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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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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母亲的身份,她垂眸看向怀中的小狼崽,轻柔地低哄着。
这一路,狼崽受了很多苦,因为还是雪狼的形态,女人只能按照骆长河的要求将狼崽用襁褓连头带尾全部裹起来,只露出一个用来换气的小孔。
可他一直很乖,从来不哭不闹,像是生怕给自己的娘亲添麻烦。
此刻呜呜咽咽地哭,想必是怕极了。
女子温柔细致地哄了一会儿,根本不顾及身旁几个男人或阴狠或呆滞的目光。等狼崽止住声儿,她才再次看向骆长河。
“骆长河,我知道你喜欢我。”女人慢条斯理开口:“关于这点,可能你自己都不敢确认吧。”
骆长河的瞳孔猛然一缩,感觉脸上某处泛起的裂缝被人狠狠撕裂开来,他的内心不停叫嚣着: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然而现实中却只轻轻蠕动了两下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女人又用一种讥诮的声音道:“可是,我的丈夫是赏金猎人带走的,我的家庭是赏金猎人拆散的,你觉得我……会喜欢上赏金猎人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
“骆长河,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或者说你还有做人的良心,就永远记住这一件事。”狼族女子的神色忽地一凛:“你说过会保护我,而我的仇人是赏金猎人!”
说罢,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倏地双手放松,好似瞬间脱力,原本抱在怀中的小狼崽因此径直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是幼小软糯的身体和地面触碰的声音。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女人竟将狼崽的襁褓悄悄解开了,下落时狼崽的脑袋失去了布料的保护,直接摔在地上,只来得及“啊呜”惨叫一声,便没了声响。
缓缓地,狼崽身下淌出了血水,染红了他脑后巴掌大的土地。
然而正当骆长河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场景之时,女人又用左手硬生生抓住杨清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大刀,将脖子往刀刃处一凑,奋力一划,鲜血从她的喉咙处喷薄涌出,滴落在地上小狼崽流出的血液里,融在了一起。
一连串动作,仿佛已经预演过无数遍,摔落孩子的动作干脆而决绝,自刎的姿态利落而迅速,宛如一只优美的天鹅自溺在了水光潋滟的湖底。
骆长河睁大双眼,对一切难以置信,但他只来得及长啸一声:“不——”,女人就已如濒死的蝴蝶,绵软无力地向地面倒去。
目睹这一切的杨清也被女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惊呆,骆长河甚至没用力就将他推到一旁,跌跌撞撞地接住了女子的身体。
她的口中呛出一口血,而她毫不顾忌,只用左手紧紧抓住骆长河的衣袖。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也不过是唇齿间发出一阵气音:“记住……是赏……金猎人,逼死了……我……和孩……孩子。”
随后便没了气息。
骆长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盯着她逐渐失去血色的面庞,等怀中身体没了温度才意识到——女人真的死了。
杨清在女人自杀的瞬间,就感到一种恐惧迅速爬上了自己的脊背,像是被蚂蚁啃噬的疼痛瘙痒,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快点逃走,就会永陷地狱。有这种预感的不止他一人,金铭七和白玉宾同样感受到如同附骨之疽的恐惧已经缠绕在了他们灵魂之上。
三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一个同样的动作——逃。
然而,骆长河又怎么会让他们有机会轻易逃走,他赤红着双眼,捡起地上的剑,得了失心疯一般冲向向马匹方向逃窜而去的三个背影。
明明同为赏金猎人,同样出自世家宗门,杨清等人却被骆长河身上的杀气慑到慌不择路,只会抱头鼠窜,完全忘记拿起武器抵抗。
金铭七是第一个被一剑穿心的,随后便是杨清,骆长河杀意汹涌的剑直接削去了他半个脑袋。
白玉宾见二人接连不断地死在骆长河手中,怒急交加,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干脆放弃逃窜,终于想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反手甩出绳镖,拦住骆长河的攻击。
只是打不赢就是打不赢,实力悬殊之下,即使再善于投机取巧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儿戏。
剑还是指向了白玉宾,长剑和杨清手中的薄刀类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宾玉的绳镖已经断成几节,打斗中散落在各处。他头发凌乱,身形狼狈,站立不稳地低头瞧了瞧抵在自己胸口的剑尖,明明死到临头,嘴角却浮起一抹玩味似的笑。
投机之人必将毁于投机,他深知这个道理,可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掉,一个人的死亡太孤独了,他一定要拉个人一起作伴下地狱,眼前之人就是不错的人选。
“骆长河,你不觉得奇怪吗?”白玉宾不怀好意地笑着:“我们为什么会知道你的房间里藏了只雪狼妖呢?”
