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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玉案 ...


  •   风灯火光悠悠地颤,黛玉不知该不该信眼前这个人,能不能信眼前这个人。

      阮廷玉没再靠近,淡淡叹口气道:“空口无凭,姑娘必然不信我。”

      黛玉抬起眼帘,睫毛茸茸的,声音也茸茸的,语气却很镇定:“公子说蓉大奶奶之死有古怪……且说说何处古怪罢?”

      阮廷玉强迫自己不去盯黛玉柔白的下颌,沉吟道:“前日发丧,我在登仙阁处见秦氏的棺木乃是樯木板,这樯木板出自潢海铁网山,原是给义忠亲王老千岁准备的,论情论理,一位死后才封上的五品诰人断然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黛玉回味他的话,说得在理。

      她久居深门,不清楚这樯木板棺材背后的来历,如今听阮廷玉一说,才知当日不和谐之感来自何处。

      “瑞珠的棺材我方才看过了,是空的,”黛玉盯着地面上一块疏忽变幻的光晕,手落在瑞珠半开的棺椁上,“我猜蓉大奶奶的棺材也应如此。”

      阮廷玉的目光随她纤细柔荑,落在乌色的木上,又立马移开,顿了顿,才道:“姑娘可知秦氏身份?”

      黛玉一怔,低声道:“只知她出身虽不是名门,倒也算得上书香门第。”

      阮廷玉垂下脸,在袖中摸索,灯光照得他脸颊清瘦,片刻,将一叠薄纸递送到黛玉面前,“这是我下午去户部誊抄的。”

      黛玉将纸抖开,借着火光细看。

      只见纸上明明白白写着,秦可卿乃是贾蓉之妻,工部营缮郎秦业的养女。

      秦业因夫人早亡,偶然在养生堂中抱养一女,因素与贾府有些瓜葛,便将女儿嫁给贾珍之子贾蓉为妻,秦可卿“贫女得居富室”,出身养生堂的秘密贾府并不知情。

      趁着黛玉看字,阮廷玉便挽了袖子,将那厚重无比的樯木棺盖用力一推。

      一声闷响,苦涩朦胧的干燥木头气味喷出,宛如冥府之路,只是这条路上一人也无,显然黛玉的猜测完全正确。

      “这里看不出什么了。”阮廷玉将两台空灵床整理好,转身向黛玉道,“姑娘身边人未归,显然是被外事绊住了,如若姑娘不嫌弃……我送姑娘回荣国府吧。”

      回去的路亦很近,乌夜沉沉的碧落里洒着胎毛一样柔顺的小雨,风不大,吹的是西风,虽不用撑伞,黛玉也戴起玄色绉纱兜帽,可眼睫毛上依然落了一层水雾。

      抬头望身边瘦高的男人,石青官袍上都是绵密的雨点,高高束起的发髻也湿了,他看一眼黛玉,走在上风处,将雨挡了大半。

      黛玉读懂他的好意,道谢的话到嘴边,却觉得不痛不痒,又咽了下去。

      她直觉,这个人,是懂我的。

      两人并挨着肩,朝贾府街上走,只见转弯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路边,像个没家的讨饭孩子。

      那身影如此熟悉,黛玉心头猛地一颤,忙快步走过去蹲下,翻开湿成一团的头发一看,正是雪雁,不知躺在此处多久了,浑身上下像刚从水塘里捞出来似的。

      阮廷玉伸出两只润白的手指,先探了鼻息,又量了脉搏,方向黛玉道:“无碍,大约是不备时被人击昏了,又扔在此处的,小丫头内力不凡,睡一觉便好了。”

      黛玉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阮廷玉将风灯交到黛玉手中,打横扛起雪雁,往荣国府角门方向走了几步,才道:“林姑娘,雪雁被袭可能只是个警告,我建议林姑娘还是暂时别查这桩案子了。”

      他气息沉沉的,吟了半晌,又道了句:“现在……还不是查这个案子的时候。”

