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女孩儿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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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45年，冬，帕加思山脉。
雪已经下了整整两天，调查兵团队伍沿着小路蜿蜒而上。每个人的睫毛上都闪烁着冰晶，男人的胡渣与碎冰糊在一起，女人们都使劲裹着棉服，双臂一动不动，只有双脚随队伍颤颤巍巍前进。埃尔文骑马走在最前方，不时向后看看自己带领的战士：“希望他们能撑下去，一个适应性野外生存训练而已，调查兵团可承受不起太大的损失。”他心想。
山中常有回声，人语不过点缀。狂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能与之抗衡的是急促呼吸间隙口边的一团热气，还有此情此景仍有精力嬉笑打闹的年轻人。
“嘁，小鬼就是吵闹。”利威尔拉了拉缰绳刻意与队伍保持一定距离。
“兵长嘴上这么说，还不是在最后边小心留意着落队的人。”佩特拉在一旁笑道。
“埃尔文的命令而已，不然谁会在这种连……”话说至一半，利威尔看了眼旁边认真聆听的女孩，继续道：“这种鬼天气出来散步。”
“就是……说……，我的……合……合……”
“奥卢欧！你怎么了？”佩特拉绕至利威尔后边。
“他又咬到舌头了，佩特拉，这样的天气出这么多血，后果怎样不必说了吧。”埃尔徳半是无奈半是担心。
“你这个人啊……要是做后援的队伍本身就出问题，怎么跟团长交代。”佩特拉一边抱怨一边拧开装备箱里的水杯，那是韩吉分队长发明的能够短时间保温的水杯。眼下杯子里的水还温热，她倒了一点在自己手帕上，又赶紧拧紧盖子，飞身下马走到奥卢欧旁边。“我说，你快点下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奥卢欧愣了一下，连忙按佩特拉的话做。
刚与冷风接触的热水立马就凉了不少，但相比暴露在空气中有一段时间，已经没有知觉的舌头来说，算得上是热情似火了。“呐，佩特拉，你这么温柔，不如……嫁……嫁给我吧。”他痞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中分的刘海还在随风摇摆。
“你认真的吗？”佩特拉还在擦拭他伤口处的血垢，只是垂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
“啊，认真的，十……十万分认真呢，嘶……疼疼疼……”
“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根塔，我不管他了。”
“别，别啊。”奥卢欧欲起身拦她。
“谁要你老爱拿这种没品的玩笑调侃她。”根塔接过手帕和水杯蹲下来。
“我就是逗逗她嘛，再说，她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佩特拉在利威尔身后不远处停下。
又来了。自从秋天兵长大难不死从那片树林回来后，总是动不动就失神，仿佛在回想些什么，有时候还会拿着一串石头链子把玩好久。
已是黄昏时分，大雪纷飞的天气自然没有落日。周围还有好几个山头，它们顶端都盖上了厚厚一层雪花，山腰处想必也积了不少吧。佩特拉低头看看身下的土地，方才行军留下的厚重脚印又被抹平，只有一些泥土的污渍隐约可见，放眼望去，纯净的白色盈盈发光。她深吸了口气，享受片刻安宁之后走到利威尔身边，两人交换了眼神，佩特拉回头喊道：“大家，再不出发就会跟丢他们了！”
“来了！”是奥卢欧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大问题了。
利威尔和佩特拉紧了紧缰绳缓缓前进，马蹄踩着雪地吱呀作响，她看着自己一呼一吸的白气扩散又消失，低头瞥了瞥身旁的兵长，那人正微微仰起头半眯着双眼，黑色的发丝上，虽然看不清，定是同样分布着细碎雪花。
“兵长……”
“怎么？”
“那个……怎么说……其实感觉这天也不错。”
“是吗。”
“要是以后每年都能和大家就这么在雪地里走走就好了。”
“……那就好好活下去。”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第五年，帕加思山脉热闹再不复往常。