骆长河森然谛视着他,眼里只有仇恨。
“何况,就算我们知道了,又怎么敢在你面前耍花样?”白玉宾哂笑。
“你的女人很行啊,既懂得勾起你的色欲,也很会勾起我们的贪欲,她……”
声音戛然而止,白玉宾再次看向已经刺入心脏的剑端,无声发笑。
他终于还是带着走了一些东西,没有两手空空地离开,以后这个赏金猎人榜上排名第三的剑客,或许,再也没有灵魂了。
往事如烟,而如烟的往事最能在人心底蒙上一层阴翳。骆长河的复述,没有提起白玉宾死前的那段似是而非的话,也没有透露自己为挽回雪狼族女子的性命,不惜舍去半身修为,而最终一无所获。有些话和武功一样,他只需说出他必须说出的就可以了。
看向对面因这个故事而沉寂下来的少年,骆长河不以为意地笑笑:“孩子,我阻挠你杀赏金猎人,并非因为我曾是一名赏金猎人,也从不是希望你能做一个正直良善的君子。我只是不想让你惹太多麻烦,踏上一条无可挽回的杀戮之路。”
“你和时与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抛弃雨叶村的一切,陪你走到今天,个中艰辛你比我更加了解,我相信她绝不是为了让你复仇才如此选择的。况且,我只问一句,你有能力在仇恨的漩涡里保护好她吗?”
“每当你杀掉一个赏金猎人,有没有想过他们和时与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她难道想看你杀掉她的同类吗?”
“好了!”就枝断然开口,没有耐心再继续听下去,不由分说地打断了骆长河的话:“时间到了。”
一声苦笑伴随着长叹,骆长河从地上站起,他不再开口,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两人的剑是划破秋日长空的白日闪电,每一声金属碰撞都比秋风更加猛烈,时与躲在树后,咬着嘴唇,反复咀嚼着骆大爷刚才几句话,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就枝冷酷的表情。
她为了就枝,利用大爷,而大爷为了她,心甘情愿被利用,此刻她的内心百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就枝的刀剑伤害骆大爷一分。
一个是师傅,一个是徒弟,一个初出茅庐,一个丧失半身功力,两人在树林间辗转腾挪,手中长剑不停向对方挥舞,抑或是截住对方不留余地的一击,如果是不知道实情的人,一定会被眼前默契的进攻与抵挡蒙蔽,以为两人仅仅是在切磋而已。
可现场只有一名提心吊胆的观者,她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秒,就枝的剑就会刺伤骆大爷的要害。
半柱香过去,一炷香过去,少年和老人仿佛越打越兴奋,动作愈发凌厉,两人脸庞泛起红色,眼神中透出神采奕奕的光亮,像战场上遇到了能够相互匹敌的将军,也像是棋盘上与不分胜负的同好相见。
他们的一招一式太像,即使就枝同时在向两位师父学习,招式中既有班靳的狠厉也有骆长河的绵长,但骆长河所使用的奇特剑法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挥出他从骆长河那里习得的动作。
骆长河没有教过他任何内功心法,但他所授之剑法,却与班靳教授的雪狼族心法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似乎是世间最为匹配的锁扣和钥匙。
时间仿佛在此刻轮回,两人一来一往,谁都没有给对方留退路,时与只觉呼呼作响的秋风刮得脸生疼,让她难以睁开眼,徒留震颤在身体里的惊心动魄,数次她都想大叫出声,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
现在,并不是她任性放肆,横插一脚的良机。
时间一点点过去,情势慢慢发生了变化。二十年的漫长光阴,时间用无形的手带走了骆长河孤高绝然的傲气,带走了骆长河难遇敌手的实力,此刻也带走了他的精神和体力。
骆长河的动作渐渐变慢,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躲避的动作越来越多,攻击的动作却越来越少,就连时与这个外行也看得出,骆大爷撑不了多久一定会败下阵来。
就在她拧紧眉头,为骆大爷捏了一把汗之时,就枝眉毛一挑,发现了骆大爷一处明显的破绽,将剑端一转,用剑柄猛地击中他的左肩,力道之大让原本使用轻功悬在空中之人,连退数步,最终还是失去平衡跌落在地,整个人仰倒在了地面的落叶之上。
就枝将剑端调回,剑尖指向自己的师父,轻轻吐出一口气,用略微低沉的声音道:“你输了。”
