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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 113 章 ...

  •   在与胤祉谈话后几日的一个黄昏,康熙在草木初荣的御花园散步,魏珠与我随侍在侧,在园中走了约莫有大半圈,在一个花坛边上,康熙遇到了正在与小太监玩耍的弘历,年前康熙到狮子园游览,见弘历乖巧聪慧,便向胤禛讨来带至宫中教养,在任何献宠邀功都已草木皆兵的今日,这样的恩典可谓千金难求,胤禛自然顺水推舟,讨得皇上欢心。弘历虽然还是孩子,但确有过人之处,他见了康熙,不慌不忙地停止了嬉戏,落落大方的请安,皇上随意问几个问题,他也答得稳妥得体。康熙与他聊了一阵子,便遣人带他下去了,慈爱的望着他的小小背影消失在远处宫墙边上,康熙回转头,突然问:“弘日抱出咸安宫也有几个月了吧?现下安置在何处?”
      “回皇上的话,在南三所的一处向阳的院子里呢。”魏珠道。
      康熙背起手,道:“天色还早,去看看吧。”
      南三所的宫人们万没想到万岁爷会突然驾临,慌乱的跪地请安,幸而这间院子不过三四名宫人,此时还有两个出外不在,因此局面到不算混乱。
      康熙在院子当中的一张半旧的藤椅上坐下——这藤椅我倒是时常坐在上边抱着弘日晒太阳——一位嬷嬷进屋将弘日抱出来,孩子似乎刚被叫醒,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康熙从嬷嬷手里抱过孩子,搂在怀里细细看了看。
      “好小子,真像他阿玛!”康熙笑着,回头朝我们道,“你们瞧呢?”
      我只得同魏珠凑到旁边,我还未想到要如何说,魏珠便附和道:“可不是嘛,小阿哥这鼻子眼睛,活脱脱像跟二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是呀。”康熙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嘴角始终挂着笑意,似乎对这个连眼都没全睁开的小家伙充满了喜爱,接着他抬起头,对着立在一旁的嬷嬷问:“孩子身体近来可好?”
      “吃睡都很好,很壮实的。”
      “日间都是你们两个来照看?”
      “是,还有两个宫女,此时去膳房取饭了。”嬷嬷垂头答着,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德妃娘娘也时常过来看看。”
      “噢。”他含糊应了一句,就又低头逗弄孩子,弘日此时完全醒了,见着这个从未谋面的老人,好奇地瞪着眼睛,一双小手胡乱抓起来,我担心他做出什么惹皇上不悦的事,偷偷向嬷嬷使了个眼色,她便上前要抱孩子,偏巧弘日一扬手,一把抓住康熙的胡子,便不撒手了,几人都惊了,连忙凑上前去,康熙却并不恼,歪着头任他抓着,还把脸凑进他的小脸逗他,只片刻工夫,弘日便咯咯笑出声来,小手也跟着松开了,几人这才松了口气,嬷嬷急忙把孩子抱出来。
      康熙呵呵笑道:“好大的手劲儿,不仅长得像,连脾气也像,十足的像!”
      孩子到了嬷嬷怀里,却不消停,挣拔着身子又挥起小手,这次却是朝着我的。
      “哟,这孩子喜欢你,想让你抱呢。”康熙道。
      我只得上前抱过弘日,康熙又凑上前来看,我怕他问什么,便道:“奴婢闲时也曾来看过小阿哥,不过只是一两次而已,不想被记住了。”在宫中频繁走动是违反宫纪的,虽然我不遵宫纪之事已不是这一桩两桩了,但皇上面前却总要遮掩一下。
      弘日到了我怀里,更是显得活分,手脚并用的摇晃着,嘴里“啊,啊”的发着声。
      “这会儿正是学说话的时候,多教着点,怕是没几日就能讲话了。” 魏珠在一旁道。
      康熙点头,一面拉住弘日的一只小手,一字一句道:“皇玛法,叫皇——玛——法……”
      如此说了几遍,弘日咿咿呀呀学了几声,却含混不清,众人都轻笑起来,他却突然道:“阿——玛——”
