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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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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一跑到了天台最末处,魏安缓缓随至。
“文三一,你大爷。”魏安将人逼至一处天台,隔着一杆一杆的晾衣架,朝着被那些晾衣架挡住半边身子的文三一,用平平淡淡的语气骂了一句。
“我大爷好着呢,估计一下午都得赢一百块了吧。”文三一很是轻松地仰靠在天台的矮阶边缘。仍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很生硬地无视了魏安手中的美工刀。
事实上,完全不必出刀,天台离地面隔了九米来高。如果文三一正如他自述的是一副凡人肉身,摔下去不说必死无疑,最岂码也得拋筋断骨。
这四川省不愧为盆地,有的时候地势真是莫名其妙。平平坦坦跑着跑着就到了高处。
天台上,是简陋的晾衣架些,一户人家几件衣裳,整座楼的衣裳加起来,一件一件分开着搭在衣架上,几乎遮住了魏安的所有视线。风吹起那些蓝天下五彩的衣裳,那才真叫“遮天蔽日”。
天台下,看不见。魏安猜,应该是大街小铺,车水马龙。
文三一仰望着高天,不带任何情绪地干笑了两声。
魏安皱了皱眉,他并不讨厌爱笑的人,偏偏文三一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反感。
“帮我看看,天台下面有什么?”这句话是文三一说的。
“看不到。”魏安说着,掀开两侧晾衣杯上随风飘扬的衣裳向文三一走去。
“猜猜。”文三一很陶醉地看向天台下。
“很热闹,人们欢声笑语……”魏安并不想跟他废话太多,双目烔烔而冰冷。他已经在几步的时间中构思出了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杀死文三一的步骤。
文三一说。
“唉,我是怎么塑造出你这样的角色的?如此不善于表达,一个欢声笑语,就没了吗?”
魏安沉住气,陪他做无谓的想象。
“……人们欢声笑语,有小孩子在追跑打闹,也许还有大妈徒手捉盗……”
“嗯,欢声笑语,追跑打闹,徒手……魏安,你大爷爷。”文三一说首突然顿了顿,“魏安,你不是来徒手杀我的吧。”
“凭它。”魏安不打算掩饰,抬手亮出那把美工刀,刀仞在指间旋绕着转动起来,从小指到食指。魏安这么做不是为了装逼,只是单纯不知道做些什么动作。
文三一爬在矮阶上,挺不易的坐了上去。为了不让自己出场十分钟不到就因为耍帅而悲剧下台,他伸开双臂,狠狠摇幌了几下才算保持住平衡。
“你想看看天台下是什么吗?”他问。
“不想。”魏安沉声道。
文三一又等了一会儿,脸色几变。并没能等到魏安的答案x2。最后他做了个苦脸,失望中含着笑意,又像是一种病态的自我嘲讽,少年放宽了声线,愈冷道:
“说些什么好呢……魏安,想听听我创造的你这个角色的定位吗?我本以为,你可以是个沉着,冷静,遇事多疑,不近人情的拽哥。奈何长篇小说写着不容易啊……抑或者,我创造了一个血淋淋的,连自己无以言说的你,却无法控制你的性格了。比如现在,我看到的是鲁莽而无知的魏安。”
似乎被说中了动摇处,或是内心的矛盾和软肋在文三一的话中显形,魏安急促的脚步在空中稍滞了片刻。
“我应该这么问吧……何出此言?”
“我应该这么答:那个天帝老头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对吧。”
“嗯呢?”
“他说只要杀我,就可以拯救世界?然后你傻乎乎地信了,不问缘由地跑来这里,从重庆一直找到成都?凭一个模糊不清的书名?他究竟在你飞升后带你去看了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愚蠢?”
