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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紫禁城,晗清阁门阶前,海棠树下——
      我倚在倾斜的树干上,娟秀的白色花瓣在微风中翩翩飞落,幽雅曼妙,空气中弥漫着恬淡的香气………
      我慢慢地闭上双眼,思绪回到了一个月之前,那是——我在四贝勒府的最后一个黄昏。
      再三思量后,我还是选择散步这种最为简单易行的方式向这里的一切告别,走在府中,熟悉的场景依次出现;府门,无数次进出的地方,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跨过它时那种充满期待却又揣揣不安的心情;佛堂,在寒冷与恐惧中收留我的海觉大师,虽只有一面之缘,他却令我感到慈祥和温暖;花园,第一次遇到敏格格;假山,冒失的撞倒十三阿哥;拱门,池塘,暖阁,书斋,我缓缓走过这些承载了无数喜怒哀乐的地方,虽万分留恋,却绝不停顿,时间在脚下匆匆流逝,这场无声的甚至有点可笑的告别即将结束,我以为再没有什么能绊住我的步子了,然而我的脚步却不得不在在回廊前停下,因为我看到了——他。
      他倒背着手站在岔口旁,背朝着我,夕阳投射到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衬得那身型单薄,憔悴。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心中酸涩,忍不住要上前,才迈开步子却又退回,谢雨霏,何必呢?此时见了又该说什么呢,不如不见。于是,我决定不惊动他,提起步子小心的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在我跨过他影子的一瞬,耳畔还是响起轻轻的一声:“雨霏。”
      难道他的影子也有知觉?我猛得站住,愣愣的看他。他没有动,仍背朝着我。
      “是。”我答道。
      他淡声问:“你还在怪我吗?”
      我一怔,同样淡然地说:“不怪。”
      “真的?”他微微侧头。
      我站直了身子:“我以往太自以为是了,把自己想成了重要的人。但实际上,我只不过是府中的一个普通的下人,虽不能称家奴,但也只是个雇工。贝勒爷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宽待和不菲的报酬。我若还希望更多,就是自己的苦恼了。”
      他转过身,正视着我:“还在怪我。”
      我低头笑了:“我是想明白了,我乐意受雇于贝勒府,自也愿意为贝勒爷效力。现在是,以后也是,只是这效力将在我能力范畴之内。若有超出之事,我怕也不能做到。我与贝勒府,与贝勒爷正是这样的关系,这关系看起来仿佛不近人情,但它公平公正,而这种关系,往往才是世上最牢固的组合,我此前一直不明白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关系留在贝勒爷身边,如今我明白了,这不是很好么?”
      他狭长的眼睛蹙起来,看起来并不高兴,但语气却仍温和。
      “雨霏,我并不拿你当作一个普通的雇工,也不希望我们之间是这样冰冷的关系。我曾说过,我确实需要有自己的人在宫中当差,但你不愿意,我不会逼迫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我希望你明白。你在宫中我会照拂你,你日后离宫了,若仍愿意回我府上,我也自当对你有所安置,你若愿去庆祥医馆,我也依你。只是如今我想要你一句实话,你与萧烈,可是当真有婚约?”
      我愣了愣,听不明白他所谓的“安置”是何意,我想了想,仍点头道:“是。”
      他只是一笑,不再说话。
      我又静了片刻,说道:“我走前还有一个请求,不知贝勒爷可否答应我。”
      他问道:“何事”
      我道:“我院中的小秋,虽然是府中家奴,但她脾气直爽,说话不知分寸,在府中恐遭人嫌弃,恐怕是不得晋升的。我如今想替她求个恩典,请贝勒爷帮她在府外寻个老实男人,让她成家离府,去过自己的日子。也不枉费她陪我这一场。”
      他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我向他恭敬的行礼:“如此,雨霏就与贝勒爷辞行了。”
      ……
      我猛得睁开眼睛,眼前又是一个黄昏,斜阳西垂,将一切树木,房屋,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这情景,就像那日!只不过,物是人非了!轻嘘了口气,我站直身子,利索的拍拍身上的浮土。
      “雨霏,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身边响起个女声。
      我回身,来人身份与我一样,是敏格格的贴身宫女,云竹。
      “云竹,找我什么事?”我笑着问。
      “方才有太监来传话,这个月的绸缎已经到了,叫我们差两个人到缎库去取。月珍不在,我就想到来找你了,一起去吧。”
      “好,我刚进宫,对各处都不熟,正好趁这个机会认认路,省得以后出错。”我点头答道。
      她笑着挽起我的胳膊:“雨霏,这些日子,无论让你做什么,你都一口答应,勤快得很,怪不得格格喜欢你呢!”