      周围顷刻便没了人声,我的身体下意识一紧,康熙离我极近,必然也感觉到了,他的手略一停顿,继而松开弘日的小手,向侧面退了半步,浮起笑容:“小小年纪,到懂得举一反三嘛。”
      我陪笑了几声,忙把孩子交还给嬷嬷,康熙道:“这孩子看起来很喜欢你,你日后抽空多来看看他。”
      我应声‘是’,看出他有些意兴阑珊,便道:“万岁爷,眼看就要掌灯了,这夜凉风急,不如起驾回宫吧。”
      康熙抬起头,一群乌鸦‘哇哇’叫着朝大殿飞去,他于是起身,对着两个嬷嬷道:“好生照看小阿哥,缺什么穿的用的,只管找内务府打点。”不等两人还礼谢恩,他便提步朝院外走去。
      刚回到乾清宫,才更过衣,便有人呈上几份西北的奏折,康熙正在漱口,听到是西北来的,便匆匆用帕子一抹嘴,起身去了正殿。这一月间,西北的奏折接连不断的发至,纵使如我这样长居深宫的妇人,也猜出事态不容乐观,我平素接触的都是太监女眷,个个只盯着自己眼前的三分地方,没一个多说话的,因此军情战况之类的事情,只有在与萧烈闲话时才略知一二,头两日得个机会见了他,听他说似乎是年初已从四川调兵入藏,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但都被叛军所败,并不顺利,如果战事僵持不下,那么方法只有两个,议和或大举进兵,如果继续延续这场战争,那么首要的难题便是,谁来领兵?之前平叛噶尔丹,三次均是康熙亲征,太子监国,可如今皇帝年迈,东宫悬空,朝堂上下党争纷扰,在这个青黄不接之时,还有谁可以堪此大任?借用萧烈的话说,对于这场叛乱,何时打、怎么打、谁来打,这三个重要的军事问题,这位年迈的皇帝还一个都没有解决,眼下正是各种考量、各种算计以及平衡各方力量的焦灼阶段,皇上的心情肯定不会很好,他提醒我。
      果然,康熙看完这份奏折,将折子放在一旁,以手抵着额头,撑在案上,锁起了眉头。作为一个深谙帝王之术的皇帝,康熙平时是喜怒不露的,但对于近侍而言,即使主人再怎样深藏不露,高深莫测,也难免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暴露出情绪,时日稍长也便有了些规律,在我的印象中,康熙但凡遇到难办的事情时,就会这样默默沉思,有时一刻钟,有时半个时辰,之后或找朝臣商议,或是已自己有了决断。这次他静默了快一个时辰,仍没有反应,之前服侍梳洗的宫女硬生生站了半天,终于被魏珠挥挥手遣散。我半个时辰前端了一碗茶水在他案前,如今也已经凉透了,我犹豫了片刻,抬眼看见案边的一盏宫灯忽明忽暗地要灭了,犹豫片刻,还是端起茶水,轻步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剪子,在我剪灯芯的时候,康熙终于被惊动了,他蹙眉看了我一眼,我的手停在半空。
      他由御坐上起身,走下丹壁,来到一侧角落里的高大立柜前,魏珠忙跟过去,问道:”万岁爷,您要找什么,让奴才替您拿吧。”
      康熙摆摆手,掀开柜门,在下头翻找了一番,拖出一个半米高的大箱子,魏珠朝我递个眼色,我忙搁下剪刀,走过去帮忙,箱子很沉,我与魏珠合力才抬至案前灯下,箱子雕工精美,但是落了一层厚土,在这日日有人打扫的乾清宫,皇上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都一尘不染,这箱子的状况,看来是有些年头没有被皇上关注了。康熙走上前,用手抹去箱子上的浮土,掀起上盖,浮尘落去后,箱内现出一幅闪闪发亮的铠甲,明黄色的帽缨体现出主人的身份,康熙的眼中,微微漾起波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该是他亲征时穿过的铠甲,皇上由这场叛乱,想到了几十年前的戎马生涯。他将盔甲从箱中取出,这费了他一些气力,但他拒绝了我和魏珠的帮助,他把铠甲放在案上,借着灯光细抚着那些冰凉的金属泡钉,口中溢出一声低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过终究是老了呀。”此时殿内只有我与魏珠,但我们谁都没有开口,我不开口是因为不敢,我与皇上的关系尚未熟到可以在这种情况下接话的程度;而魏珠也未开口,我猜他是觉得不合时宜,康熙此时正需要安静,他不需要听到什么‘皇上龙马精神,春秋鼎盛,何足言老’之类的虚伪奉承。