“作者大人,你写的故事,你不清楚?”魏安做出一副极其浮夸的“惊讶”状。
“我写的时候跳过那一段了。”
文三一背对着魏安,就像连着耳朵也一并背过去了似的,对魏安言语中的惊讶弃耳不闻,“我怎么会知道呢?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怀疑所有人的杀手相信名为‘神’的一面之词。”
“是。天帝在幻境中用充分理由向我证明了,只有杀了那个叫文三一的作者,才能……逆天改命。不要在说我拯救世界什么的了,如你所意,我没有什么大正大义。”
“果然。魏安,你始终如一的血性而……稍微有点自私,毕竟如果把让你劝我和直接杀了我之间做选择,你权当会决定杀了我。抱歉说你自私,一时词穷,我语文成绩并不好。”
“你创造的。”魏安又走进了些。他来到这个世界,曾有次在找人问话时碰巧遇到广场上在放坝坝电影。是一部八十年代的欧美电影,他清楚地记得,撑起的大屏幕上,刚好演着一段反派刺客潜刺上级的戏码。
如今看来,文三一愧为那上级,他倒真像那电影中的阴狠反派。不同的是电影中的刺客唯恐刺杀目标发现自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再三慎意。
而现在的魏安,从容,淡定,步履稳健。像一只追逐猎物的孤鹰,深知追逐的意义在于猎物的奔跑。
文三一等着魏安一步一步逼近,干脆闭上眼睛,放空自己。仅凭一对耳朵去听着,听着那越发响亮的脚步声。
太像了。
万事俱备,要想身临其境。只差和那天一样的台词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魏安听得迷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脚步声已经被文三一利用为构成回忆的因素之一。
“神经病。”魏安小骂了一声。只当文三一又是在进行着什么幼稚而中二的呻吟。
声音虽然小,但是咬字冷厉。足以打破少年脆弱而浑浊不清的回忆。
文三一被这突如其来的骂声拖回了现实。
他移了步子,看着魏安。光线烙亮了文三一脸的轮廓,少年目光呆滞,看久了,就像与那天际融为一体,无以名状的神秘感,无论是高天还是少年的脸,都透着单调和沉闷。是多数电影中大反派回眸的画面。
一个词概述:两脸懵逼。
“……”
突兀的平静过后,紧接着,就像画面中变了个人似的。文三一语气骤变,惶惶中已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像!?还是不像!连你,魏安,连你的脚步声,都和他一点不像?你已经是我能找到我身边最特殊的人了。”
“我……我是杀你来着的啊。”魏安瞬间懵了,但强大的表情管理能力导致他从神态上看并不憨,相反多了些沉迟的震摄感。
“为什么……为……为什么?”文三一摇摇晃晃地从矮阶上站了起来。
但下一刻,魏安就冷静不下来了。
文三一坐姿本来就清奇而极具挑战性。在一阵自我激动下,整个人的平衡完全颠倒,可以说延迟栽下去都是上天怕他尴尬,让他摇摇欲坠着把话说明了。
魏安几乎在半秒间体会到了三十多种情绪,或震惊,或嘲弄,或得意,或担心……这些情绪飞速变幻着的,极大的心理反差最终被定格在了紧张上。
几乎带着点不明缘由。魏安脚掌蹬地,猛扑上前,单脚踩在矮栏上固定重心,手中的美工刀重重一放,在半空中抓住文三一的小臂。
文三一整个人被魏安单手拖上了天台,接着当然是劫后余生的……憋闷与冏迫。
“抱歉,刚才出戏了。”
文三一的确是个很反常的人,比如说他能自己都把自己唬了个半死。而且刚才还经历了一场差点摔死,反而瞬间控制回一副平平淡淡甚至带点兴奋的情绪。
就比如文三一这一句“刚才出戏了”,让魏安很是淡漠地啧了一声。
各种不同人冷静的方式不同,尤其这种靠外界影响来冷静的人,魏安认为,一般都不长命。
“滚开。”魏安把文三一甩到天台上,因为刚才的几句话中几乎包括了魏安毕身修来的骂人词汇量,如今一时语塞,最后也只挑了句简单的自行增字,“你二爷爷的。”
然而无意中的一瞥,却让魏安内心惊得一踉跄。
哪有什么欢声笑语,小孩子追跑打闹、大妈徒手捉盗……恍眼而过,只有荒凉沉闷一片孤坟。