“兵……兵长……”
“兵长？”奇奇俯身趴在佩特拉胸口，她身体已经软得不成人样，就算奇奇这样对医疗一窍不通的人也清楚，这个女孩的肋骨已经零零散散破烂不堪了。奇奇紧攥着的双手已经没有了温度，她不停地揉搓，企图让佩特拉再感到温暖一些。
“佩特拉？”她轻轻唤着她。
再没有人回应。
奇奇将佩特拉从自己膝盖上移下，她就这么怔怔地跪着。前方，五棵树的距离，奥卢欧倒在草丛中，嘴角的血渍淌了一地，和平时咬到舌头一般。身后，大概二十几棵树的地方，根塔幽幽倒挂树上，目中一片死灰，再下边是埃尔徳的半个身子，锯齿状的肉丝正迎风颤动。巨人死掉后□□连带着骨骼都随烟雾蒸发地无影无踪，能指控罪行的是人类尸体，他们不会消失只会腐烂，他们不会闭上眼睛……巨人呢？奇奇拼命摇了摇脑袋，那里乱七八糟混沌一片。
“利维会怎样呢？”奇奇不敢想，明明是充斥着血腥的地方，她却留意到身后淡淡的红茶香味，和佩特拉的红茶一个味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利威尔已经定定站在死去的女孩身旁，不知经过了多久。
“利……”奇奇张了张嘴，看看膝旁沉睡的姑娘，生生憋回下一个字。“我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她说道，气若游丝，每个字都随空气飘飘然无所依。
利威尔的刘海毫无生气地垂在眼前，他绕过奇奇走到奥卢欧尸体旁边，接着抬头，看向丛林深处。
“艾伦呢？”
“三笠去追了，在那边。”奇奇有气无力地抬起手，眼神仍怔怔盯着草地未离开半分。
“在这里等我。”利威尔从腰间抽出两把刀，余光掠过，奇奇能感受到刀刃散发的冷冷寒光。
“嗯。”她知道不能拦，更拦不住。
利威尔向前走两步突然停下，接着转身快步走向奇奇，他收起刀刃，蹲下身子，双手使劲擦过女孩脸颊，又一言不发地离开。奇奇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往下源源不断坠落着。
“你以这样的方式失去过多少人？利维。”
我不能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了。
三笠独自穿行在树林中，剩下的理智都来自指尖的触感，她摩挲着脖颈处的暗红围巾，全身上下，只剩这么一处是温暖的，从那时起便是如此。
那个教会她如何生存的少年，
那个拉着她的手回家的少年，
那个正义也好、愤怒也好，总算是回来了的少年，
求求你，不要再离开。
她死死盯着那块左右不过一米的区域，生怕漏掉一个风吹草动。女巨人，一定要杀掉，绝对要杀掉。
三笠又按下按钮，瓦斯“嘶”地一声喷出来，她也随着向前猛冲。按道理讲，应该是这样的。
“利威尔士兵长？”她回头愣了一瞬，“放开我，我要去追女巨人！”
“先保持一段距离。”利威尔死死扣着她，表情还是一贯冷静，没搞清楚的情况下进入女巨人攻击范围，不过徒增伤亡罢了？“她也应该累了，你看，脚步慢下来了。”
三笠不再挣扎，利威尔觉得她应该冷静下来了，便松开了手。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紧紧跟在女巨人身后。
“他的后颈似乎全部被咬掉了，艾伦已经死了吗？”
话刚出口，利威尔就留意到身旁的士兵全身一颤、转头瞪着自己，这股狠劲儿似乎有些熟悉，她咬牙道：“艾伦还活着！”接着，又看向女巨人的方向：“目标似乎具有智慧，它的目的是带走艾伦，如果要吃她的话早就下手了，现在却将艾伦含在口中，边逃命边战斗。”
“万一是要吃了他呢，说不定，现在艾伦就已经在它肚子里了。照常理推论，艾伦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还活着，艾伦还活着！”
利威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眼前这个女孩出乎意料的倔强，似乎见不得艾伦出什么事，同一届的训练兵吗？这种强烈的希望同伴不要死掉的意志如果真的能改变什么就好了。“但愿如此。”他说道。
“说到底，如果你有好好保护艾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交错的树丛中，一抹斜阳射进来，巨树之森一派阴暗潮湿，在这之中时间都失去了标志，也正因为那抹斜阳刚好打在女孩儿身上，利威尔才能多分一些注意力在她的样貌上。同样的昏暗，同样的剑拔弩张，同样的黑发，同样坚定维护艾伦的倔强。