正当骆长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他突然看见一个略显娇小轻盈的身影扑倒了自己的身前,伸开胳膊将自己挡在了她身后。
即将进入审判的时刻,时与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
“就枝,他是你的师父,你难道要像对待其它赏金猎人一样对待他吗?”她第一次用命令式的口吻对就枝说话:“放下你的剑。”
定定注视她良久,直到发现她的眼角已经隐约有了些水光,就枝才重重将剑收入剑鞘,动作力度很大,生怕时与看不到他的委屈与不甘。
但他还是没有违抗时与。
就在二人在秋风中对峙之时,时与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舒朗大笑。
那放浪形骸的笑声很熟悉,带着骆大爷特有的豪爽。
骆长河长笑连连,直到对上时与不明所以的疑惑目光,他才道:“丫头,跟老叫花混这么久,你在武艺方面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呀?”
当事人更迷糊了:“大爷?”
“就枝若想杀我,刚才何必将剑尖掉头,反而用剑柄袭击我的中府?”
“您的……意思是?”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这下轮到时与尴尬了,她费劲心机安排这么一场请君入瓮,结果最后被铁锅炖大鹅的竟是她自己。
她……她……她甚至还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为骆大爷阻挡那并不存在的致命一剑。
怪不得,怪不得就枝刚才收剑时的表情那么幽怨,原来不是想弑师啊。
时与缓缓转过头,不敢回看就枝注视自己的眼睛,嘴唇翕动几下,最后只嗫嚅着吐出一句话:“看你气势汹汹的,我还以为……”
“你不肯相信我。”就枝语气中有种不加掩饰的落寞,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周围因为这场对决而出现的一片狼藉:“这次试探也好,冲出来保护师父也好,你只是不相信,我懂分寸。”
狼狈地将骆大爷一并扶起,时与的脸像被架在了火上烤,她正考虑着用什么样的方式道歉显得自己比较诚恳,却见身形已经高出时与不少的少年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碎银,递到了自己面前:
“那个人欠你的一两银子,我要回来了。”
那个人?哪个人?时与瞅着那锭闪闪发光的银子,又迷惑地看向就枝,表示自己一头雾水。
就枝却没有继续解释的心情,直接将银子塞到了她手里,便一言不发地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树林外。
时与愣愣立在原地,盯着那一两银子苦苦思索,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侧头一看是骆大爷。
“大爷?”
“丫头,我该走了。”骆长河难得一脸轻松,时与想起他们初相识时,骆大爷也总是如此放松,虽是乞丐的扮相却有一种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潇洒。
“你要去哪儿?”时与急急问道,她知他所谓的“走”不是“打完架,该收拾收拾回家”的意思。
“海阔天空,任我遨游,何愁没去处?”
话语间,满满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豪气,时与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久违的松弛。
他又道:“今日若真是鬼尺道人前来,就枝也必然不会败在他手中,以后由他保护你,定能护你平安无虞。如今看来,班靳当初选徒弟的眼光不错,这孩子是个练武的苗子,即便放在雪狼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
关于就枝出色的天赋,作为外行人的时与能够感知一二,从他挑战与进阶的速度来看,年初在宣玉府为群英榜排名拼得头破血流的那群赏金猎人,一个也比不过他。
但时与没有插话。
“我毕生所学,已向他传授十之八九,再没有什么是必须要教给他的了。”
骆长河收起了往日里老顽童的嬉笑,语气和蔼,不急不躁,继续认真道:
“通过今日,我也确定了这孩子的为人,之前行差踏错,实非他所愿,我相信有你在他身边,他绝不会像班靳那样,现在仇恨的淤泥里。”
“以后的漫漫长路就让你们这些年轻人继续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