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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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垣大陆，武岳二十年。
残夏，朗夜，少年魏安跟在师父后面，小师妹又跟在他后面。
问尘峰，一株苍梧老树下，老师父靠在树前，抽了卷烟，静静看着他的两个徒弟。
“魏安，这是你拜入师门的第几年了？”
明明问得是魏安，小师妹却抢着答了。
“师父，你又犯糊涂了，师兄和我拜入内门已经七年了。”
“哦，七年，已经七年了。那年你四岁？”老人抒了抒苍白的须鬓，颇为怀情道，“那年这老苍梧上还栖着凤凰。”
平白小了两岁的魏安哭笑不得：“何来凤凰？只是六长老的圣兽火羽罢了。”
“哦，是火鸡啊……”老人凝望星穹，猛然看到了什么似的，神神叨叨念着魏安的名字。
“魏安。”
“嗯。”魏安和师妹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
“为师有话要说于你听。”
“师父说啊。”
“看到那颗发光的天灯了吗？”
“师父说的是星星吧。”
“不，那就是天灯，用来守护夜空的天灯，你想知道那守候着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啊？”
“是天庭，是世界的真相。天下万数修仙者，没人不想去看一眼。有人说天庭上是天山仙岛，有人说是宝剑，有人说是法术奇门……魏安，不出意外，明日就是你得道升仙之际，你觉的世界的真相什么？”
生性活泼的小师妹又一次抢先道：
“会有很多好吃的吗？”
少年魏安则是看着夜空，又看看身边的师父师妹。十三岁的他根本摸不透师父想说什么，只能凭心而论，似懂非懂地说：
“世界的真相，是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星光明亮了他的身影。
魏安缓缓醒了神。
浓冬气候，整山的雪雾中。盘腿坐着一个青年男人，雪还在下，冰冷的白色覆盖在他的盘起的双腿，肩上，头顶。以至于无法看清他原本的衣色，更无法从纷纷雪风中辨出男人的神色。
就那么坐在那，整个人像一尊孤野中被人遗忘的石像，与遥远的垂垂天暮融为一色。
这里是太荒极处，天涯尽头，离中原岂有千百万里？但他在这鬼地方，梦回中原，却看见了千百万里之外，朗朗夏夜里的苍梧老树。
男人提了剑，三两下拂落肩上的积雪，在无边单调的沉白色中独自走着，方向对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
武岳二十七年。孤天祭坛，今天，一道天雷，震惊天下修士。
修仙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魔道掌教魏安今天将要得道升仙。
自三百年前昆仑派长生老祖之后，魏安将成为三百年来第十八个飞升上界的凡人。同样也是修真界万古以来最年轻的飞升者。
方圆数丈的巨大祭坛之上，正襟危坐的魏安仰头看着漫天大雪。
师妹离开的那一天，许长安弃下宗门逃走时，也都是今天这样飘飘扬扬，雪洒大地。
就像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向往却又从未动摇过的目标，魏安自废十年阳寿，混迹七年，只为今日白昼飞升。
所谓天庭，神仙住的地方，应该会有办法的。
明明目的已经那么明确了……
可如今，兀自仰视这无际飞雪，天空太广，他的身影是那么渺小。魏安心中很难不生出迷茫。
这浩瀚苍穹之上，师父口中的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他都不会怕。
从师父的死，到灭门之灾，师妹的死，兄弟的死……十八岁的背叛，十九岁的死亡。
这些年所经历的，已经让魏安再不识“恐惧”二字了，唯一害怕的，也许是恐惧本身。
今天是他飞升之日，不会有人为他祝福，不会有人快乐，更不会有人愿意大雪纷飞中向他送别。
他不在乎。
魏安时常会想，如果他的人生是一个故事——像任何一个故事那样被编成话本子和其他故事一样推放在书坊的柜台上，等着过往看客聊诵参观……那一定是个非常无聊的故事，是没人看的，没人欢迎的故事。
是那种不会有文人愿意落笔写下的故事。
一道又一道天雷滚滚而下，灼心的痛感遍布全身。魏安没有表情，始终处之晏然。