“我二爷爷很好。”
文三一双脚一踏在安稳的平地,立马改口。像是太坦尼克号上获救的假绅士,一远离了魏安这艘救生艇,态度也随之迁离,他已经又换上了那副深不可测的反派嘴脸。
“以前是公墓,后来荒废了,一具具枯骨也无人敢动。”他说。
夕阳无限下,那一具具凸起的石碑显得荒凉而诡异。因为地价上涨,分明四周都是居民楼,那被层楼包围着的公墓,无声中仍透着死气。
面对文三一的语出惊人,魏安不予评价。他的计划被通通破坏了,原本魏安的想法,是在几步之外通过飞刀让文三一隔空滞命。当然,动作要潜移默化,不能让文三一发出声音,伤口尽量避免溅血。这样一来,既隐藏了自己,也杀了文三一。
这个世界至少有一点是有利的,在没有任何杀人动机和的情况下,魏安杀人是易如反掌。虽然魏安的计划中也包括了,文三一脑门上横插一把刀还能蹦起来继续灵魂发言的可能。但那已经算备用计划中的了。
“为什么救我?”文三一问。似乎很期待魏安说出一段荡气回肠的热血发言,最好二人以一个夕阳下的击拳结束这本荒诞的“小说”。
魏安面对文三一如上所述的目光,只觉心中一阵唏嘘。
傻子。
“因为你傻……先别说话。我救你一命,是为了亲手杀你。”
“啊?你是个这么严苟的人吗?”文三一有些扫兴道。
魏安无奈,如果说刚才的站位还有衣架遮掩。现在两面都是窗子,他不能在这种暴露无疑的情况下杀人。
“你不敢杀我了?”
魏安想说:不是不敢,只是觉的有点麻烦。
“麻烦。”几乎没有犹豫,最后魏安选择了先缩句,再吭声,后出刀。
文三一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你想救你师妹吗?”
魏安摸刀的左手顿了顿,或许是太久没能听到有人敢当着他的脸提起“你师妹,”三字,久稳不摇的心理陡然一,原本打算好的新计划又一散皆空。
“闭嘴。”魏安颤抖着嘴唇,仍固执地维持着惜字如金的说话方式。
“魏清宴是我创造的角色,自然有办法让她重活一次。”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魏安低怒道,连一句反问的心情都没有了。
似乎师妹、魏清宴、清儿这三个词永远都是魏安心中的禁忌,深根底固地盘据在了魏安地狱般喧嚣的记忆中,不论以什么方式想到她,都如见混乱中的一盏幽灯,连魏安自己都无法理解,令其可贵的究竟在于她的光,还是周遭的黑暗。
与惜字如金的魏安相反。身为创造者,文三一却是能言善辨的很,看到文三一此刻浅笑安然的模样,魏安仿佛是看到有一堆无用而庸长的话在等着他。
但是魏安想错了。
文三一非但没有短话长说,甚至连半个字都没有说。
和文三一对视是愚蠢的,魏安下意识地去摸刀……
“等等。”文三一及时自救。
“你已经无法控制你的小说角色了,还怎么复活师妹?”想起在咖啡厅里的见遇,魏安一针见血道。
“但我可以让魏清晏在另一个世界复活。那个世界,魏安已经在一百七十章被天雷劈死了的世界中。”
“可是我并没有死。你也说了,你无法再改变曾经的一切了。”
“你错了。我无法控制这个世界,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控制。”文三一目光空洞,像是在总结语言,
“但重点不在于此。人在思维超速运转的过程中总能想到一些平常百思百思无解的难题。比如刚才差点坠楼,我就突然想到了,你所见到的,真就只有两个世界吗?也有可能,当你离开曾经那个世界的时候,它就不再是曾经的世界了。没有主角的小说世界,只是一堆文字。但在小说中,又产生了一个世界,那是你以前的世界。”
“啊。”魏安似有所悟,虽说悟到的东西无甚大用。
文三一忽发奇想接道:
“就像是你写日记,明明日记中和日记外都是同样的事同样的人,大多数人都会肯定二者存在于同一世界。而真相是,从下笔的那一刻,写手就赋予了他笔下的文字以生命,无异于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只不过因为文体原因,两个世界的人事物恰巧一样罢了。”
