人的脸上,流连于她的眉目,找寻那一星半点的熟悉感。往日种种破碎的画面一幕幕在此刻拼凑,他的刀笔直地送了出去,刺穿了她,将遥不可及的过去一把拽在了自己手里。
      就在同一时间,他听见刺啦一声,心口发凉,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也被对方捅穿。可他并不恼,因为同处痛苦之中,他产生了与她心意相通的错觉,将她拉近,看着她愤怒的脸,说:“和我一起变成鬼吧,朝云。”
      铃木朝日本就不敌鬼化的继国岩胜,处处受制于他,经历提拉长战线的缠斗之后体力更是大幅度消耗,这最后一刀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拉扯过去,靠在他身前,被血腥气包裹。
      她从未觉得血液的味道这样难闻,难闻到反胃感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团成团挤出身体,这甚至盖过了被刺穿的疼痛,她屏住呼吸,咬牙切齿道:“做你的梦。”她的手被紧握着,她挣脱不能,只能被迫与他对视。
      “你也想要变得强大对吧,我或许终于能够体会到你的心情,”继国岩胜并不在乎她此刻嫌恶愤怒的目光,自顾自地说,“终其一生渴望自己不可得的东西,耗费生命时间去实现自己的追求,你想要变强,想要胜过所有人。只可惜受限于时间,你永远都无法成为继国缘一那样的人,成为鬼,你就会拥有无限的时间,你的身体素质会大幅度上升,而且……你的身体会彻底恢复,”他握着刀柄的手又用力了一些,明显听见了她克制的沉重呼吸落在胸口,“你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伤积攒太多,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胜利,过去你总是运气好,所以还活着,可是这一次不同,你大概率会死,你感受到了吗?”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不需要他提醒,那把刀死死钉在自己身体之中,裂开的伤口仿佛在顺着痛觉无线蔓延,几乎要将她撕裂两半,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他的声音随之放缓,似在蛊惑,“即便活了下来,你也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你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这值得吗?朝云,你觉得这种牺牲真的值得吗?”
      话音刚落,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你觉得……我是靠运气……活到现在?”她冷笑一声,“无知,无耻,你的卑劣简直让我大开眼界。”她这时候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具体哪里在疼,手指尖开始变得冰冷,寒意顺着手指蔓延至身体各个部位,“你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明白我到底要什么?”这时,她的声音变得轻慢,目光在深夜之中愈发明亮,几乎要烧穿整个浓重的黑夜,呼吸的声音变得清晰,绵长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气息从肺部开始涌出。
      “你不是……”继国岩胜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看着赤红色的斑纹从她后颈处争先恐后地漫出,直到覆盖在她脸侧,他心中的冷意更甚,嗤笑一声,“他竟然将日之呼吸教给了你。”
      “你觉得他不教你,是因为他不想吗?”铃木朝日忍不住嘲笑他,不等他作反应,飞快地从后腰抽出了短刀,赤色的刀刃带着火光横切了过去,就像他们最初重逢时一样,一刀切开了他胸前的衣襟,两人不得不稍微拉开距离,“当然是你太垃圾,怎么都学不会,他才不教啊。”她看着他面目开始变得狰狞,伸手就要向自己抓来,目光一定,趁机狠狠蹬了他一脚,以强力逼迫身体脱离了他的刀刃。
      不给她时间为疼痛痛呼一声,他欺身上前,眼见躲不开,接着疼痛刺激起来的情绪,她怒吼一声,踏着诡谲的步伐先一步冲到了他跟前,熊熊燃起的赤红色火焰眨眼睛就包围了他们,他略有诧异,还未提刀格挡,眼前的刀刃已经落下,完整地切下了他握刀的手臂。
      炼狱义寿郎带人赶来时,继国岩胜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铃木朝日独自站在月下,仰着头任由冷月如水泼洒周身。听见脚步才僵硬地挪着脚步转过身。看见是炼狱义寿郎,这才神色悲戚地落了泪,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说出一句话,人已经脱力倒了下去。
      她睁着眼睛看着颠倒的世界,意识缓缓出窍,产屋敷安详地躺在野草之中,脸上隐隐带着平日惯有的笑意。那一刻,神魂感到了出奇的安宁,沐浴在产屋敷所给予的平静之下,升高飘远。她渐渐听不见炼狱义寿郎的呼喊声,那些赶来的纷乱脚步声,她正朝着远处深蓝色的尽头飞去,耳边只剩下了风声。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婴儿啼哭,初初几声就啼破天明,天际边开始烧出了一线灰白,拦住了她深入的脚步,借风驱赶她的魂魄回归大地。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人死亡,有人新生。
      这个世界也是公平的,有人借死亡换来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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