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戈》向北的靴子

51、第 51 章

　　就现实状况而言，时与的确如她所说，一直和骆大爷待在一起，因为她现在正观望着不远处同就枝大眼瞪小眼的大爷，只要稍稍偏移视线就能看清楚就枝隐隐发黑的难看脸色。

　　两人自半个时辰前相见便维持着各自的动作伫立在原地，任由秋风在他们之间吹过也纹丝不动，期间只说过一次话。

　　就枝问：“是你？”

　　骆大爷回答：“是我。”

　　而后便无人主动开口。

　　当下局面，即便对于半个时辰前还毫不知情的就枝来说也不难理。自在慕云山上拜师那夜起，他就猜到了骆长河过去的身份，毕竟能从时与身上嗅出自己的气味，同时让班前辈咬牙切齿却又爱恨交织的身份只有一个——赏金猎人。既然曾经是赏金猎人，那么怀着阻止自己杀人的目的，私下主动找上鬼尺道人接过挑战也在情理之中。就枝甚至能够想象二人相见的画面：鬼尺道人原本还在为应战还是不应战一筹莫展之际，骆大爷的出现无异于喜从天降，让他在既可保全名声的前提下也能免于一战，何乐而不为？

　　这个替换把戏，不知骆老头和时与准备了多久，为的就是有这么一天让他实实在在陷入两难境地，真真切切逼他做出选择。

　　不过……

　　就枝想到什么，问出一个原本他不感兴趣但对于替换计划能否成功非常关键的问题。

　　“师父，你到底是谁？”

　　山野风大，吹落树梢间上一刻还将坠未坠的黄色叶片，混入地面一簇簇早已无力倒下的枯萎干草之中，周围窸窸窣窣的草叶剐蹭声混在风里，一下子混淆得仿佛微不可察起来。

　　轻轻摘落一片随风飘到肩膀上的枯叶，就枝又道：“如果你曾经不是猎人榜上一等一的高手，而是某个无名小卒，那么鬼尺道人定然不会让你替他出战。”

　　音量不大，但他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时与觉得和他身怀内力有关系。因为听得清楚，时与也通过他的话联想到刚认识骆大爷时发生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还记得第二次遇见骆大爷，他说有人非要为他治疗腿伤；虽然他从来衣衫褴褛，却能随手拿出群英会特制的名帖；就连“黄金屋”的老板也和他是至交好友。这些当初自己在意或没在意过的事情此刻回想起来，都只能说明一件事。

　　骆大爷并不是某个普通的赏金猎人，他有着非常“辉煌”的过往，甚至曾经比孙朝、曹北光之流还要厉害。

　　换而言之，也比他们更加杀狼如麻。

　　时与突然万分后悔自己当初的提议，为什么非得把两人逼到这种地步，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做什么想不开去考验他呢？

　　就枝肯定也意识到骆大爷曾经手染鲜血，视雪狼族人的生命为草芥，那他还会顾念师徒之谊就此罢手吗？他会怎么选择呢？

　　正待时与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冲出去，阻止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却见骆大爷毫无预兆地突然盘腿坐在了地上，将腰间酒葫芦的瓶塞打开大灌了两口。

　　才道：“既然咱俩约定的时间是亭午时分，那老头我先坐着休息片刻，你不会见怪吧，年纪大容易累喽！”

　　就枝应是司空见惯，面上波澜不惊：“既然尚未交手，你仍是我的师父，我还是你的徒弟，一切自便。”

　　兀自微笑着，骆大爷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只要约定时间一到，那么他所代表的就是今日本应前来的鬼尺道人，而非某人的师父骆长河。

　　不过早晚有此一战，师徒与否，差别何在？

　　“你说得没错，二十多年前，我的确是一名赏金猎人，而且属于大豫朝第一批进入此行当的江湖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猎人榜上位列第三。当年各大世家宗门还未如现在一般彻底隐世，有的宗派子弟在外历练时，为达到宗门考核要求，便会阴差阳错投身于猎杀雪狼族之事。而我，当时也是其中一员，甚至后来在不知不觉间杀上瘾，竟枉顾宗门数道召回密令，被逐出门派，连家也没能回得去。”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骆老头在就枝攥紧手中刀柄的那一瞬就感知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杀气，那股力量蓬勃狰狞，多年前，他曾在许多人身上感受过，偶尔比人本身的生命力还要旺盛。

　　但他不为所动，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反而继续冷静道：“我这一生，追猎杀害的雪狼族人一共七百五十八名，曾经他们所有人都与我无冤无仇，而现在却成了我身上背负的血债，欠债总是要还的，不在此时就在彼刻，我很庆幸，最终是在你手里。待会儿动手，当我是鬼尺道人也好，当我是骆长河也罢，不过都是雪狼族的仇人而已。”

　　骆老头说话时目视着眼前的某处空地，似乎是并不期盼人们能够听清的自言自语，可惜寥寥几句都踩在就枝的要害上。时与瞪大眼睛，慌忙向就枝的方向看去，恰巧看见就枝脸上的淡定从容彻底破裂，盯着自家师父的眼睛开始隐隐泛红，仿佛下一刻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却又似立马就会拔刀相向。