“在人们相信奇迹的那一刻,奇迹就已经发生了,只是他们没看到罢了。实话告诉你,《魏安传》的最后一章停留在你飞升那一刻,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改变结局。”文三一话到兴致处,自我感觉就像在写一本前所未有的哲理小说,闷恹恹的眼底终于有了零星光点。
“那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改变结局?”魏安补道,“不说,就杀了你。”
文三一好奇地瞪着魏安,像在打量一个问他:“这道题怎么做”的小孩子。
“好啊。魏安,你的威胁太过幼稚了,有用的答案从不是靠问出来的。”文三看样子是真的不在乎,轻描淡写地往矮阶上一坐,“来杀我。现在。杀了我,你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这个故事也可以就此终结了,世间再无文三一,也再无魏清宴。”
少年突然哂笑了一声,半带叹声道:“反正我死与不死,这个世界都不会因我而改变。再严重,也只是那人口普查表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魏安闻言,大可只觉晦气。
然而他心终究不是铁心,隐隐中仍有一股憾动。
这也归功于文三一真实的语气:遗憾,麻木,无感。似乎把自己当作了一具空壳,而曾经的灵魂则是冷眼旁观着这具躯体,是一个置生事外的旁人。
毕竟连生死都不在乎了。
偶然间,魏安想起了。他曾经听到过这句话,只是以截然不同的语气在截然不同的二人口中说出。
一世相隔,曾经那个说话的人,如今还好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魏安叹着气将手中的刀纳入袖中。他不敢再把文三一当作一个小鬼,只好直白地问。
文三说:“我是一个普通人,生活在碌碌无为,平凡无趣的生活中。偶尔会妄想着自己有一天靠着小说誉满八方,少年有成。然而苦苦写了四年小说,从五年级到初二,一千四百多天,换来一堆读者的脏话。”
“太中二了……我看你是个小超人。”魏安知道和文三一正常聊天是不易的,况且他也没有什么循循善诱的耐心。
“所有人都差不多,无聊了就容易异想天开,觉得自己不一样,觉得自己总有一天振惊世界,就比如我,就天真的认为会有人来盗我的文章,甚至有一种想写下‘盗我文章的人都是不得好死’这种小家子气的话的冲动。”
“所以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变那个世界?”魏安没有听懂文三一的话,仅是稍惊叹于他这么啰嗦一作者真能写出点名堂来吗?
“亲手去改变。”文三一在应该细述的地方反倒言简意骇,“带上我一起吧,如果要问我的目的,我最喜欢去别的地方了。而且为了写出一本完美的小说,我必须去亲眼看看那个世界。”
“亲手去改变什么意思?”魏安问。
文三一只是立而不语。
他起身,慢吞吞地转过身,往回走。在与魏安擦身而过的时候,魏安注意到他的表情。平淡如初,一副微蹙的八字眉。分毫不像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弈局。
魏安心里说不上什么味道。
“等等,可是另一个世界复活的人,还是那个人吗?”魏安问。
闻言,文三一前进的步伐猛地顿住了。
接着一阵让人心躁的沉默。
魏安稍有些不耐烦他这种故弄玄虚的人,明明一句字面意义上的问句罢了。换作是他,回答无非就“是”、“不是”、“不知道”三者其一。没有理由要沉默那么久。
文三一背对着魏安,像背后长眼似的读出了魏安的心理。
“取决于你的看法。”
少年留下匆匆一句,慢慢走远了。
魏安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文三一啊。
十四岁。
心机如此繁重。按理来说应该独于众人,最后却落得旁人口中的一句“没有什么存在感”。
真是奇怪,有的时候,现实之所以被称为现实,正是因为现实中出现了这些超乎预料却又无从得知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