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知冬》苏影

21、身世浮沉雨打萍

　　前阵子的那场暴雨，几近将铃兰娇艳欲滴的银色铃铛摧残尽。琼花和槐花花瓣落了一地。落英缤纷，有如漫天飞雪飘扬，夹杂天女散花。
　　五月的天气恰是不冷不热的季节，只是今日的天气却乍凉，冷风飕飕。风有点大，而院里却有一个丫环正拿着扫帚在扫地，好不容易将落叶和残花扫作一堆，不通人意的风又遽然将之吹散……
　　丫环有些恼怒，但还是无奈地继续将被风吹散的落英扫作堆状。
　　而无情的风也在重复着同样的事，将她努力的成果摧毁……

　　最终丫环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将扫帚掷在地上，悻悻地瞪着地上的扫帚，仿佛始作俑者不是无情的风而是这扫帚。
　　“哼，连风也欺负我！我就不信你们能得意多久……”

　　恰逢其时，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慢慢走来，蹲身，不紧不慢地用纤细白皙的手将地上的扫帚拾起，递到她面前。

　　丫环抬头，对上的是身穿素色薄衫的女子有些苍白的脸颊，缀青花的衣袖，水蓝色衣襟和排扣，下身的弹墨裙同样洁白如雪，只是缀了几朵不起眼的天蓝色染采花。
　　那不施脂粉的脸庞，难掩憔悴，美丽的眼眸全无昔日灵气，缥缈、沧桑。似无心情将青丝挽成双鬟，女子只是梳起一撮发丝，绾了个松松蓬蓬的髻，发鬓上未插什么华丽精致的钗饰，只有一支有些耀眼的白理木栉笄。
　　女子大半的青丝披散至弱不禁风的腰肢，风一摇动，便飘飘摇摇，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等风停了再扫吧，玉竹。”女子吐气如兰，精神萎靡，恹恹无力。
　　玉竹的脸色沉了下来，劈手夺过扫帚，不理会女子，赌气似地继续扫落叶。
　　扫帚用力刮过地面，发出刺耳难听的“吱吱”声。
　　玉竹的动作极是粗鲁，甚至还将落叶拂到了女子身上。
　　一旁的女子眉头微蹙了起来，樱唇紧抿，显得更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没一会儿，女子嘴唇呶了呶，却未发出声音，缥缈的眼眸染着浓烈的忧伤。

　　此际，风乍起，又将玉竹辛苦扫在一起的落英刮散了。
　　气急败坏的玉竹，举起扫帚想砸在地上，瞟见一旁的女子，最终还是兀自不甘地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无可奈何地继续扫。
　　“别扫了，你这样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女子看不过眼，于是再次开口劝道。
　　“哪有小姐心计高，即便自知是白费力气，也要试试……”玉竹倔强的脸上浮起一丝不甘和悻然，小声嘀咕。

　　似听到了玉竹的呢喃声，女子的脸色顿时煞白，紧咬下唇，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唇咬得泛白。没一会儿，她才忧伤地问：“为什么要这样？”
　　“小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玉竹面带疑窦，似不知女子因何发问。
　　“那日……你是不是在我的汤里下了药？”
　　见玉竹仍是这般态度，女子眼里的忧伤刹时了无踪迹，取而代之以严峻的眼神盯着闪烁其词的她。

　　仍埋头扫地的玉竹在女子挑开话题后，手臂陡然一颤，动作刹时僵止，身体也随之有些不自然地僵直。
　　没一会儿，一抹带着寒意的笑容慢慢在她唇间化开。
　　“是又如何？不过仍不及小姐厉害，和二少爷做出那样的事，大少爷还把你宝贝的……而我不过喜欢大少爷而已，却一夕之间被夫人打发成粗使婢女，连大少爷也不愿帮我说一句好话，多看我一眼……”
　　听罢玉竹直白的回答，女子的脸色刹时变得更加苍白，似未料到对方会说出那么尖锐刻薄的话语。

　　“既然你当年便凭着心计让夫人心甘情愿收了你当养女，我今日为何不可用自己的方式飞上枝头？”玉竹冷笑，全没了昔日那个直率纯真的模样。“我厌倦了这样一直被人使唤的日子！既然你一个穷丫头都能变成小姐，为何我就不能成为主子？！凭什么上天只眷顾你一个？！”

　　女子的脸色遽变，眼底的忧伤慢慢再次凝聚，最终化成了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眼眶。

　　“看似不可能的事其实还是有可能的……这不是你教给我的道理吗？比如当年夫人明明看不上你这副病怏怏的身子骨，还不是被你的甜言蜜语迷惑，将你也买下了……大少爷和二少爷，莫不是也是受了你外表的蛊惑，才对你如此上心！你自是高明，我没有你那么有心计，所以只能赌，将自己的一生押上！”

　　这些日子，一直被府里的丫环欺辱、当牛马使唤，今日有机会可以这般肆无忌惮地欺辱自己心里最看不过眼的人，玉竹顿时有种报复后的快感，毫不犹豫地继续用言语刺伤面前这个温婉和顺的女子。
　　女子的精神有些恍惚，忽地苦笑，喃喃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玉竹听罢，脸色遽变，随即眼神变得更加阴晦恐怖，眼底有讥讽的笑意：“哼，你就尽管嘲笑我吧！不过你也休想以后的日子会好过！”

