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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何事春风容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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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悄无声息地降临,沉默而肃穆。雨势已减弱,屋檐上的水珠仍不时滴落,奏着单调的小夜曲。
昏暗的灯光映着那张还在沉睡的脸。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睡梦中的人儿仍心神不宁,眉微微蹙起,满额冷汗,不时含糊不清地呓语,像个脆弱无助的孩子。
床畔,仍残余稚气的俊美少年眉头深锁,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正在梦魇的人儿。该怎么办好呢?
这时,床上的人儿眉头拧得更紧了,突然毫无预警地睁眼,从床上猝起。
“姐姐,你没事吧?”少年陡然一惊,马上揣紧那双无措的手,关切地问。
苏默梨有些惘然地盯了他一会儿,眼里蓦然闪过一丝光亮,忽的起身,就要往外边冲。
林韦兴连忙起身,迅速将莽撞的苏默梨拦下。
“姐姐,这是要去哪,外边还在下雨呢?”
“我要去领我娘回来……她这些日子肯定很难过,自己的女儿一直不去领她……所以我现在一定要去,不能再担搁了!”苏默梨一边喃喃着,一边奋力挣扎,泪盈满眶。
“姐姐刚刚睡着时,我找邻居问过情况了,你娘前两天便已下葬,葬在了你爹旁边……”
“怎么会?是谁把我娘葬了?是……是……”
是她吗?苏默梨骨鲠在喉,怎么也没办法说出最后的那个字,没办法再喊林夫人一声娘。
林韦兴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面带犹豫,最终在轻声叹息后,还是将打听到的事前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这个已算举目无亲的女子。
“是姐姐的大姐回来安葬的……”
苏默梨那暗淡无神的眸子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有了细微的光亮。
“姐姐……你说,我姐姐又回来了?”
林韦兴点头,心底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慢慢漾开,仿佛这女子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就会飞奔去自己姐姐的身边,将林家抛诸脑后,再不回来。
“二少爷、小姐,可找着你们了!”
眼前的光亮蓦然被遮挡,玉竹喜出望外的声音穿透两人的耳膜。
玉竹的裙裾已经湿了一大半,衣服也是半湿,头发有些蓬乱,但在见到自己要找寻的人时,她还是露出了绚烂的笑容,仿佛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未辜负主人的托负。
屋内的气氛刹时因玉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变得更加凝重。林韦兴的脸色有些阴沉,而苏默梨的脸色则发白。
两人似乎都很厌恶玉竹的出现。
欣喜过头的玉竹并未觉察到两人脸色的细微变化,兴高采烈地嚷嚷着:“多亏茗冬姐吩咐了我别忘了来这里找找,不然还真以为少爷和小姐私……”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玉竹在两人的阴沉脸色下,生生地把“奔”字咽了回去,愣愣地盯着两人。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两人的衣着上,苏默梨身上穿的是年老妇人才会穿的色彩暗淡无光的葛布衣,而林韦兴身上所穿的也不是出门前的那身衣服,而是男子有些残旧的水色长袍……
“这……”
两人的衣着让玉竹有些错愕,疑窦顿生。二少爷和小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他们不是要私奔吗?
盯着苏默梨那双红肿的眼睛,玉竹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莫名地慌乱起来。难道……难道是……小姐知道了那件事?难道是这样?
“二少爷、小姐,夫人可担心你们了,快随奴婢回去吧!”
过了会儿,玉竹才再度开口,情绪已不再兴奋,忧心忡忡地轻声恳求道,心里同时在为自己的主人担忧。若真是如此,夫人这次怕是头疼不已了。
林韦兴望了一眼旁边的苏默梨,似乎想征求她的意见。
苏默梨一直站在那,却是不动声色,只是脸色煞白,眼底是难以名状的深沉。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她的紧张和恐惧,僵直的背脊却不允许她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玉竹面前。
这个看似纯真率直的女子,她是那么毫不犹疑就做出了如此伤害她的事,她不愿在她的面前流露出软弱和无助。
林韦兴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抗拒,冷下脸,面对玉竹。
“姐姐现在心情不好,你回去告诉我娘,莫要再逼她!”
“可是少爷,如若不把你们请回去,奴婢无法交差……”玉竹面露难色,知道孰轻孰重,因而依旧定在原地,不肯挪身离开。
苏默梨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紧抿朱唇,隐忍着心底的怒气,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为何还要苦苦逼她去面对?为何不能就此罢手?难道那个人真的忍心这样折磨自己吗?
正在这时,阴影再次蓦然将微弱的灯光遮掩,门口走来一个跟玉竹一样衣饰的年轻女子。
那是茗冬。
茗冬的脸色有些凝重,眼底有无从掩饰的讥讽和傲慢,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
“二少爷和小姐应该知道轻重,倘若不回去,岂不是故意招人闲话,败坏自家的名声……之前出了那样的事,而所有的人都知道小姐就快要嫁给大少爷了,现在又和二少爷一起跑出来,那些人还不知会怎么说呢……”
字字珠玑。茗冬的话刹时让两个当事人顿时泛白了脸色,却无力回驳。
舆论的压力是十分恐怖的,尤其是对一个女子来说。
苏默梨的脸上慢慢笼上了一层悲伤,紧咬下唇。她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对自己有好处。只是要她如何回去面对自己的养娘?她……
天人交战之后,苏默梨执拗的头颅还是缓缓低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柔顺。
林韦兴似乎也知道她做出了什么决定,也不再说什么,随她之后,往外边走去。
茗冬开始在前边引路,玉竹走在林韦兴的最后,两人一前一后像押逃犯那样领着苏默梨和林韦兴往林家走去。
没走几步,苏默梨突然觉得头晕眼花,视线一模糊,再也站不住脚,身子摇摇欲坠,最终栽倒在身后觉察到异样,迅速伸出手来的林韦兴怀里。
失去意识之际,一声轻叹从她的口中溢出。她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没用,就这样倒下了?
