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的男孩们》石子铮

23、22.京川

　　京门君子，如川浸玉。
　　京川从小到大都过得不温不火，他性子温吞，但也是个男孩，对奔跑，燥热与风也有莫名的追求与向往。
　　只是他自觉是个懂事的孩子，也没人要求他，但他就是喜欢乖乖地坐在板凳上，心里发着痒羡慕别的孩子能跑的席披天地，笑得朗月入怀。
　　他一边把温文尔雅当做君子姿态，一边向往着江湖，甘愿做个性情中人。
　　他把月光分为霜，一边笑他故作矜持，不肯播撒温度，一边羡慕他能闯过遥遥千里，毫不客气入他眼中，入他梦来。
　　他在弄堂里长大，深谙人群中相处的奥秘，他不怕人，但知道少说话，沉默的人不会引人注意，也不会惹人生厌。
　　他喜欢着弄堂里一些人，也讨厌着一些人，他说不清那样复杂的环境是好是坏，但至少那时，他的父母都在，他也可以在跟别的小孩儿打架后，回家找人。
　　直到某一天，曾让他骑在脖子上的父亲不见了，那个他捉摸不透的弄堂再也回不去了。他不清楚什么原因，也找他妈妈问过。但大人之间的事情哪是这么容易说的清楚呢？
　　京川也见过自己的父亲，他面容憔悴，抬眼看向自己时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后来的后来，他大概明白了父母之间是怎么回事。他那时候已经上初中了，偷听到了姥姥责骂母亲的话，慢慢地从零到整，把整个事件补齐了。
　　确实分不清是谁的错，他也说不清，但他们还有孩子，只要离婚那就是两边都有错。
　　当时网络刚刚兴起，他的父亲开始倒卖能上网的翻盖手机，开始接触聊天软件，他偶尔回家也是看着手机哈哈笑个不停。
　　他的母亲还以为父亲有外遇了，一番询问之后也有了兴趣，自己摸索着也开始网上聊天，一时之间风头更甚。
　　父亲虽然聊天但不影响正事，而母亲却总是忘了做饭。这也不是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父亲有一次半夜一点起床上厕所，竟看见母亲还在聊天，窗口中对面竟发来一个“老婆”！
　　他们大吵了一架，母亲坚持自己没有外遇，也不解释什么。父亲等了三天，母亲仍然一句也不解释，于是两人匆匆把婚离了，京川就跟着他的母亲回到了乡村。
　　他的妈妈有没有外遇他不知道，但这近十年里，除去他的舅舅，没有一个男人登过他的家门。
　　两边大人都各自耗着，谁也没有再婚。
　　京川一开始觉得自己父亲错了，又听说父亲曾在分居的第二天半夜来到他的家里求母亲只要给外面一个解释就可以复婚。他又觉得自己母亲错了，却又听说两人曾被朋友拉进一个饭局里撮合，父亲提出了让母亲必须去外地打工的无理要求。
　　他于是不再管这些事，也从未向大人问起，只是周围有些安静时他也会黯然神伤，为什么大人的世界这么复杂。
　　他讨厌复杂，喜欢单纯。
　　最好是只比石子玉复杂一点点那样。
　　石子玉是他搬过来两年后遇见的表弟，他第一眼看见他时只觉得他浑身是被养出来的娇贵气息，在古代肯定是王侯将相家的嫡子。他那时候有点看不去石子玉，觉得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一副好看的外表，内心却阴暗得像弄堂里大家都弃之如枳的脏水。
　　果不其然，这个石子玉一见面不喊自己哥哥不说，还威胁自己不能晃门。
　　姥姥家他呆惯了的，他向来喜欢站在门中间，让穿堂风浇灌他的身体，他喜欢风和风中自由的气息。
　　他以为石子玉在大人面前装傻，在自己面前卖弄，这样的小孩他见的多了去。但他也没想到，石子玉是真傻。
　　他会自己傻笑个不停，也会很有礼貌地跟自己妈妈问好，后来他知道了石子玉不吃水果的时候也很惊讶石子玉当时接过的那只梨。
　　他们相见很少，从不知道对方的习惯，却都在试探着前进，企图更进一步。
　　他羡慕石子玉的单纯，羡慕石子玉可以撒欢的跑，羡慕他在大人面前无意露出的娇憨。他渴望变成石子玉那样的人，期望着大人让他跟石子玉去玩，他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放开身心，不用维持自己的人设。
　　所以当他带着石子玉出去的时候，他内心是在窃喜的，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期盼着石子玉跑起来，他以看住石子玉不让他乱跑的名义在后面追。