      我笑笑,随着她一道走出去,心想:我和敏格格的关系可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她喜欢我,用她的话说,一半是因为我‘有趣’,另一半是因为萧烈。
      出得晗清阁,依次通过德阳,麟趾,凝祥,昭华四门,便来到缎库。主事太监认得云竹是敏格格的宫女,没有多言,简单作了记录,便把鹅黄,淡紫,靛蓝,墨绿四色绣花绸缎分置在两个托盘内,递给我们。云竹与他简单寒暄几句,便带着我离开,往回走。
      我从小生在北京,对紫禁城并不陌生,前前后后也去过五六次,自以为很了解,没什么新奇的。但这回进来才觉悟到自己错了,我真正了解的是那个人头攒动,中外游客云集的故宫博物院,而不是现在这个肃穆森严,井井有条的皇家宫殿。我一个普通人,见识了这个朝代的鼎盛,又目睹了它的衰败,算是幸运。
      来时比较拘谨,低着头只顾走,不敢乱看;回去时赶上要关宫门,路上的太监宫女便都加快了脚步,急着往各自的处所赶,气氛不似刚才那么凝重,显得有些杂乱。云竹在我身边悄声解释关宫门的时间,规矩,逾时不归的惩罚。我一面听着,一面左顾右盼,打量着四周的红漆围墙,这些墙由上到下,通体都是鲜红的,像新漆的一般,没一丁点瑕疵,和我印象中斑斑驳驳的高墙大相径庭,乍一看只觉得整座宫殿都像是新的,与往昔记忆难以重合。
      正在我浮想联翩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行走着的宫女太监都不约而同的停住,自动分散到两侧,贴着墙根站直,低下头,虽没听见有人下了命令,但他们的动作却可以用整齐划一来形容。我愣在原地,左右看看,不知出了什么事,正要寻问,云竹却一把将我拉到墙边。
      “低头,贴着墙根站着别动,有主子要过来了。”她在我耳边嘱咐。
      我这才明白过来,忙学了她的姿势,端着托盘,低了头。但心里又好奇,这么晚了,会是那位主子从这里经过?我进宫这么久,还未见过一位大人物。于是还是忍不住歪了脑袋去偷看,德阳门的方向,没有人;我又调了头去看另一边的麟趾门,隐约看见一队侍卫朝这边过来,再眯了眼细看时,目光不由得呆住。
      那是一团明黄——在映满红霞的天空中格外耀眼,就像正午的太阳,让人无法直视!我的心狠狠地一揪,还是见到了他,一身明黄的他——秦风,不,皇太子胤礽。我曾经笃定这一幕永远不会出现的,但它还是来了,这么急,这么快。
      他大步的走着,身边是个穿着朝服的年长官员,身后是一队侍卫。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所有人都低着头,只有他,抬着头,平视前方,表情严肃甚至有一些不悦。
      油然而生的距离感迫得我几乎无法自持,倒抽了口气,我贴到墙上,视线被那一身明黄锁住,抽不回来。
      “雨霏,快低头!”云竹用力扯扯我的袖子,我一惊,回过神,赶紧埋头。
      脚步声渐进,伴随着衣料的悉索响动,一双绣金龙白帮靴子映入眼帘,他会停下吗,会认出我吗?我不敢想,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机械的随同身旁的宫女太监俯身行礼。
      “都起来吧!”轻漫而平直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说话间他已走过我身旁。
      “太子。”声音由那个身着朝服的人发出。
      他在我斜前半米远的地方停住:“还有什么事?”
      另一双靴子出现在正前方:“江西总督报奏江宁知府陈鹏年不敬圣训一事,太子爷认为如何,总督的话可信吗?”
      他轻笑一声:“陈鹏年为官多年,虽无大功,亦无劣记,况且江宁地界一向太平,少有动荡,他这些年正值仕途鼎盛,怎会突然做出不敬圣训的糊涂举动呢?此事,相信皇阿玛心中已有打算,我们无需多言,静观其变就好。”
      “嗯,皇太子所言极是,恐怕症结还在阿山总督身上。那……吴涵一事……”
      “此事不必再提。”他打断了那人的话,“告诉吴涵,皇阿玛既已罢免了他,就断然没有复职的可能,他该仔细检讨自己的过失缺漏,而不是来找我求情。”
      “呃……是,臣明白了。”
      “要关宫门了,回吧!”他清淡的撂下这句话,提步朝德阳门走去,身后一众,随之而动,一时脚步声四起。
      待周围重新恢复嘈杂时,我才敢抬起头,踌躇半晌,扭脸去看,德阳门前,空空的,只有一抹残阳!
