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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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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一场大雪飘然而至,冷月透着凄迷挂在落雪的枯木上。时与跪在村口的祠堂,她家已经被彻底搜查过,什么也没有。因此夜深时分,村里的男男女女正提着灯笼在村子周围沐雪而行,可惜他们并不是在踏雪赏月,而是在寻找一只雪狼。
 
 时与心中又涌起点点滴滴愧疚感,但并无很多,毕竟和枉顾他们生死来说,让所有人在冷夜奔波着实算不得什么。想必他们也很头疼,雪狼何处去寻?这样一个私藏雪狼,违反大豫朝律令的人又应该如何处置?
 
 时与不知道,村中祖训,关于伤害同族,背叛同胞的惩罚是否更重,可惜她已没资格享用。
 
 寂静的夜,祠堂的烛台被从窗户缝隙渗进来的风吹动地摇曳,像一个舞女,婀娜多姿,也像一个巫女,驱邪崇正。时与听见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很缓很慢,她很熟悉。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离开雨叶村,越远越好。”
 
 就枝没说话,绕到时与身前。时与跪着的身躯高度刚好和就枝平齐,她看见他眼中的担忧:那你呢?
 
 “我……我应该会被送到官府,游街示众,然后剥皮问斩吧。”
 
 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还没有长大成人,你不能丢下我。
 
 “这本就是我应得的,我会去向你父母致歉,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时与眸光闪动,似是不想让就枝背负起痛苦,继续解释:“我自觉亏欠的,是将雨叶村的生死抛之脑后,却从未后悔救你,我仍然不相信你是邪祟,如果重来一次,我也做出同样的选择,需要改弦更张的只是方法而已。”
 
 就枝垂眸,眼中第一次有了雾气。
 
 人与人之间的亏欠从来只有两种,一种是我觉得你赊了我的,另一种是我觉得我欠了你的,不论哪种,其实都和对方无甚关系。现在,就算你为我开解,我对你的亏欠还是在做出选择那刻便种下了因果。
 
 须臾,他回想起这一年的时光片羽,感觉洪流快将他研磨碾碎,他不知为何还要再波涛巨浪中苦苦挣扎,就此松手岂不……
 
 怔然间,他将问题抛向时与:爹娘不在了,如果你也不在了,我活下去的意义何在?
 
 空气静止片刻,下一瞬,时与绽开一个笑容,里面饱含悲凉,又带着漠然。真真可笑,她长到十六岁,没为什么奔波过,一直以来存钱养老便是她唯一的目标,她也从未想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愿浪费素未谋面的母亲在生产时的任何一滴汗水,还是为了不辜负雨叶村里大家聚沙成塔般的善意。
 
 后者,现在和她存不存在已经没什么关系。
 
 蜡烛很快燃了三分之一,就枝一动不动,静静看着时与,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知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无论如何,这种意义应该是单纯的,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消失而颠覆,就如同我们吃了米饭,可以让卖米的商贩吃上面条一样自然。”
 
 “你走吧,起码不要在这里被抓住。长久的生命,意义总是广漠而荒芜的,但短暂的死里逃生,这种乐趣却是生动且宝贵的。”
 
 曾经,有人告诉就枝,他必须为雪狼族活着,也有人告诉他,死亡多么痛苦可怕,这些信念都曾支撑他逃过一次次劫难,狼狈,疲惫,仿佛命运指缝间的小丑。
 
 这一天,忽然有人说不妨将一切当作一场游戏,看看自己能侥幸几次。
 
 原来,活着本就是意义。
 
 就枝起身,告诉时与,自己会在山洞等她,如果等不到她,拼了命也会去救她。
 
 天将破晓,作息习惯一向规律的时与竟然毫无倦意。就枝离开后两个多时辰,祠堂的门又被打开,这回来的是村长。
 
 他走到龛案前,先点了三炷香,朝上方的牌位恭敬地拜了三拜,待将香插到香炉之后,才转过头看向时与,徐徐开口:
 
