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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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风起的时候我恰好经过路口，火车进站的警铃大作，我只好规规矩矩站在一棵树下。一分钟以内，那架躁动的黑色庞然大物就会从北面驶来。此刻除了我，没有旁人。
日光很足，我眯着眼仰起头，发现树冠上缀满了不知名的洁白花朵。这是四月里樱花还生机勃勃的几日，街头巷尾不乏成片的粉樱。我有些诧异于这些“异类”的存在，不禁下意识将两种花做起了比较。
不同于纤柔的樱花，这些花每一朵饱满健硕，足有成年人的掌心般大，充满了生命力——显然和我不一样。
“你好啊。”我微微侧身，凑到树干边上轻轻道，同时吁了一口气。
粗糙的树干有一条条突起的纹路，就像暴怒的男人皮下浮起的血管。
老实说，今天的我从醒来那一刻起，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像淤泥一样堆积在了体内，一举一动都像是因疏于保养而关节生锈的提线玩偶。
过于明净透彻的晴空，还有这棵漂亮的树，都像在故意衬托我的低迷。
“好天气。”我点了点头，嘟囔道。
在今日之前，虽然无聊到了极点，孤独到了极点，我都感觉良好——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
自说自话在很多人看来是精神病的一种表征，但若他们身处我的位置，会发现这是一种自救——这个地方的人和我说着同一种语言，长着同样一个脑袋两只手臂两条腿，并没有多长一个眼睛或者尾巴什么的，但在一来一往的对话间，总萦绕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奇特感。
我甚至不用“交谈”来称呼与他们的对白，那只是我们在各自运用自身对言词的知识罢了。
简单言词的准确性是无需质疑的。就像肌肉记忆一般，是一种用语记忆。
自我来到此地，直到现在，我遇到了四百二十三个人，同这四百二十三个人进行过言词知识的准确性“测试”，内容不外乎一日三餐，金钱的数额，天气的阴晴诸如之类，并没有超过用语记忆的范畴——我触碰不到他们身为个体的内核。
就像是一拳砸进名为虚无的棉花当中，没有淤青，没有流血，没有……什么也没有。但凡你追问，他们便会礼貌地提醒你是该作别的时候了。
某天起，也许是一个月前，又或者说两个月前，至少是清晨窗户还会结满露水的寒冷季节，我自忖与那些人的无意义对话已经无法增进我对此地的知识和理解，便开始将主要精力用于环境的探索上。
也许，“世界”的尽头会有什么东西能给我启发。
在今天之前，我大多数都是从住处往东边去，花费数小时，一直走到城镇的边缘。道路的尽头是一片柔软的白沙滩，两端望不到头——我尚未有体力走那么远。我会脱掉鞋子，在海边漫无目的地游荡数个小时，再耗费数小时返程。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到大海中游一游。
海就是海，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论是风平浪静时，还是浪潮翻涌时，我既没有等到任何一艘船停靠，也没有遭遇溺水等突发事件。
时至今日，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着，那个将我卷入什么意外当中的事端。
“喂。”
谈不上是期待，最多算是一种有所准备的心情，否则，我只担心长此以往，我将跟那些人并无差别。一种生物学上的退化？
“喂喂喂。”
意识到耳畔的声音并非幻觉，我猛然从思绪中浮出，回过头——
“哎？”
我扭头的表情一定很呆滞，被人主动搭讪不是常有的的事。
面前是个年轻男子。黑色短发，金色眼珠，白色短袖，卡其色长裤。
他跨坐在一辆自行车上，一只腿斜斜撑着地，却依旧能与我平视。
他嘴唇动了动，我并没有听清。我并不在意。
看来他刚从铁轨对面横穿过来。
我是发呆了多久，竟然没有注意到火车早已驶过。
第四百二十四个。我条件反射般将数字接了下去。他是我在这个鬼地方遇到的第四百二十四个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尚算少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我早已对机械的谈话感到厌倦，并不十分感兴趣。
他们想假装是和我一样的人么？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我的嘴角仍挂起没有温度的笑。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传来一串嘈杂声，像是黄昏时车站鸦群的躁乱。总之，在一个明媚的春日是如此不合时宜。
我捕捉到男子的眼神飞快地朝后瞥去。
“可惜，不是好时机。”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俯下身，胸口贴到了自行车扶手上，脚用力一瞪，飞也似地朝我来时的巷口驶去，留下困惑的我。