      “听到没,知道刚才过去的那位是谁吧。”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云竹轻声问我。
      “该是……皇太子吧。”我含糊的答道。
      ‘呼’她叹了口气,撇嘴道,“看你刚才一劲儿发愣,我还当你不知道呢,你得记着,皇太子与其他阿哥不同,是储君,将来的皇上,万万冲撞不得的……”她接下来便滔滔不绝的对我讲,在宫中遇到主子时,要如何回避,如何请安,对娘娘们当如何,对阿哥,格格们又当如何。
      我捧着托盘,跟在她旁边,带着笑听着,不时点头,一副谦虚好学的样子。但实际上,她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走在路上,我脑中不断闪过成心亭和麟趾门的画面,一黄一白两道身影交错其中,虚实难辨。心里反复思量着一句话:他,还是秦风吗?

      戌时一刻,我和云竹的房间里,云竹今日值夜不在,屋里只有我一人,很静。
      我坐在镜前,解开发髻,用木梳一点点理顺有些蓬乱的头发,镜中是一个同样缓缓而动的古装女子,纵使眉眼间没有了夺目的光彩,脸颊上没有了娇羞的红晕,我仍可确定,她还是她,一个月之前的她,五官依旧平凡,身材依旧消瘦,就连头发也依旧那般难以打理,一切都没有改变,只除了那颗心……对了,忘记交待——阿尔丹·雨霏,正白旗包衣,时年十七岁——她的新身份。

      “雨霏,你说诗仙李白是怎么死的?”一日清早,我端茶给敏格格时她这么问。
      我一愣,笑着摇头:“这个……奴婢可不知道,大清早的,格格怎么突然想到李白了?”
      她抢过我手中的茶盘,搁到一边,拉我到近前。
      “你猜猜?”
      看她兴致挺浓,我也不好推托,想了下道:“嗯……可能是病死的吧。”
      “不对,李白是饥食过量,饱涨而亡的!”她很有把握的说。
      ‘饥食过量,包涨而亡’那不就是撑死的吗?我‘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不相信的摇摇头。
      她看着我道:“你不相信?且听我给你讲:话说李白晚年,散尽家财,四处云游,一日来到了黄河岸边,突发奇想,决定顺河往上游走,去看看黄河之源,不想,这一路人烟稀少,他盘缠用尽,又迷了路,七天七夜滴水未进,到第八天,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村庄,他喜出望外,踉跄着赶过去求救,一个农夫将他扶起,问明缘由,给了他水和干粮,饿了那么多天,他顾不得太多,一口气就吃掉了十几个馒头,休息过后,站起来要走时,才发现刚才吃得太猛,已经完全走不动了,想吐吐不出,想咽又咽不下,结果嘛……就饱涨而亡了!”
      “哈哈。”她话音刚落,我便忍不住笑起来,“格格,这话如果让李白听见,他非得气得从棺木里跳出来不可……”
      说到一半,我猛然停住,怎么觉得自己的话这么耳熟呢,想了半刻,恍然大悟,敛了笑问:“这故事是萧烈讲的吧?”
      “是啊!好笑吧!我呀,看你近日闷闷不乐的,特意讲给你听的!”她笑道,又歪着头问,“哎,你怎么知道是他讲的?”
      “编排古人是非,把圣贤贬得一无是处,是萧烈的特长。”
      “呵呵。”她颇认同的点头,“没错,你这个师妹还真是了解他。不过嘛,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你想啊,李白晚年的确是散尽家财,也正是到黄河巡游时失踪的,所以……”她托起下巴,笑抿着嘴,“搞不好,他说得是真的呢!”
      我摇摇头:“格格姑且当个乐子听好了,萧烈是个好说笑的人,几时有实话了?”
      她笑着垂下头,撵着旗头上的穗子,半晌侧脸问我:“你和萧烈,从小长在一处?”
      我点头。
      “那你和萧烈之间,可有……”她欲言又止,我看着她问道:“有什么?”
      她又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心中有点疑心,却也没有追问。
      正在此时,月珍端了糕点进来,一样一样的码在格格身边的桌上,一边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朝门口看,我看过去,只见云竹从门外探着头,招手要我过去,我又回头看看,此时敏格格的注意力已被那些糕点吸引去了,无意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于是朝云竹点点,提步走过去。
      “唉呀,不好了!”我刚一出门,云竹便把我拉到一边。
      “怎么了?”我问。
      “雪齐儿找不到了,我刚刚喂过它,可转眼就不见了,我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会儿格格若问起,我该怎么回呀!”她焦急的搓着手。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先别急,到屋里伺候着,若格格问起,你就说是我弄丢的。一只猫,跑不了多远的,我现在就去找。”
      “雨霏,这……”见我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她犹豫起来。
      “行了,快进去吧!”我笑着催道。
      “那,谢谢你了。”她用力攥了攥我的手,转身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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