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憾》应霜

1、那年

　　二零五零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整。
　　天空是铁灰色的，透着一股死气沉沉，在同样灰蒙蒙而冰冷的钢铁城市里丝毫不突兀。过了能有一分钟，空中居然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二十六楼。
　　落地窗旁站着一个穿着浅灰色居家服的男人，他看起来能有四十左右，能看出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身材削瘦，有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程恒看了一会儿雪，走回床边，弯腰从床头柜的小抽屉里拿出白色的小药瓶，拧开瓶盖把药倒在手心里，丢下瓶子，抓起水杯分两次把药片吞咽下去。他缓缓地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躺在床上，对床头柜上面双人合影轻声道：“晚安。”
　　他抱住身边的一整套衣服，闭上眼，蜷起身子，突然想起来最开始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也是在今天，那天也下着雪。
　　十六年前，二零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八点三十。
　　摇摇晃晃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报废的公交车吱呀着离开了。
　　年仅二十二岁的程恒拖着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站台上有些不知所措。
　　脚下的水泥地面看起来有了些年头了，不过还算平整；面前灰暗破旧的铁拱门上挂了六个红油漆掉得八九不离十的六个大字——“杜县汽车东站”，相当霸气。放眼望去，这个站台大归大，但候车厅内空无一人，蜘蛛无聊地从空中垂下来，连售票员都抱着暖手宝昏昏欲睡。
　　破败，灰沉沉的，风打着卷携着垃圾路过，实打实的展示了此处作为一个北方一百八十线小县市的贫穷。
　　程恒等了五分钟，没有人来，他便拖着两个行李箱顺着豁牙咧嘴的指示牌走了三分钟以后出了车站。程恒选了一个醒目又不碍事的地方站好，将手缩回大衣口袋里。
　　他刚毕业就离家，还是因为毕业以后去哪里工作和程父产生了矛盾。一气之下，他逆反心理上来，在网上看见一个学校的招聘信息，便报了名。他原本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木已成舟，程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收拾行李直接来了这个名为杜县的小地方。
　　杜县，地级市，北方一座一百八十线的小城市，从城东走到城西只需要一个小时，当地特色是数不清的羊肠小巷或者宽巷。有个勉强算旅游景点的地方，在市东面，依山傍水，是佛寺道观洋教堂清真堡围城的四合院，互相呈四足鼎立之势，中西结合不洋不土，勉强够活，偶尔还能看见他们抢生意。
　　虽说这里是个既小又破的地方，但该有的都有，倒也还算繁华，大都市里有的酒吧迪厅网吧发廊这里也有。指不定哪个杂草丛生垃圾遍地虫鼠乱蹿的巷子里就有几个非主流小团伙在干架。电线杆上的小广告糊了一层又一层，有的都把路灯糊死了。
　　街道还不是柏油路，而是水泥路，水泥路还生了一张凹凸有致的麻子脸，居民楼各个建的像违章建筑，还有上个世纪才有的筒子楼鸡立鹤群，甚至还俏皮地刷上马卡龙色的粉皮，相当丧心病狂……在这落后之中，透着一股野蛮血腥的生机活力。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交通工具是电动小三轮和自行车，偶尔有小孩儿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基本上没啥四轮交通工具。
　　就这么个破地方还有小学初中高中，入学率和升学率还很可观，这倒也神奇。
　　过了大概能有五分钟，一辆一看就知道是刚洗过的还泛着水光的黑色越野车风驰电掣无比突兀地以排山倒海之势抽风地开了过来。越野车一个漂亮的漂移“嗖”的一下横停在程恒面前，接着，驾驶室的车窗玻璃降下来，一颗头发茂密的脑袋伸了出来：“请问是程恒老师吗？”
　　程恒垂下眼，正好和他对上眼。这颗脑袋的五官端正俊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碎发整齐，按程恒男女老少一个长相的审美标准而言，他长得很帅了。
　　程恒收回视线，出了声：“是。”
　　脑袋缩了回去，车门被拉开，人下来了。他大概有一米八六，穿着黑色卫衣和同色长裤，看起来二十多。
　　“程老师你好，我叫曲行之，乐曲的曲，景行行止的行，之乎者也的之。我是七中来接你的，行李箱我给你放后备箱了，你上副驾驶位置吧，后座上面有东西。”
　　程恒看着曲行之轻轻松松就把行李箱搬走了，觉得他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就绕过去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不一会儿曲行之回来了，发动车，车开得像老太太过马路。
　　曲行之像是万年没说过话这次要说够本一样，嘴像机关枪突突个不停，程恒有绝对的理由怀疑他就是为了给自己找听众才故意把车开的这么慢。
　　从杜县当地特色到政府人员职位表，从七中上至校长下至厨师，曲行之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大事小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长期混迹于八卦群中的经历是不可能知道的。
　　“七中的学校食堂，特别变态！”曲行之义愤填膺，“辣子鸡丁，居然是甜辣的，这还有天理吗？！泱泱华夏，其道大光，出此败类，着实可恶！”
　　程恒很难理解辣子鸡丁这种东西是甜辣的怎么就丧心病狂了。
　　还没等曲行之批判完，后座突然响起男生的声音。
　　“我说，曲哥，你还是闭上尊口吧，你怎么这么八卦，没少在老太太那里扎堆啊？再说了，当着祖国花朵的面儿你就这么诋毁学校不怕误人子弟吗？还有，人家那辣子鸡丁就是甜辣的，不是厨师眼花手抖盐糖不分。你多损啊。”
　　程恒猛地回头，和一个被五花大绑被丢在后座上把自己凹成毛毛虫艰难蠕动的小平头对上眼了。小平头先是怔了，然后笑的牙不见眼龇牙咧嘴，连露出的大白牙都热情洋溢：“程老师你好，我是七中高二四班的学生，我叫张盛，弓长张，成皿盛。”张盛顿了一下，意犹未尽：“程老师，你长得真好看。”
　　程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