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勾勒出偏瘦的骨架，提醒了我方才忽略的细节——男子额头上的汗珠，略微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周身灼热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么？
铁轨两侧比我脖子还粗的金属栏杆稳稳横放着，警示着“危险”。显然，还没有到火车安全系统所允许通过的时机。而当时的我仍在发呆，没有看到他弯腰绕过栏杆的姿态。
对面是跟这边并无区别的街道，密集整齐的房子林立，至少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值得留意的地方。
我想象不出在这样一个无聊平淡的地方，还会上演追逐的戏码。也许，也许铁轨西边是犯罪率高的区域，我机械地分析着，看见两个怪异的东西远远冒了出来。
目瞪口呆的我吓得后退一步，足足几秒才反应过来那并非是尖头的怪物，而是戴着尖尖兜帽，穿着长袍的两个人。
他们的脸躲在帽檐下凝固的黑影里。应该，应该是有人脸与五官的吧——我没什么把握。
横栏缓缓升起，我和对面的人同时迈开步子。然而刹那间，就像触动了某个开关一般，周遭的一切急剧黯淡了。就像有人在正午时分把屋子里的遮光窗帘用力扯开。那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的巨大的明暗变化。
紧接着，当头浇落一阵冰凉。
我震惊地僵立在原地，抬手摸上自己湿润的脸颊。
稠密的雨幕就在我们眼前浩浩荡荡展开，耳畔沙沙声绵延，真实的雨点不断打在我的身上，顺着皮肤表面流淌。
明明是午后，时间却仿佛被拨快，跳至了春阴暴雨的傍晚。
而朝我走来的两个人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感到诧异，步伐微滞。
我微微眯着眼，心中骤然一道金黄色的闪电打过，淤积凝固的思绪崩塌如飞屑。
那个少年先前被我屏蔽的话语倏地从意识里跳出。
……
留给我考虑的时间不多了，长袍怪人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看见兜帽下各有一对暗红色的眼睛。
惊骇中，我听到他们那低沉冰冷的声音。
“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黑发金瞳的男性么？”
数秒后，我从惊骇里夺回了理智，告诉自己，他们至少算是某种智能生物……
“没有。”
我皱着眉，显出思索的样子，迟疑道。
暗红色的眼睛如生锈的铁锥，一边凿着我单薄的肉身，一边发出咿呀的刺耳声，但我下定了决心，目光里没有退缩。
“暴风雨要来了，最迟今夜，注意安全。”
“这就回家。”听到熟悉的有关天气的叮嘱，我点点头。
暗红色眼睛眨了眨，尖尖的兜帽因被雨水濡湿而发软歪垂。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曳地长袍甩起，我闻到了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臭味。
是落叶腐烂的味道，仿佛从地底蔓延上来。
“我从没见过你们，你们在这是做什么的？”我忍不住回头，大胆问道。我实在过于好奇——加深对此地的理解和认识，本身就是我的行动指南。
“守墓人，我们为教堂工作。”
他们没有转身。
我很惊讶，我从未在东边遇到教堂，并且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有教堂。
“你们找的那个人也是为教堂工作？”
其中一个兜帽转过身，我意识到这两个的怪人行文并非是时时刻刻一致。
“不，他不是。”显然，他们无意给我太多信息。
另一个补充道：“抱歉，有职务在身。”
我摆摆手，看着他们拖着长袍像幽灵一般远去。
之所以没有告诉他们那个男子的去向，是我在那瞬间突然回忆起了他对我说的话。
我在这日复一日徒劳地收集着信息，在这名为“自由之丘”的地方却常感枷锁缠身，第一次，遇到了跳出模式，和我说话的人。
他说：“你不是自由之丘的人。”
没错，我不是。
他为什么能看出来？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也不是。
他也和我一样是失去了记忆的异乡人么？
我几乎是肯定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他做了什么，触发了这所谓“教堂”的非常规反应？
当然，更令我震惊的是，这里居然有墓地——我一度以为时间在此处只有形式的意义，而生死的区别并不存在。
对，没错，在我的思考中，我无法确认“我”在常规意义上还活着。
同样，所谓的“被遗忘的身份与故乡”是否只是我想象的东西。。
今日有许多的收获，远远超过我先前在这里的努力——同时，也带来更多疑问。
总之，我需要找到那个少年。立刻。马上，不惜冒险。
我再次转身，然而昏暗的雨幕中唯留我一人。我在雨中奔跑起来，在目之所及的两处巷口张望，可惜，一无所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火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