 “与丫头,当年你刚到村子的时候,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被放在村头的那口井边上,怀里塞个旧木牌,上面刻着‘时与’二字,我们猜测是你的名字,便将你取名为时与。我将你抱回来,找不到合适的奶妈,碰巧村中有几个刚生下孩子的的妇人,于是让她们轮流照顾你。”老村长说话时并无特别的情绪,好像只是讲一个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时与的眼眶却在平淡的话语里一点点发红,逐渐落下泪水。今天,她看到一群人来兴师问罪没哭,面对赵姐的质问没哭,被铁牛嫂指责没哭,被掌掴辱骂没哭,但现在的她却很想哭。
 
 “这十几年,雨叶村的人轮流将你带大,其实我们都知道,能给予你的只是生活上的帮助,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代替你的父母,全心全意疼你爱你。即便是这样,我仍记得当时你想盖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二狗叔和铁牛哥帮你操办泥砖木梁,阿蒙叔和三石打了许多新的铁器送你,你那小院的围墙和五六间房屋也是村里大伙一同帮你盖起来的。我想大家都是怀着善意和真心,当你是一家人的。”
 
 “可是,我们却忘记问你,是否也愿意把雨叶村当作自己的落地生根之所。”
 
 时与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奔溃大哭,她仿佛在刹那间回想起过去种种,脑海里却是空空如也,竟想不出为何而哭,嘴里只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老村长没有像过去一样,伸出独属于长辈的宽厚温热的手掌安慰她,只继续道:
 
 “如今这事,村里大伙虽有埋怨,但也都明白,你是出于好心才将那个狼崽子收养下来。奈何天命不可违,有的人不怕鬼,有的人不怯神,有的人不惧强权,有的人不畏法令,但没有人能逃开天命。他背负不详的命运,雨叶村的村民虽都算不得恶人,却也承担不起如此牺牲。”
 
 “我和村里几位老人一同商讨,暂且商量出两个解决方法,怎样做,全由你自己选择,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的一番苦心,莫要再让大家失望。”
 
 “第一个法子,你去将那狼崽找来,村里人陪你一同送到县上府衙,此事便作了结,你私藏之事,村里人就当全然未发生过。第二个法子,如若你非要执迷不悟,窝藏那只雪狼,那也莫怪我们心狠,雨叶村断然不能陪着你一起拿性命去赌。我们没法找到雪狼,去县衙也只能空口白话,况且无人想看你忍受牢狱之灾,但作为一村之长,我必须对村子负责,如果你不愿交出雪狼,只能请你尽早收拾行李离开这里,往后雨叶村人就当从未见过一个名叫时与的孩子。”
 
 时与仍旧没有抬头,趴在地上呜呜哭着。老村长听见她从蜷着的手臂里传来的哽咽声,他眼中慈悲爱怜,表情温和耐心,身体却仍旧站得笔直,不曾弯腰抚慰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时与早已将眼泪哭干,一边抽噎一边抬头,泪水浸湿的双眼望向和往常一样慈祥和蔼的老村长,眸中透出从所未有的坚定,即使她不住抽泣却依旧固执道:
 
 “爷爷,谢谢你,谢谢你们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和包容,时与铭记于心。今日我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结草衔环,报此生之恩。”
 
 说完,时与朝着老村长,同样也是朝着雨叶村祖先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答案,不言自明。
 
 久久,老村长叹口气,似是一夜之间被风霜染白了鬓发,但他并未再劝,反而问了时与一个问题:
 
 “与丫头,你如此包庇那只雪狼,到底是为什么?是相信他不会招灾引祸,还是不信他会招灾引祸?”
 
 时与沉默,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何区别?
 