那又会是一个庸俗的故事吧，年少气盛，灭门之祸，白昼飞升，登顶人极。
所有故事大多都是这么写的。
最后一道天雷轰然耳边，魏安深吸一口气。这种情况下，不用任何下意识，本能地就会闭上眼睛。
睁眼，是另一个世界。
“什么……鬼？”即使镇静如魏安，此刻也禁不住愕然出声。
要知道，他十五岁时误打误撞入了误撞到了阎魔鬼世，也远没有现在这么惊讶。
魏安的脑袋一片混乱。
第一设想：他被天雷劈死了。
更有可能：遭人陷害，设计一场。
总之，两种可能对魏安而言都非常不利，岂止不利，已经到了绝望的境地。
之所以这么设想，因为眼前的所谓天界……或者说，眼前的风景，除了乌黑一团虚寒，啥也没有。
“什么鬼啊。”魏安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空荡的黑暗，他的声音埋进虚无中，没有东西回应。
是遭人陷害吗？
不可能啊……他布阵飞升之前，亲手杀了所有对他有敌意的强者，且设结界防御，纵观整个修真界，有能耐突破他结界的人根本没有。
“……九重天呢？神仙呢？复活之术呢？”
魏安为了飞升，付出了那么多，从当年那个白衣少年，到现在这个万人唾弃的冷血魔王，他何尝没有受伤过，何尝没有痛苦过？
看着眼前一片啥也不是，换作旁人，应该已经疯魔了。
一道突然闯进神识的声音响起。着实让魏安小吃一惊。
“你就是魏安？”
声音沉长而缓慢，伴着浅浅的龙吟，听得出不是凡人能发出的。因为这声音通过神识传播，直击灵魂，单凭一双耳朵无法感知到。
只有修为至高者，才能道出此间那撼人的压迫感。
“是我。你是神？”
魏安没有动摇，既然有胆量直面那天雷，自然也有胆量接受所谓的“神”，人和神本质没有区别，不会因为所谓善念去帮助陌路者。
魏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以乞求的方式让那些神帮助他，只有狗才会摇着尾巴乞讨，人则会通过交易取得利益。
“你飞升了，成为了神。”声音威严而沉长，并没有直接回答魏安的问题。
魏安从前住后很仔细地看了一圈啥也不是。
“你在骗我？”他得出结论说。
短暂的沉默。
“那你可以走了。”那声音怒道。似乎一眼洞穿了魏安的全部心理。
一道黑影擦身而过，像是被刀削似的，无边虚无被切出不成形的一角，总算透进一线光明。
走进一看，并没有预料中万里凌霄之下的人间大地，而是一片若虚若非的苍白。与眼前的黑影形成一黑一白鲜明对比，看一眼就知，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不走。”魏安重新转身。
“魏安，先恭喜你，成为了这个世界设定中第十八个飞升的凡人。”声音又复平静。
“嗯。”虽然不知道那个“设定”是指什么。
那声音停顿了，似乎在思量以怎样的说法向魏安表达什么惊悍的事。
“精神力好歹也是修罗境的人，应该不至于被吓傻。本尊也不想遮遮掩掩，直接告诉你吧。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魏安传》，而你刚好是这本小说的主角。也就是说，你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活了二十年。想要突破次元屏障，只有得道飞升一个办法。现在，你获得了能够选择的权利，可以去到真实的世界，但是自身一切修为法术归零……”
魏安渐渐皱起了眉。
“你先闭嘴。”他朝声音的方向冷道，“你糊弄我？我拼死修炼了七年，是为了重振门派，是为了复活重要的人。而不是为了来到这片莫名其妙的地方，听一个看不见的空气神仙编无聊的故事！”
“魏安。人不可顶撞神。”
人不可顶撞神，何况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魏安语气始终冷漠，深邃的蓝眼睛几近透着暴躁：“别随便念我的名字，既然神是什么强大无比的力量，那为什么又要坐视那苍生疾苦，山河破碎？”
那声音猛地沉默了。
人不可顶撞神……
但现在面对的，不仅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而是整个世界的主角，一切万物都因主角而存，他，魏安，可以说至始至终都是超神的存在。身怀不死之身却不自知罢了。
说到底，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所谓“神”的存在。