      因此殿内极静,康熙将视线投回到箱内,铠甲的下面另有一套秋香色纱袍,布料绣工具是上乘,领口有两条盘龙图案,是皇家所有却并不像是御用的,康熙又将这套便服拿起,我正疑惑间,却见一封信掉落在地,封皮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体——皇太子胤礽为庆贺噶尔丹溃逃事奏书。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弯下腰捡起信,康熙的注意力仍在那件便服上,像对待铠甲一样,细细的摸索着布料,魏珠则递来一个责备的眼神,但我此时不可能再把信扔回原处,只有拿在手中,默默低着头。与时下流行的清瘦风格不同,胤礽的字体遒美健秀,饱满圆润,笔锋间带着些随意,为了迎奉皇上,朝中盛行模仿董其昌的书法,在皇子间则更明显,偏他鹤立独行,总说‘最是那些溜须拍马的,把个董其昌捧到天上,我偏不喜欢那样绵软的字’于是他自去模仿怀素的狂草,虽未学成一二,却自创了一派与康熙朝主流风格全然不同的字体。
      “你可知这衣物信件的来历?”康熙低声问,我抬起头,才发现他的视线已转移到我手里的信上,而这话听着更像是单独问我一人的。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略知道一些。”他以目光示意我继续,我只得道,”三十五年时,皇上御驾亲征,大败噶尔丹,凯旋路上因思念太子,即修书一封,命太子将所穿衣物数件差人送至……奴婢猜这便是其中一件,六月初,太子出城迎驾之时,皇上身上穿得正是这件纱袍。”
      康熙微挑起嘴角:“你知道得倒是清楚……他未必同睿雅说这些,倒愿意同你讲。”
      “蒙二阿哥不弃,不嫌奴婢出身低微,倾心相交。”
      此言一出魏珠立即严厉的看了我一眼,他在警告我太多话了。
      康熙果然面露不悦之色:“不顾身份,不顾亲疏,不顾尊卑,他就是这般随性恣情,毫不忌惮,对朝政对家事俱是如此。”
      我闻言连忙跪下:“奴婢失言,请万岁爷责罚。
      他却无奈道:“朕要罚你什么,跟那些黏附在他周围的虎狼之臣相比,你才是真心待他之人。”
      “三十五年那会儿,他尚不满二十岁,正是英气勃发之时,出阁讲学、辅政监国俱妥帖稳重,与朕更是亲厚无间,不想日后却一步步地被些奸佞之辈诱入歧途,与朕背道而驰。”他自语着,从我手中拿走奏书,与衣物一道,放归箱中,又凝视良久,叹道,“物是而人非,岂不哀哉。”
      对于胤礽的失败,康熙一向的论调便是‘奸佞之辈’的教唆与引诱,却绝口不提自己早期过分的溺爱,中期的钳制打压以及后期的政治利用,更无论清朝重贤不重嫡、放任皇子权力等深层制度问题。我不明白康熙究竟是真的没意识到这些原因,还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偏颇与失误。不过此时,纵使我有再多的问题,也显然不能开口,且不论尊卑地位,皇上这番话本就不是说与我们听的,若非睹目思人情绪失控,他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若被朝臣听到,他们就可能直接臆想出这样的潜台词:‘胤礽是优秀的,只是被奸人所利用误导,如今奸人已除,胤礽或许还有机会?’若真的因一些言语上的不谨慎而再次掀起复立之风,那康熙之前的一系列雷霆手段,可就付之东流了,皇帝的威信也会受损。
      但他今日的举动也有好的一面,至少这位冷静睿智的皇帝在提到胤礽之时仍会情绪失控,说明确如胤祉所言,纵使两立两废,永不召见,他仍是极爱这个嫡子的,那么我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在以后把握时机,向康熙求情?
      我尚在思索之中,魏珠已极有眼色的辅助康熙将铠甲也放回箱中,合上箱盖后,他又小声询问:“万岁爷,时候不早了,可要传些茶点?”