      夜色苍茫,雨雾迷蒙,角门处小厮仍在梦中游,天色似乎变淡了些,黛玉恍然失神,回想两口空棺材,嚼着阮廷玉意味深长的话,梦游般进了荣国府,搀着雪雁往前走。

      待回过神来时,已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日难得放晴,黛玉起得早,往贾母处说了会话,吃了一碗老姜紫菜饭,夹了一粒淮扬清炖狮子头、两块花雕酒蒸鲥鱼,便匆匆回自己房中。

      雪雁已经醒了,坐在帐子里,半睁着眼穿袄子。

      “昨儿怎么了?”黛玉看一眼站在屋外廊下捡梅枝的紫鹃,小声问雪雁。

      “我也不知道,”雪雁呆呆地道,“刚翻出铁槛寺围墙,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人打晕了。”

      她圆圆的脸上闪过略一警醒的神情,睁大了眼道:“有个武力比我强上许多的高手,从后面打我一下,我竟然一点也没察觉,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黛玉坐在雪雁榻边,叹了口气。

      雪雁虽年岁小,但不到三岁便跟着江湖老手在深山中习武,技艺精纯非常,能无声无息接近她并击晕的人,不知又要比她厉害到哪里去了。

      阮廷玉说的没错,这浑水,她现在还趟不起。

      *

      过不多久便是除夕,贾府上下一扫吊丧的悲哀气愤。

      秦可卿七七四十九天还没过,白灯笼便已被取下,大红的窗花对联贴得到处都是,丫鬟们穿红戴绿,夫人小姐们戴上首饰,四处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唯有宝玉还算是个念旧人的,想到不过月前,蓉大奶奶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如今香消玉殒,整座宅子宛如没事人一般,从贾母处出来,连饭也吃不下,便径直往黛玉房中去。

      黛玉披了件月白色的狐毛袄子,坐在窗边竹椅上看书,宝玉也不敲门,直接走进来,翻过她手中的书便看。

      “《折狱龟鉴补》,”宝玉指着封面上的五个字细看,“好妹妹,天天读这些劳什子,也不怕做噩梦。”

      “若没做亏心事,又怎会被噩梦找上门呢?”黛玉阖上书,又问道,“从老祖宗处来?可吃过饭了?”

      宝玉摇摇头,叹道:“那尤氏、邢夫人几个有说有笑的,我心里难受,实在吃不下。”

      黛玉眨眨眼,道:“我也没吃饭,不如让紫鹃跟厨房说,给我们单独做两个清淡的。”

      宝玉拍手叫好,紫鹃还没出门,却又想了个更好的主意,“好妹妹,你来京城这么久,那集市可曾去过,酒楼可曾逛过?”

      黛玉回想当日从码头进京的繁华景象,喉头一滚,心生向往,然后又老老实实摇头。

      “这便是了,”宝玉脸颊上笑出一个梨涡,“家里怪难受的,不如我带你去外头逛逛,可好?”

      黛玉上京前,贾敏曾仔细告诫过她,在贾府不像在家里,可以经常出门,跟街头巷尾都打成一片,来了这两三个月,她一直谨记母亲教诲,除了那夜偷偷溜出府外,竟从未大摇大摆走出这条街,更别说去集市酒楼逛上一逛。

      再一盘算,她在扬州买的那本《疑狱集》早就读完了,手上几本《决疑狱事》、《官定判词》也读得七七八八,就算出去能买两本书,也是极好的。

      紫鹃只管听着宝玉胡说,坐在那儿擦盛花的琉璃盘子,一抬眼,见素来只爱读书的林姑娘竟破天荒的点了头,眼中盛满向往神情,惊得差点将那价值千金的盘子扔出老远。

      “姑娘,外头世道乱,可不能……”

      “没事,让雪雁跟着我,再说有宝二爷在呢。”黛玉笑盈盈道。

      “……我有个主意!”宝玉大叫了一声,“我有几件衣裳,都是往年老祖宗赏的,料子是好料子,无奈我那几年长得快,衣服一次也没穿过,便不合身了,如今看来给妹妹穿倒是正好,反正年后林妹妹要同我一起上学堂的,出门倒没什么的,我们就当提前采采风。”