“魏安，本尊未曾说谎。我所告诉你的，都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好，且不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次元屏障’，我问你，既然是小说，一定有限制时间吧？可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历史上最悠久的时期可追溯至三万年前。试问天底下那位人才能够写下这么浩荡长史？”
“只要设定了一定程度的世界观，就可以构成一个辉煌的世界。如果你执意不信，我再告诉你，但凡是小说，总有漏洞。你仔细想想，整个三万年，有名有份飞升的圣贤有几人？算上你，也只有两人。”
“嗯。”魏安诚然这一说法。但即便如此，世界是虚假的这一解释依旧太过苍白。
那声音又道：“你再想，第三届仙门大战，你所用的武器玄天，被发现于一处巫族洞天内，而实际情况，那处洞天并不隐秘，很难做到千年不被人发现。诛如此类的漏洞数不胜数。真实世界中，人们把创造这个世界的人称为网文作者，正因为漏洞太多，这位网文作者被《魏安传》的读者骂惨了。”
说话的内容与声音太过违和，魏安简直有些喜怒参半的想发笑。
“可笑。依你所说的，我们的创世主正被一群人骂？”
“对。且这位创世祖因为被骂得太惨，他决定放弃这本《魏安传》，也就是说，你的故事将没有结局。”
“所以？”
“世界将毁灭。因为天庭是万源之始，所以最先毁灭的地方是天庭，毁灭之后的模样，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
魏安刚才就猜到了，这无边虚无实有吸人神魂的能力。好在他有壮大自身灵识的凌云剑加持，状态不至于太差。
“……好荒唐。”
荒唐到魏安甚至无法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多荒唐啊，他活了二十年的世界，他爱过，恨过，闯过，甚至无数次挫败过的世界，竟然是一本连结局都没有的烂书？这二十年，他，魏安。万人之上的魔道掌教，就是一个连结局都没有的烂主角？因为一群小说里的人物改变着。
“对啊，多荒唐。但这就是你一直所追寻的真相。你走到了故事的尽头，我必须告诉你。”
“我……”
魏安还想辩驳什么，一道金光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撞向他的双眼，几乎是伸手去抓的同时，眼前彻底激亮了。
龙吟声愈渐远去，魏安感到自己正在下坠。就算极力施法腾起，也无济于事。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配剑，才发觉剑仞熟悉的冰冷感化为了炽热。
“我的剑可不是温热的。”
既然眼睛看不到了，他果断闭上眼睛，指指相扣，默念神决。
剑仞上灼人的火焰一瞬间烟消云散。
利剑出鞘，气振云悬。
下坠的速度很快减缓了很多。
“这就是神的力量？该说有点意思？”魏安面无表情。
只是现在的他尚处在下坠效果中。
他借力翻了个跟头，双脚踩在剑上。
以术御剑，凌足九霄。
那道暂违的声音又出现了：“凌霄剑？看来你的确是魏安。”
“废话。”魏安隔着眼皮感觉眼前有了微妙的变化，睁眼，面前却不是无边黑暗，而是另一方景致。
“你既然不信本尊说的话，便请自去看看吧。”
……
魏安刚才目睹了很多近乎神奇的画面。
醒来的时候，自己又处在一片茫茫虚无中。
只不过这一次，魏安是对那空气神仙编的无聊故事心服口服。
“为什么……”
魏安反复对自己说你是一位修罗境的强者，不是遇到事只会大叫大吼的傻子，冷静了二十秒，他的语气听起来总算重复平静：
“不可能……师妹呢？师妹和师父，他们不可能是假的。小说里怎么可能有那样好的人？天游乐呢？他是我一心想去打败的男人啊，我认可的对手怎么会是一本小说里的烂角呢？还有万可陈，她那种人，怎么会是几行文字能表达出来的呢？”
其实他清楚，自己这一通话基本废话。即便如此，胸中那无法渲泄的不甘和痛苦还是吞没着魏安整个身心。
可越是痛苦，越是觉得挫败。
魏安，你他娘怎么这么没出息……
大不了一切重来……你还有机会。
那个真实世界也许会有复活师妹的方法，你有什么好灰心的？
唯一可惜的一点……这二十年，他活得太累了。挨打挨骂，累死累活地活了一辈子，终于，出人头地，万众瞩目，结果却只换来一本破书中没有结局的主角。
