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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出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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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人不知为何得了一场怪病。原以为是简单的风寒打喷嚏,随着一次次发病,病人开始失忆,皮毛发黑,满嘴胡话,渐渐失控。发展到后来,竟同那群入世的族人一样,拼死拼活要往山下跑。
齐白儿花了很大力气也找不出根源,偶然间,他发现这些病人及其畏寒,便让族人打造上百口冰棺,再用自身灵力加以制约,让这些病人暂时沉睡。之后,他悉数将山中事物安顿好,孤身一人去了山外寻求解决之法……
“到此便没有了吗?”凌笙轻声问道。
璐儿点头,心头空荡荡的。
最后的结果定不是好的,单从齐白儿的冰棺就能看出来,他最后定是失败了。山中的族人,无一幸免,以另一种方式,全都保存在这里。无论好坏与否,齐白儿的举动定是从族人的角度考虑的,只是此法最终还是将他们的性命断送了,他这个族长,哪怕最后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而他并不是幸存者,累极后还是躺在了这儿,躺在曾将他奉为天人的族人身边。
璐儿低垂着头,心脏似乎在被什么物什撩拨,疼胜于痒,她缓缓伸出手,很想敲开那些冰棺,想看看经过这么多年的沉睡,可怖的疾病是否远离了他们,很想看看,那群只有一个简单愿望的人,最后是不是笑着离开的。
她微微攥紧手中的软布,力度不自觉加大,直到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才烫手似的松开。
凌笙静静看着她,眼神一暗,最后只把头扭向别处,说道:“再看看吧。”
她没答话,试着凑近眼前的冰棺,妄图看清里面沉睡的人或兽。冰棺极厚,带着特有的花纹与文字,阻拦在他们之间,她努力很久,睁大了眼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眼前只有厚厚的冰层,白得遥远,隔着内外的人。
即便双眼已有些酸涩,她还是看了很久很久,她只是觉得,对世界没有丝毫恶意的人,不应该就这么……这么随意度过自己的一生,上苍若是知道这些的话,也会想着再看看他们的吧。
再看一眼的吧。
璐儿阖上双眼,再不做些什么的话,眼里就会有什么东西滑下来。
“小鹿!”
突然,凌笙惊呼一声,迅速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前面。
璐儿差点被他拽倒,急忙穿过凌笙的臂膀看了一眼,望见地上碎裂的石块,紧张地朝他身上看去。
或许他们还是打扰到这些人了吧。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怪风,从远及近,推动了漫无边际的春草,也差点把凌笙给掀在了地上,而方才正是有一块不小的碎石被掀起,直直地甩在凌笙身上。他用手挡了一下,胳膊上有一道较小的口子,正往外渗血,但并无大碍。
璐儿松口气,赶紧抓住冰棺边缘,而凌笙也慢慢稳住身形,一手扶住冰棺,一手攥紧腰间软布,艰难地顺着冰棺往后挪。
这风刮得实在猛烈,扒着冰棺的手冷冽刺骨,璐儿头疼地看了眼风起的地方,入眼的却是无尽的黑色。她眯了眯眼,这才发现风竟然是由那片黑暗带来的,准确点来说,是天空破了一个大洞,不知从哪儿开始的,只见那洞像极了一张张到极致的大口,恨不得马上要把这方天地吸食进去,而外围的一些较小的冰棺已经不知所踪了。
看了眼那黑色无底洞,她只得喊道:“凌笙,你找找有没有什么避风的地方?”
凌笙别过头,避开那些被风扫起来的碎石杂草,回道:“没有。”
闻言璐儿抽空看了他一眼,吼道:“你是怎么做到如此淡然的?!!”