 “它们自然是不同的,不过依你的个性,想必是后者吧。”
 
 “孩子,人生在世,总要相信点什么,总要有一条愿意为之跋山涉水也决然无悔的征途。”
 
 “你的心无法留在雨叶村,那可有留在雪狼身上?人,永远是心无所依,才身似浮萍。”
 
 “不信,是一面坚硬的盾,相信,是一杆锋利的矛,盾可以让你不受伤害,但矛才能为你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助你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这是村长爷爷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
 
 时与从祠堂回家,天色很黑,空中的雪花很重很厚,飘到地上,架在之前已经落地的雪花上,留着空隙,踩上去很软很轻。
 
 她将压在卧房衣柜中的钱拿出来,用手帕包好,藏在包袱里,收拾好几件衣服细软,便打算出门悄然上山。
 
 一开房门,几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最先扑过来的是王小泰,他冲上前张开手臂紧紧搂住时与的腰,将脸埋在她的小袄里,抽抽搭搭哭起来。
 
 明明刚才还是个在村长爷爷面前痛哭流涕的小丫头,时与此刻却抚摸着熊孩子的头顶用心叮嘱:“乖,小泰,以后好好听王婆的话,认真念书,别让身边人操心。”
 
 王小泰不愿露脸,只将头埋在她的衣服里不断点着。
 
 “前几日还见你像个大人,现在怎么又变回孩子了,别哭了啊。”时与忽地低下头,在王小泰耳畔轻轻说了句:“姐姐还要感谢你,帮我和就枝保守秘密。姐姐知道这件事是我错了,但你是当之无愧的男子汉。”
 
 熊孩子这才望向她,时与的衣服上出现一片水印,当他看向时与,却发现时与已经看向自己身后那几人。
 
 二狗叔缓步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和时与装银票的那个很类似。
 
 应是想遮挡眼中的情绪,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布包:“与丫头,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们都不再劝你,只是这一路山高路远,大伙凑了些钱,希望你以后莫要受苦。”
 
 不远处的李婶用手抹着眼泪,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干似的:“你个死丫头,为什么不听话呀?你选择这条路,以后可怎么过啊?”
 
 说完,几步来至时与身前,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
 
 李婶的丈夫多年前因病去世,唯一的女儿也在四年前突然离世,如今她孤家寡人,一直将时与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不是考虑到时与的意愿,她应该早就认时与做了干闺女。
 
 时与想起每当自己隔一段时间没去看她,她就会带着亲手做的美食来家里,嘴里埋怨地说着小没良心的,手里却拿着筷子,将第一口热乎的饭菜塞到自己嘴里。
 
 泪水再次决堤。
 
 回抱住李婶,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肩膀上,但时与仍旧没允许自己哭出声:“婶儿,对不起,我差点害了你,害了这个村子,一切都怪我。只是,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不能也不愿回头。终有一日,如果我还能活着来到雨叶村,必当以女儿的身份报答你的恩情。”
 
 “谁要你报答,你这个傻瓜……傻瓜啊……”李婶泣不成声:“出了这个村子能去哪儿啊?”
 
 时与没有说,因为她说不出,不敢说,不能说。
 
 离得最远的张秀才明白,不论时与心中是否已有这个问题的答案,她都不能说,只得突然高声催促道:“既然决定走了,便动身吧,早点找个安全的去处,保护好自己。”
 
 时与点点头,从李婶怀里出来,对几个送行的人作揖道:“时与知道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做错事的事实,今时今日只能在此立誓,若我一日脱离不得这性命忧患,便一日不踏入雨叶村,绝不重蹈覆辙!”
 
 说完,她背起行囊,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从今以后,她走向的将是一条风雨飘摇,当风秉烛的夜路,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可是每走一步,她的犹豫不决,她的胆怯懦弱便更少一分。仿佛此刻的她,将要踏足的,才是一条名为“人生”的旅途,如果说心中还剩下什么,可能只有对雨叶村刻入骨髓的悔意和与就枝一起面对万险千艰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