也许是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仰天长叹一声，魏安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苦笑。
真想杀了那个作者啊。
“喂，神，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称呼。”
本以为知道真相的魏安态度会恭敬很多，毕竟三百年前长生老头可是吓得疯疯颠颠话不敢说。没想到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口气还是一样的冷漠。
不愧是主角。
只是这样的主角——怪不得总被读者喷。
“你就先称本尊为‘神’吧。”
“那好。你也不用多言，直呼我名字便是。”
“既然这是本破小说”
魏安咬了咬牙，狠道：“飞升者可以选择去到那个世界，既然我现在拥有了跨次元的能力，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你可想再看一眼凡间？”
“不可能。”魏安果断道。
从十三岁起，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就只有绝望与痛苦。
听到他的回答，连看尽万古人间的神都沉吟了。
他遇到过百十个飞升成仙的人，或正义或仁慈或善良……只有魏安，不可一世，冷漠，嚣张，倒活得像个反派。
他们都不是主角，这之中最不像主角的人竟成为了主角。
“魏安，你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主角，你是怎样的人？”神说。
神凝望着男人，等着魏安的回答。
魏安似乎在笑，但笑不语。
男人一个字也没应他。
算是意识到这种问题于魏安而言太过无聊了，神只好叹了口气，正欲开口，魏安终于说话了：
“神啊，你说，那个人写出了我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主角，被读者喷死也是活该。”魏安顿了顿，又似乎在苦笑着说，“能写出我这么一个人，他自己也比丧心病狂好不到那去吧。”
他不是主角，他怎么可能是主角？他不配主角。
魏安苦笑不止，一声一声的苦笑，渐渐变成了颠笑，疯狂，而又无奈。
他一时间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想起了十四岁那年，大雪纷飞，熟悉的问尘峰顶，尸横遍野，血染飞砂，他踏着一具具发臭的尸骨，淌过血泊。
这些尸骨中，有魏安杀死的敌门修者，也有被入侵者杀死的同门道友。
魏安环视着四周，目光一寸不落地清点着死于他剑下的敌人。从未有过的冷漠。
师妹冲过来，身上全是伤痕，她不由分说抢过了魏安手中的剑——那仅是一柄武练用的粗木剑，平常最多用来削木头，此刻却血色斑斑。
“师兄，师兄！你在干嘛？你忘了师父的遗愿了吗？你杀人了！你还杀了好多人！”师妹朝他喊着，吼着，声嘶力歇。那幅模样至今都还浮现在魏安眼中，像是最后也是无可挽回的警告。
师妹永远是那么单纯，就算手里握着染血的刀，也一点没有会伤人的样子。
“师妹，把剑还我。”
“不。”
“我杀的都是敌人，把剑还我！”
“不！”
“师妹……”
啪。
那一巴掌的速度并不快，但魏安却没有想着躲。他默默地挨下一掌，眼睛都没眨一下。
扇出这一巴掌，师妹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低着头，表情些许的惊惶。
“师妹，把剑还我吧，现在天下这么乱，没有武器，还怎么保护你呢？”魏安笑笑，语气尽可能地温和。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一直痛苦，纠结的活着。师父告诉魏安，他的名字“魏安”，代表天下永安；师父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心怀大善；师妹无数次只身拦在他的刀前，张开双臂阻止他杀人……
魏安常希望，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是不是就能像从前所期望的那样，河清海晏，天下永安。是不是还能看见师妹的笑容，是不是还能梦回那座熟悉的问尘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