她都要给风跪了好吗,再吹下去,没等她被吸走,头盖骨就得给它掀开。
他却没答,一只脚抵住石头站定后,眼神突然落在她身旁某一处,皱眉道:“你……你回头看看。”
“嗯?”璐儿一回头就同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四目相对,吓了一跳,差点松开手摔倒,随后苦着脸问道:“它怎么还没吹跑?怎么还停在我鼻子上了。”
“……估计想让我们带它一起走吧。”他不是很自信地回答。
要死大家也要死在一个窝里。
璐儿也十分头大,她倒是不怕的,死后魂归大地,说不定还有再度苏醒的那天。至于凌笙……区区凡人之躯,没了就是真的没了。若今日他真魂归九霄的话,她,她勉为其难陪他走一段路吧,横竖她也没死过,做鹿嘛,多添些经验总归是好的。
就在她将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到位打算光荣……哦不,安然赴死的时候,那团黑黝黝的小东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了,奇怪的是,她倒没觉得鼻子被压得慌,好像它只是浅浅地碰到她一样。
没多久,这团东西竟变得跟那破洞一般大,并慢慢朝那破洞飞滚而去,随着它的离开,风也不再那么嚣张了。璐儿看了凌笙一眼,撞见他眼里的光,以为得救了,刚要展颜一笑时,嘴角蓦地僵硬下来。
不知道怎的,那团球跑了一半竟灰溜溜地回来了,甚至每近一步就小了许多,而且看它的滚势,大有将他们滚翻甚至滚扁的来头。
真是丢人啊,千算万算没想到竟被一团球给对付了。
璐儿临死前还是撑着望了凌笙一眼,他闭着眼睛,眉目却是舒展的,安静恬然,同他儿时在王婆家里玩耍一般,毫无顾忌,大大方方地将喜怒哀乐展现开来。
真遗憾啊……本想看着你长大的,终是要对不住你那倒霉爹了啊……
璐儿闭眼前,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光,就像她第一次下山遇到的雷影电光。那一日,她怀揣着好奇,满心期待能碰到为她指点迷津的人,却不想遇上了此生最大的变数,她原以为那是她的机缘,原以为那是天光,却没料想……
欸不对,她猛地想起来也不全是这样,遇见凌笙之后,乐趣也多了不少。即便他总是莫名其妙遭殃,有时摔累了直接坐在地上不想动,只要她悄悄朝他吐吐舌,或者笑一笑,他马上就能爬起来去找王婆告状,想着要把那头幸灾乐祸的小鹿教训一遍……
璐儿吸吸鼻子,死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必须在心底还凌笙一个公道。他不是她的磨难,也不是机缘,而是……是命数之外最不可多得的人。
没错!
她狠狠点了个头,正欲再点一下加强这个肯定的语气时,猛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又不可置信地上脸揪了揪,一边仰天大笑,一边推搡着旁边迷迷糊糊的凌笙。还没把他推醒,璐儿身子一顿,奇怪地看向右手的青色花纹,笑容瞬间映在脸上了,转而变成了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抽。
那是个什么丑东西啊——中间一个小点,像一盏平平无奇的小灯,边缘绽开七束分支,延伸到手腕处,像是要从血肉里钻进去一般,有些可怖。
她摸了摸又捏了捏,确认没什么异样后松了口气,发觉凌笙动了,赶紧把袖子放下,笑着推推他。
笑得像只捡了天大便宜的白痴小鹿。
凌笙撑着身子坐起来,静静打量周围的环境,等她笑得不再那么狡黠了,才问道:“这是回到山里了吗?”
璐儿望着熟悉的草木,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说:“你看那块石头像不像我之前睡的那个?”
他点头,补充道:“那棵卡着你的树不见了。”
她摸着下巴,故作高深莫测状:“可能秘境被破坏了,进入秘境的通道也没了。”她拍拍身上的草屑,忽地低声说:“其实我还是有些在意的,族长的冰棺上说,病人皮毛发黑,而停在我鼻子上的那团毛球,也是黑色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它救了我们……难道说,那团毛同族人有什么关系么?”