　　但石子玉好像害怕他，远远的落在他后面扣着墙皮，不时投过来一道哀怨的眼神，似乎抱怨他为什么走的那么快不等他。
　　那时候的天澄澈见底，仿佛要掏出它的心给你看。杂草丛生，万物热烈，世界盛大，岁月灿烂，他记住石子玉委委屈屈的表情，也记住那年盛夏，石子玉如同一道霸道骄阳倾泻的光，灼烧着他的心。
　　石子玉怕狗，他那时候觉得小孩儿的表情真是好玩，变化之明显让人咋舌。他眼里的恐惧像海面一样，开阔的一望无际。
　　他的衣角被石子玉拉住，内心生出一股喜悦，有点初为人兄的感觉。他也有个妹妹，不过她太小，不是好玩儿的年纪。
　　他不怕狗，他喜欢狗，尤其是那种通体黑毛只有胸前和爪子是白色的小土狗。他喜欢狗的温顺，和事事以他为中心的掌控欲。
　　但很明显，石子玉比起小狗来更温顺，小狗也不会怕的躲在在他后面，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畏畏缩缩地跟着他一步一步。
　　他欣喜若狂，就好像，你又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重置你的人生，又有一张白纸让你尽情书画。你以为都结束了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喜欢石子玉，并非爱情友情，他也说不上来，内心却有极大的占有欲。想让石子玉完全地依赖自己，又想石子玉站在他身后求他保护，好像石子玉是他的儿子，是他消失的童年。
　　他喜欢别人把他和石子玉算在一起，他也经常性地将自己跟石子玉的其他朋友分割开。王靖华张寒等等，都跟自己差一个亲戚的身份，他可以仗着这个，对石子玉说：
　　“我们是一家人。”
　　他跟石子玉玩了无数个寒暑假，他们之间的羁绊是年月日的洗礼歌赞。只要石子玉在他的身边，就能治愈他所有的缺口。
　　他上初中时石子玉上了六年级，那是第一次石子玉暑假没回来，他留在了县城去上补习班。
　　京川百无聊赖，闲步时竟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用父亲的手机给母亲留了消息，跟着父亲去了另一个城市住了三天。讲实话他过得并不是很好，但他见到了城市的繁华，他想着如果未来他能跟石子玉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个楼同一个单元同一层，当个对门该多好。
　　月是故乡明，他看不出来，但月亮确实是乡村的比较圆比较近。远隔山海，距离让他想念石子玉和乡村。他匆匆回家，得到的确实母亲的一顿责骂。
　　她说京川一声不吭就跟他爸爸走了，说他跟他爸一样都是冷血动物。
　　京川反抗着说他留了消息，只是两人对峙之间不知道谁删除了谁，一打开手机竟是进了黑名单。
　　死无对证，但京川从未说谎啊。
　　他那时是那么委屈，他的妈妈身边围绕着一群他没见过的亲戚，都站在他的妈妈那一边用最漫不经心的话指着他的心。
　　他孤立无援，第一次感受到了单亲家庭的恶毒。
　　岁月不会治愈伤痕，什么也不会。没有人可以让他忘掉这些，纵然他以后会云游四海，不再少年，他的内心也仍有一处腐烂，散发着恶心的气味，提醒他曾经受过的伤。
　　人就是这样，他的妈妈对他有千般好，他没记住，只一件坏事，却赔了所有的美好。
　　他的妈妈市侩，自私，有时候也不讲理，但她爱自己。
　　我们赖以生存的人可能并不是个好人，但我们并没有脆弱到连这也无法忍受。
　　他不计较，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他想出人头地，衣锦还乡。
　　他去了外地学理发，前两年回家的时候石子玉还会跟他京川长京川短的，凑到他的身边跟他开玩笑，让他给自己剪一个漂亮的发型。会在不想写字帖时让他帮忙写，被石奶奶发现了就跟石奶奶大吵一架，气极了嘴里就口口声声：
　　“我是为了京川来的，才不是为了你呢。”
　　每次想到这句话，他的心里干涸了许久的小河就泛滥开来。
　　少年多变，他染了风雪与烟尘，他出走了多年，归来真的已不是京川了。
　　或许只有那个他曾经最希翼的生活没有变。
　　一层楼两扇门，窗户外的花开时，他能端一碗朝霞与小孩儿一同坠入温柔。
　　何时仗尔看白雪，君与梅花两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