      紫鹃拗不过他们,只好叹着气应了。

      宝玉差茗烟去传话,没过一会,就见秋纹抱了两大叠衣物走进来,紫鹃展开来伺候着黛玉换上了。

      是一件白色的织金纱直裰,领襟上有祥云竹枝纹的刺绣,衣摆随行走暗光流动,紫鹃将黛玉长发梳成髻,还插那只且末料的白簪,再拿一把泥金折扇,黛玉给活活衬托出了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好俊俏的公子爷儿!”宝玉笑得直不起腰,“要我说,可比那秦家公子、卫家公子、甚至北静王水溶都儒雅多了,若是上了青楼,指不定有多少姑娘围着转呢!”

      “快些走吧,”黛玉被夸得不好意思,拿扇子遮了面,催促道,“紫鹃给我们把着门,晚饭前便要回来。”

      因有宝玉在,茗烟只给守门的小厮塞了两锭银子,便有人牵着软轿过来,将一切都安置妥当。

      黛玉好奇地掀着帘子看外面风景,上回进京,并没走到闹市正中,虽然繁华,却不及眼前之万一,街道宽阔如大江,行人往来如流水,真真的富贵荣华、万千气象。

      轿子在一间最阔气的三层茶楼门前停下,这茶楼还有院子,进了院子还有水池荷塘,塘上又有石头砌成的小桥,桥上还架着雕梁画栋的小亭。

      黛玉叹道:“都说江南精致,但这要论起别有洞天,还是京都的有钱人会建造。”

      宝玉笑道:“不过是有几个钱罢了,这茶楼是冯家的,便是那日来吊唁的神武将军冯唐,他的儿子名唤冯紫英者开的,算是京都酒楼里最正经的地儿了……我们经常来饮些茶水、吃些点心,也可以叫女先生来说书,若是有看上了的,也能带走,只不过冯紫英有些讲究,这茶楼里没有房间,只能带出去……”

      他看一眼黛玉眼色,撇撇嘴止住话头。

      引路的小倌与宝玉熟识,直接带去了三楼临街风光最好的位置。

      宝玉点了一壶碧螺春,黛玉依然惯喝的是太平猴魁,因没吃午饭,便让大厨做了琉璃皮乳鸽、手剥河虾仁、茨菇红烧肉、鸡汁煮干丝四道菜,每人热腾腾一大碗珍珠米,又叫了明月雪绒豆腐、豆沙方糕、杏仁一口酥、话梅瓜子几个小点。

      吃过饭,宝玉磕着瓜子,斜倚在窗边,看楼下小亭子里坐在帐中弹唱的琵琶女,琵琶声轻拢慢捻,古今多少歌女,都是弦解语,恨难说。

      黛玉竖着耳朵细听,唱得是吴门四才子的《桃花庵歌》,直把“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这两句吟得软绵悠长,看客的骨子都酥了。黛玉初时觉得新奇,片刻便又腻了,便留着心听周遭茶客说话。

      隔壁一桌的青年公子,就琵琶女的技艺大作点评,对京城几大名楼如数家珍。

      “……那天香楼,可曾去过?天香楼的幻儿姑娘名冠京城,弹得一手好琵琶,可她不是垂帘演奏,便是戴着面纱,就到如今也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呢!”

      西面一桌显然是下了朝的中年官员,正窃窃私语朝中秘辛。

      “……案子谁破的?大理寺那个?”

      “可不!龙颜大悦,升了四品的少卿,还赐了腰牌,准随时入宫!”

      “后生可畏,前程可期啊!”

      楼下两位面容刻薄的大爷,议着一桩桃色案子,声音颇大。

      “……长安县大财主之女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殉情了!要我说,这种不听家里安排的女子该沉到祠堂水井里去!”

      黛玉听这两人说话腐朽得臭不可闻,不由得皱起了鼻子。

      目光随之远眺,便看见茶楼门口的大街上,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搂着个戴了纱帽的小姑娘,甜甜蜜蜜地,在街边买了对糖人儿,又相拥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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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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