　　“玉竹，我要走了。你放心吧，哥自会对你负责，希望你以后能安安分分过日子，莫要再生事端……”
　　女子的脸色却出其不意地平静了下来，说罢，便转身往前院的方向走去。微风轻漾，拂动她洁白如雪的衣袂和裙裾，那背影显得无比平静，却又无尽寂寥。

　　玉竹盯着女子的背影，蓦然间似想起了什么，脸色遽变，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追过去，没几步又停下，只觉骨鲠在喉，顿时泪流满面。
　　原来都是真的。前些日子，听碎嘴的丫环们说林夫人要把她卖去当待年媳……是真的！她真的要走了吗？
　　她们一同进府，她一直以为她比她幸运，而今却……

　　原来……有些事情终究还是无法突破那些根深蒂固的桎梏。她还是无法摆脱自己本身的宿命，最终还是要继续如浮萍一般随波逐流……

　　浓烈的愧疚感在玉竹的心底油然而生。
　　她到底做了什么？！
　　怎么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若不是她的话，也许她就不会沦落到这副田地……这些年来，她对她一直很好……她怎么会突然发疯把怒气都撒在她身上，怎么会让她那么伤心地离去？

　　对不起！是我害你了，小姐！

　　林家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蓝布围的外围，镶玄色纱布的车窗，有些残旧的深蓝色的门帘……一辆很普通的马车。
　　马车旁站着一对超凡脱俗的男女。男子面带窘色，而女子却是一脸轻松，笑颜如花。
　　“瞧你那副表情，那么不乐意我给你挑的媳妇吗？”女子调侃着，令男子窘红了脸。
　　一个白衫女子缓缓从里边孑然一身走出来，似是大病初愈，脸色有些苍白和憔悴。飘忽的眼神似根本未看见门前的人，她的思绪仍停留在过去……

　　“你亲娘的事本不该瞒你，只是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拦你守孝，你与邦儿的婚事便算了……”

　　“在你昏迷时，我便找人给你验了身……你知道吗，兴儿他竟然对我这个娘说了谎，而且还是个弥天大谎？！……他自小便很喜欢你，这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竟会有那么可怕的想法……我绝不能如他所愿，为了邦儿我也绝不能允许你进林家的门！”

　　“你也知道自己已无颜面再留在林家，趁着现在事情还来得及……梨儿，你去吧，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归宿……明天，你便随杨夫人去吧。她的儿子是个俊俏的少年郎，绝对不会委屈了你……”

　　男子的视线一直随着身子羸弱的女子移动，眼底有一抹柔情在化开。
　　“瑾儿，还不快去把你小姨接过来！”一旁的女子忽地唤道。
　　男子刹时诧异地盯着自己一旁的女子。
　　“小姨？”
　　“怎么？说是给你挑的媳妇你不乐意，只好给你当小姨好了。”女子揶揄地笑，见男子一副错愕不已的模样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白衫女子已经走近身来，女子不再搭理依旧发愣的男子，笑着迎了上去：“梨儿，姐姐来接你了……”

　　白衫女子同样十分错愕，盯着女子端详了一会儿，才颤声唤道：“姐姐，真的是你吗？”
　　为什么自己的姐姐看起来还那么年轻？那容颜就如长开不败的花，竟如初见时一样……让她十分错愕。

　　苏默槭挽着苏默梨的手，拉着她一起上了马车，同时笑道：“来吧，咱们先回爹娘以前住的房子一趟，然后就开始赶路……”
　　“姐姐，娘是怎么死的？”刚一坐定，苏默梨便迫不及待地盯着风姿绰约的女子问。
　　“仵作验尸说是摔到脑袋，脑内出血而死……”
　　苏默梨陡然一惊。“怎么会？”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摔那么厉害呢……只是咱们家一穷二白，也未与人结怨，也只可能是意外……”苏默槭蹙眉，回道。
　　苏默梨的心情蓦地沉重下来，忽地似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姐姐，你们回去才没多久，怎么又来了？”

　　“是这样的……我回去之后，心里就很不踏实，后来还大病了一场，几乎药石无力……有一天做梦，忽地梦见自己什么都来不及交代就去了，醒来突然很再看一眼娘，跟她道个别……最终你姐夫实在拗不过我，见我病好了些，便叫瑾儿匆忙地带我上路，送我回来了……想来他也是怕我离乡背井的，心里不好受……”苏默槭微笑着，脸上漾着幸福，但没一会儿脸上的笑意又凝固了起来，眼神变得忧伤。“一路上心里就堵得慌，总觉得有什么坏事发生，来了之后才知道终是出事了……娘竟然就这样孤孤单单地去了……”

　　苏默梨的泪不自觉地滚落，又想起了那段茫然无助的日子，林韦兴的固执，林夫人的尖酸刻薄，以及林韦邦的信任……
　　而今，一切都将要化作尘土……

　　从此她就再也不会与林家的人有任何瓜葛……

　　遏制不住的伤感慢慢在心底化开，侵蚀着她的所有感官知觉，她的脑袋忽地忘了怎么思考，身体开始僵硬麻痹……

　　为何会如此悲伤？是在怀悼那些原本自己发誓要珍惜的人，还是在为自己的失败伤心？
　　从此她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