“这样啊，你是那时候，法庭上，艾伦的青梅竹马吧。”他调转立体机动装置回头打量着三笠。
与他目光对视的几秒内，三笠才发现，兵长眼神暗淡无光，似乎蒙着一层雾。
“先将目标减少到一个，首先，放弃杀死女巨人的想法。”利威尔继续前行。
“可是，那家伙杀了我们很多人。”三笠有些愤愤不平。
“只要她能硬化自己的皮肤，我们就动不了她，刚刚你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按我说的做，将所有希望压在艾伦还活着上，在那家伙逃出巨树之森前救出艾伦。我负责攻击它，你去引开她注意力。”
三笠照他所说转至女巨人脚下开始干扰，利威尔保持着原先的位置原先的速度，刀刃在眼前闪着寒光，反射的是一双渐渐泛红的瞳孔。“胳膊、眼睛、双腿、接着下颌。”他调整好姿势。
女巨人突然转身，紧握的拳头带动猛烈的气流向利威尔袭来。胳膊离开身体一定范围不如说就已经交付给对手了，尤其是这么个大块头自身半径也不小，到头来是生是死都取决于对方实力，它显然没了之前的运气：不过眨眼间，旋转的刀刃从手指开始劈向肩膀，沿路血雨纷飞，最后视野一片黑暗。它摸索着，感受身体哪部分又有不适，此时去思考怎样回击再也不可能了，感觉传来的速度远远落后于来者攻击的速度。对方不知道何时又绕到她脚下，身体一轻，总之先集中体力哪怕能恢复一只眼睛的视野，刚从第一击回过神的它发现自己已经瘫坐地上，接着本能护住后颈的另一只手臂也在眼角绽开了花，慌乱中身后阵阵凉意上涌，发丝与气流交杂中，另一个士兵的立体机动装置直直插进了颈侧，“来了，就杀了你。”它当时这么想，最初被砍的手臂已经恢复差不多了，只一击绝对没命。
那名士兵冲着暴露的脖颈冲来，距离半米时候鲜红的手臂冷不防抬上来，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在微倾着、酝酿着杀意的手背面前开始慌乱。目前为止杀红了眼，现在仍在它身上乱砍的士兵这才恢复理智，他转身跃至向后挥了一半的手，加大用力，生生将它压了下去。接着终于向下颌袭来，女巨人再也没有力气恢复破碎不堪的身体，嘴里含的人最终还是被抢了回去。
利威尔看着腋下的艾伦，又挥了挥从他身上沾了不少粘稠液体的刀刃，“别担心，他还活着，就是太脏了。”
下方树枝上的三笠盯着艾伦，神情终于放松下来。
“别管它了，快撤退，别忘了这次作战的本质，满足你个人的愿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不是你看重的朋友吗？”利威尔催促道，三笠喃喃一句，也整理好装备跟了上来。
前方有两棵树相互交错，郁郁葱葱的枝丫揉在一起，活像一团绵绵的云。两人从中穿过的一瞬，另一个士兵擦肩而过。
“给我停下。”利威尔一把拉住那人手臂。“不是说了在原地等着吗？”
“我想趁这机会去把那人揪出来。”奇奇抬头答道，脸上泪痕还在。
“你的能力还有不确定性吧，上次在训练场，艾伦都能攻击你，你指望这个跟你素不相识的人高抬贵手吗？”
“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
“不要信那些有的没的，走吧。”利威尔打断她。
“可是，它，抓到它的话就能……它还杀了那么多人……”
“艾伦还在的话，那家伙大概会再出现吧，别去冒险。”奇奇感受到握住自己力量又加大一些。
这是个好机会，万一能和那个女孩谈谈，就一定会知道些什么不得了的情报，他们的目的，巨人的秘密，还有关于自己的事……埃尔文没有阻止她自由行动，无非是用意外对抗意外，也是默认任何风险了吧，自己踏入这里开始，为达目的也做好了牺牲些什么的准备……但是利威尔说的不无道理，尽管直觉告诉她没问题，事实上艾伦那一拳现在想想还有隐约痛感。
“走吧。”利威尔的声音再次传来，与手上的力气不相称，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强硬，这个人就这么垂着眼同她商量，没有反手将她拽走。
他才刚刚失去一众战友……或是，家人？
利威尔又拉了拉她。
“我……我不去了。”奇奇握住了已经弄疼自己的手。
转身离去时，她看到巨树下那个东西脸颊竟滑下两行泪，为什么？
恍惚间，她竟一时分不清形单影只哭泣的是杀掉调查兵团这么多士兵的巨人，还是当年雨夜踢踏着石头走在最后边的女孩儿。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女孩儿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