“我之前听夫子说,万物之中,有些东西逝去后不会真正消亡,会以另一种姿态长存,也许真是冰棺里的人救的我们。”
璐儿听了这话没吭声,过了许久,她才喃喃道:“那我宁愿不是他们救的。”
这样的话,兴许那些族人是真的睡过去了,而不是死了之后化为黑球护了他们一段路。
凌笙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也没多说话。他朝大石头走去,靠近后围着转了一圈。
尘土草木与方才的别无二致,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自然也找不到大树存在的丝毫痕迹。
璐儿伸了个懒腰,日光打在她身上,照的皮肤白皙透亮,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好些时没变回鹿形了。她摸摸后脑勺,又打了个哈欠,忽然记起该做的事儿了。
她瞥了他一眼,摸了摸肚子,见他还认真蹲着查看那块石头,不由得笑了笑,跟他打了声招呼,跑进林子里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从小生活到大的林子给了她安全感,离开那片空地后,那种突如其来被人窥探的感觉消失了不少,她摇摇头,想起独自留在那儿的凌笙,加快了前进速度。
等她回来时,凌笙仍蹲坐在石块旁,一步都没离开。
她把手里洗净的果子扔给他,在他对面坐下来,捡起一颗果子丢进嘴里,说道:“还是没什么特别的……说说呗,昨日你跟糟老头起了什么争执了?”见他低头紧抿着唇,她故作无意地提了一嘴:“说起来,我找你的时候,在镇上碰到了一些奇怪的人……”
“什么——”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喂了一颗果子,他下意识咬了几下,甘甜可口的果肉瞬间抵达舌尖,一时间竟拂去了满身疲惫。
他又吃了几颗,见她略微凶狠地盯着他,踌躇着,还是选择全盘告知:“那些人是最近出没的,我先前很晚的时候撞见过一次,镇民的失踪或许与他们有关。
“真是来拐人的?”她指了指自己,“但我怎么还在这儿啊?”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接着说道:“失踪的那些不是凡人,我们书院也有几个不见了,一只猫和一只兔子。”
她又弄不懂了:“你先前说丢的是人,怎么你们书院反倒丢了动物?”她拿果子的手顿了顿,犹疑着问:“你指的不会是,你们书院化形了的那些吧?”
“嗯,你见过的。”
她先前在凌笙散学路上见过一次,他那时正和同窗一起闲聊,大多都是他的两位同窗在说,他只在一旁安静地听。她还纳闷凌笙怎么这么快交着朋友了,特意多等了会儿,谁料在他们路过的一瞬间闻到了一丝奇特的味道,等凌笙同他们分开后,偷偷摸摸跟了走路姿态最为奇怪的那一个,才彻底确认他是一只猫妖。
璐儿皱眉想了想,又问道:“这跟你们夫子又有什么干系?你们夫子不是食草动物么?何时改吃肉了?”
“夫子是一只猪,你也应当知晓。”提起夫子的时候,他全无开玩笑的心思,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忧虑,“书院有些精怪是他护着的,那几日他们失踪后,夫子问遍了镇上的人,都说没见过。与此同时,镇上也有一些人不见了,我不知他们是否为凡人,只记得,夫子越发不安起来。我隐约感觉那伙人的目的不是镇上的精怪,而是夫子。”
“有这个可能。那日我见他们在街上疾行,看着确实像是有什么预谋。”璐儿拍了拍有些麻木的双腿,换了个姿势,“我记得他们之中有一人说过,不要惊扰到镇上的人,说明他们不愿意打草惊蛇,只想暗中解决。”
他很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对于夫子的事,我们也知之甚少,书院有人失踪后,他在后院自言自语了很久,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她也跟着把声音放轻了,“那他为何要将你锁起来?”
“……”他无声叹了口气,“我那几日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一日我发现他趁院子里没人的时候,在屋子周围撒下了一些泥土,那些泥土很快便消失不见了。我问了苟凡,他说夫子在布阵,让我不要多加过问。那日被锁在房里,是因为我跑去问夫子了,同他对峙了许久,我劝不了他,他也拦不了我,最后没办法了,只能将我困在那儿,等待天明。”
璐儿皱眉,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您能一次将话说清楚么?瞒着我对你没什么好处的。”
“带我去见你说的老松鼠,我才能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他扭头极为认真地说。
她这才发觉出不对劲,问道:“你昨日跟我走的时候,是不是就这么打算了?”
“是。”
见他答得毫不犹豫,璐儿的火也没地方撒。
她在原地转来转去,抓耳挠腮,看了会儿眼前神色凝重的他,又看了会儿偌大的树林,最后才憋出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