      康熙摇头:“不必了。”又对我道,“你起来吧。”
      我这才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酸麻难耐。康熙渐步朝暖阁走,一面低声道:“今儿宿在东暖阁,明儿清早传雍亲王进宫。”
      第二日清早我按时辰到乾清宫外时,却见殿门紧闭,三、五、八、十、十四等几位阿哥在殿外站着,往常这个时候,早朝已毕,康熙正该在殿内召见臣子或是审阅奏章,殿门通常是敞开着的,成年皇子们也很少这样一道过来请安,我上前与值夜的太监询问,这才知道原是康熙还未起身,准确的说是夜间醒了数次,睡得极不安稳,在清晨时才睡熟。我向诸位皇子行了一礼,便小心的推门进殿,殿内晨光熹微,在东暖阁门口有一人临窗肃立,我初见他在心里很是一惊,但继而想到他本是应召前来的,自然是在殿内等候,便又朝他行礼,他略点了点头,算是答礼,魏珠听到动静,探头出来,打手势让我进去,进至暖阁,门口处立了四名负责伺候康熙起身的宫女,手中俱捧着衣物漱具,里头的龙床仍垂着明黄床帐,里头并无动静。魏珠附耳道:“已经唤了两次,皆含糊不应,待会儿万岁爷起了,必定口渴,你先去备些温茶,小心伺候着。”
      我领命而去,约摸一刻钟后,捧了茶具过来,四爷仍在门口立着,在他的位置刚好能瞥见龙床一角,然而他只是敛目凝神,并无四处观望。我将茶水备妥,魏珠走到床帐外,轻声道:“万岁爷,已经辰时三刻了,诸位皇子都在殿外请安,万岁爷是否起身?”
      如此低声唤了两遍,帐内无响动,便只得又高声唤了两句,帐中才传来翻身的动静,跟着是一声含糊的回应,魏珠口中说道:“奴才伺候万岁爷起身。”手上便掀开了床帐,我在他的示意下将另一侧床帐也打开挂在侧面挂钩之上,康熙仍未全醒,皱着眉头口中嘟囔着什么,魏珠就凑到近前,又唤了声‘万岁爷’,康熙没应他,口中的喃喃道:“别,别走。”还抬起手臂在空中挥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我疑心他快醒了,便朝魏珠身后挪步,我正立在床塌正中,皇上一睁眼必然先看到我,这是大不敬的。然而我刚抬起脚,康熙却嚯得坐起身,一扬手刚巧抓住我的手腕子,我脚下不稳被他带得歪坐在床榻上,他猛然张开眼,我心中暗道,这回可闯了大祸,才想着起身告罪,他却在与我对视了片刻后一带力扳住我的肩膀:“是你!你别走,别走,答应朕,答应朕!”
      我脑中一片空白,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下意识用力挣动,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如铁钳般死死攥住我,口中继续道:“你别走。”
      “万岁爷,奴才是雨霏!”我惊慌中低喊了一句,他愣了愣,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这才渐渐松了手,又盯了我片刻,而后四下看看,最后恍惚道:“朕……做了个噩梦。”
      我连忙从御榻上滑跪到地上:“奴婢惊扰圣驾,请万岁爷恕罪!”
      他却朝我缓缓道:“有水吗?朕渴了。”
      我起身至床边桌案上取过文茶,递过去时,手还微颤着,康熙接了杯子,道:“是朕做噩梦了,与你无关。”
      我扣了个头,有点愣愣的站在一边,他喝了两口茶,又簇着眉抬起头打量我的脸,仿佛是第一天见到我似的。他的反常举动令我很不安,而这不安显然传递给了屋内的所有人,包括魏珠在内,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我的尴尬逐渐升级,我猜我的脸已经不受控制的涨红了。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四爷的声音从暖阁门口传来。
      康熙探了探头:“胤禛,你怎么来了?”
      魏珠这才从旁道:“万岁爷忘了吗?昨儿个晚上您吩咐传召王爷进宫面圣的。”
      “哦。”康熙用手摸了摸脑门,“朕倒给忘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三刻了。”
      听闻误了早朝,康熙面露懊恼之色,将茶碗递给我,正色道:“替朕更衣。”
      宫女捧着物品上前,魏珠一面给皇上递送漱口水,一面轻声道:“诚亲王、恒亲王、八贝勒、敦郡王、十四贝子都来向万岁爷请安,此时都在殿外候着呢。”
      康熙接过杯子,含了口水,漱了漱吐在另一侧铜盆中:“不过是睡得不安稳,晚起了些时辰,哪就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了。罢了,让他们都进来吧。”他摆了下手,语气中倒含着不悦。
      我收拾了茶具,小心翼翼的捧着退出暖阁,到门口处,又向胤禛福了下身子,他亦退至外殿正中,我则推开殿门,闪身出去。外头日光刺目,寒意袭人,倒好像刚才昏暗中发生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了,但那强硬的钳制及急迫的语调却似曾相识,不由得勾起了我已经模糊的回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第 1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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