苏默梨的病来势汹汹,林家上下无不担惊受怕。不过几个时辰的事,那个温婉和顺的小姐就病恹恹地躺在了病床上,如被飓风摧残过的娇花,憔悴不堪。
林夫人也是提心吊胆,回去之后,一直都没刁难她,几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而林家两兄弟倒是快踏破了她门槛,一天来好几趟,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两兄弟在她面前虽是和和睦睦,只是底下的暗潮汹涌,只有当事人知道。
因为她的病的关系,事情全都搁置了下来。她固执地穿上了孝服,铁定心要替自己的亲娘守孝,而一直讳莫如深的林夫人也未作什么反应,任由她折腾。
日光暧暧,云蒸霞蔚。窗外的铃兰皎洁如钟乳,清新怡人,碧色的枝叶泛着微弱的光泽。
林夫人站在窗侧,眼神缥缈,似已穿透那颗浸沐在日光下的苦楝树,看到了无人知晓的彼岸。
“唉……”
轻轻的叹息自她口中逸出。
倦怠犹存的脸,憔悴程度不低于她正躺在病床上的养女,她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许多,额上的褶皱也添了几条,双鬓难掩星光点点。
敲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茗冬有些暗哑低沉的声音。
“夫人,杨夫人来了!”
林夫人好整以暇,走回桌子旁,才应道:“请杨夫人进来吧!”
茗冬推开门,将被称作杨夫人的妇人请入房中。那妇人看似不过双十年华多一些,肌理匀润,风姿绰约,气质如兰……正是上次雨中为林夫人撑伞的妇人。
妇人走路的姿势优雅,笑若清风,说话倒不客套,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夫人请我来,可是为了卖婢的事?”
“杨夫人说的是,只是为此事。”林夫人一边请她坐下,一边回答,脸上堆着客气的笑。
妇人好整以暇地坐下,却不动声色,等待林夫人先开口。
“那日,本想把几个婢女唤出来供夫人挑选,谁知家中突发状况,所以今日才再约夫人来看看……”
妇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却不继续接话,反而好奇地寻探那日的事来。“那日见夫人如此慌张,可寻回了少爷?”
“多谢夫人关心,已经寻回。”林夫人见她问起那天的事,脸色微微沉下,但还是礼貌对答。
“那,那位跑出去的姑娘也寻着了?”妇人敛眉,有意无意地问。
林夫人的脸色稍微变了变,愣了一会儿才回答:“也寻回了。”
“那姑娘模样长得倒挺清秀的……可是夫人的女儿?”妇人盯着有些变了脸色的林夫人,眼底带着探究。
林夫人抿唇不答,脸色有些复杂,没一会儿,一丝决绝在眼底转瞬即逝,只听她口里吐出了两个令妇人有些讶异的字。
“不是。”
妇人的脸色变了变,但又马上恢复如常,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开口问:“那姑娘今年几岁了?”
“年仅十六,尚未婚配。”
妇人敛眉,不作声。一会儿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碰巧我家瑾儿也尚未婚配,若不夫人做个好心,将她许给我家瑾儿……”
林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游移不定。看这妇人不过双十年华左右,儿子也就几岁大。若是自己许了,岂不是误自己养女终身?
妇人似知道她的焦虑是什么,哑然失笑。“不瞒夫人,我家瑾儿已到了婚配年龄,并非垂髫小儿。”
林夫人大吃一惊,面带质疑地盯着面前这个看似不过双十年华左右的少妇。“夫人的儿子有十六了?”
“我已三十有六,自是不稀奇。”妇人笑道,对主人以貌取人的心理觉得有些无可奈何。
林夫人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妇人看似那么年轻,不过小她四五岁!两人对比起来,却天遥之别,她不禁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夫人觉得如何?”妇人见林夫人毫无反应,笑着追问。
林夫人不回话,只是缓缓将手伸进衣袖,掏出一叠东西,摊开在妇人面前。
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但字迹清晰无比。那是一张卖身契。内容大概:……扬州云台镇人亲母苏门李氏,今因身老病多,无依无靠,口食难肚,将幺女苏默梨,年八岁,生于八月廿三日辰时,以身价洋银拾元正,卖与本镇林府林门黎氏为婢……两厢情愿,各无悔。恐后无凭,立此为照。
妇人在看到卖身契的内容时,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脸色莫名凝重起来……
“这便是梨儿的卖身契。本来我还有些犹豫,但见夫人面慈心善,今日想将她托付与你……”
林夫人同样面色凝重,语调里有些无可奈何。
如今自己的两个儿子执拗着,谁都不肯罢手放弃自己的养女,她的亲生母亲又刚辞世,无人可托。林夫人实在想不到其他好方法,斩断目下可能两败俱伤的纠缠,将自己的养女送去人家家里当待年媳便是最好的选择,也算给自己的养女找着了归宿。
妇人不语,依旧盯着那卖身契。
“只是她现在守孝期,不宜婚嫁,可寄住在夫人家帮忙料理家务……”林夫人以为妇人的迟疑是怕她抓住她对苏默梨印象不错的心理开高价卖女,连忙继续游说。“这些年来,她也挺合我心意,只是现今她亲母刚去,她又终身未定,因而想早些日子将她的终身定下来……”
“夫人当真要卖女?”妇人置若罔闻,只是忽的抬头,一本正经地盯着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