　　好在就枝比时与预想的更能自控，虽然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但还是收拾起所有情绪问道：“所以，你最后为什么放弃继续做一名赏金猎人？”

　　这个问题是记重拳，须臾间就将攻守双方的局势颠倒过来，骆老头片刻前硬撑的破罐子破摔如同漏气皮球，呲呲两下就没了声响，原本微驼的缓缓弯成了杆两头挑水的扁担。

　　“被逐出师门后，我心中虽失落，却也凭着一时意气，不愿静思己过，继续干着赏金猎人的勾当，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直到我在奉州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大着肚子的普通女人。”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认出她是只雪狼妖。许是杀得多了，我见过许多濒死的雪狼族人的眼睛，对那种好似溪水倒映皎月时发出的光格外熟悉，那种澄澈目光是独特的，让我在看见雪狼妖的第一眼就能将他们识别出来。”

　　“后来，我悄悄跟在她身后去了她家，发现只有她一人独居，意识到没有其他利益可图，我便直接现身将她带走了。直至和她相熟，我才得知她丈夫在我遇见她的前两个月就被赏金猎人抓走了，她是在丈夫的掩护下才逃到了奉州。”

　　“那时候，大多数赏金猎人捉到雪狼妖都会跑去京都兑换赏银。虽说路途遥远，风险大了点，但能拿到的银子更多，跑一趟也值得。”

　　“遇到我之前，想必她过得同样是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日子，所以见我这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只是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便随我走了。我记得带她离开奉州的那个晚上，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可她只说了句：对于将死之人，名字和钱财一样，都是身外之物。直到现在，我也不曾叫过她的名字。”

　　“奉州离京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个怀着孩子的孕妇只能走走歇歇，我带她在路上奔波了一月余，还没走完一半路程，到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我们便停在洵州，想等她将孩子生下来再动身。当时我虽已年过不惑，却因自小在山门中长大，心性同莽撞少年一般无二，既不稳重也没耐心，要不是看在她肚里的崽子还能换钱，以我当初的性格，根本无法容忍她拖拖拉拉那么久。”

　　“在浔州落脚后，我们开始以夫妻的名义同进同出，因为担心她逃跑，就连晚上我们也是同住在一间房子里，现在想想还真是……”

　　骆大爷没有把后面的形容词说出口，不过时与看得出，那是愧疚中夹杂着欢喜的表情，甚至因为嘴角不知是该往上扬还是往下撇，出现了一种似哭非哭的尴尬。

　　“那段时间，我看着她的肚子一点点变大，看着她逐渐变得没有胃口，看着她双腿浮肿得比我的腿还粗，看着她夜里翻来覆去，起好几次夜，才第一次发现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就是她这辈子辛苦的开始。而我，却即将夺走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子拿去换钱。”

　　“可能是她吃不下饭，脸色蜡黄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也可能是她小腿肚上突出的青色血管唤醒了我心底的不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似乎变成了一个成过亲的男人，照顾起别人的老婆，日日给她揉腿喂药，你说……可不可笑？”

　　“你心软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骆老头的自嘲，就枝没话找话似的轻问了一句。

　　任何关于情感的发育，就枝都是缺失。两年间，他见过的喜怒哀乐其实已经足够多，却仍不能清楚地分辨和处理。他朦胧间能够领会到骆长河当时已经对那名女子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思来想去，却也只将它归为同情与怜悯。

　　可此刻另一位旁听者的心情却恰恰相反，时与看向两个男人的眼神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酸无奈。

　　啥玩意儿？

　　心软？

　　这分明就是爱情啊！

　　时与在树后面躲着咬牙切齿，以为自己能比就枝和年轻时的骆长河强点儿。

　　殊不知，其实她的本事也就止步于此了，不过是分得清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却远远领悟不到，料理不了。

　　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感情与性格上，鲜有人扶持他们长大。

　　骆老头叹口气，明明说几句就会灌口酒，他的嘴唇还是被秋风吹得发干发涩：“如果只是心软倒好了，可惜男人的心软从不单纯，有的男人把好感称为心软，有的男人把喜欢称为心软，有的男人把不怀好意称为心软，当时的我兼而有之。”

　　“也许从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口中听到爱情二字，是件贻笑大方的事情，但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一个赏金猎人喜欢上了雪狼族？”就枝下意识重新问了一遍，想缓解自己的吃惊。

　　时与更是张大嘴巴，差点发出惊讶的叫声。

　　两个年轻人还不识情滋味，无法理解为什么骆大爷会明知故犯。

　　然而，从粗浅的话本阅读史里，他们也隐约感觉到这样的感情注定无法善终。

　　“嗯，一个赏金猎人爱上了雪狼族。”骆长河低哑地笑了下，并且换了一个动词：“很震惊吗？其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等你有一天反应过来，恐怕会比我更加奋不顾身。”

　　就枝和时与不约而同地皱起眉毛：这话听着……咋不像祝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