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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通仙桥 ...


  •   黛玉不是第一次上学堂,可先前在扬州时,念的却也不是这样热闹的家塾。

      昨日虽下了半天的雪,夜里反倒升了温度,细密冬雨浇落,竟比下雪时更凉彻身骨。

      紫鹃伺候黛玉换上一身窄袖白袍,长发挽成高髻,颤巍巍束了个白玉冠——除此之外,一样首饰也无,整个人反而衬得更自然别致,仿佛从一众珠光宝气浓艳脂粉里,跳脱出一粒浑然天成的雪花。

      黛玉推窗探头,外头乌云浓浓欲坠,宝玉煞是显眼地披了身华贵的大红星星毡,走到贾母房中请安。

      她关了窗,回首见紫鹃早已把书笔文物脚炉手炉包好了,收拾的停停妥妥,浅笑着递上一件白狐领子的大髦。

      雪雁斜靠在窗下的小榻上发闷,她跟着黛玉上学,本是开心的,一听说不能像在扬州时那样乱走乱逛,兴奋劲儿霎时打消大半。

      待马车过来,扶黛玉坐好,雪雁索性连京城街景也没兴致看了,只蹲在黛玉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脚炉里添炭。

      宝玉拥着袭人、晴雯、麝月等三五个娇俏丫鬟走过来,在轿边都嘱咐了一番。直到袭人嗔怪地说“别念了,再说下去,林姑娘该等烦了”,才恋恋不舍地丢了手。

      “秦家公子呢?”宝玉搀着茗烟上了马车,黛玉蹙着眉问。

      秦钟是秦业的儿子,秦可卿的弟弟,宝玉心心念念的昔日同窗,黛玉见过几次,倒是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举止怯怯羞羞,有几分女儿之态。

      只是自那次黛玉在茶楼上,看到秦钟搂着智能儿从街边走过,竟再也没见过他,宝玉初时还念叨几句,渐渐地也不再提起这位好兄弟了。

      宝玉打开小食盒,拈了一粒蜜浸小枣,愁着脸叹道:“可别提了,有日子不上学了,先是他姐姐的事,前些日子同智能儿搅合不清,又引得他父亲……”

      话没说完,只听得跟着宝玉念书的李贵报了句:“宝二爷,林姑娘,学堂到了。”

      因这贾家的义学离宁荣大街并不远,不过一里之遥,马车走了几步便把黛玉宝玉放下。

      进了垂花门,宝玉撑伞,领着黛玉往面走,此处是一间三进小院,讲学在正房,西厢作书房,院中有精巧的池塘假山,塘中冰面下聚着金红的小鱼,倒是可爱。

      庑廊下,宝玉收伞抱起手炉,熟稔地介绍道:“好妹妹,我说与你听,这义学是贾府始祖所立,因怕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老师的,即入此中肄业。族里面有官爵的,都按着俸禄多寡给银两,作为学中费用。塾掌便是族中年高有德的,专为训课子弟。”

      黛玉微微颔首,进了门,见年轻子弟齐聚一堂,说话声嘈嘈切切的,却都不敢抬头看黛玉一眼。

      她四下打量,却没有空座,宝玉便指着他身边的桌椅道:“这本是秦钟的桌椅,只不过他近来如此形容憔悴……罢了,大约是不会再来了。”

      紫鹃先前叮嘱过雪雁,让她一定要把姑娘照顾妥当,眼下忙走过来,把黛玉的书笔文物拿出来摆好。

      黛玉端坐着,凝眉想了一会,又问道:“那秦家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细细同我说说罢。”

      宝玉叹气:“去岁我同鲸卿相识,又一起读书,同来同往,同坐同起,甚是亲密,老祖宗爱惜他,他便常在府中小住,久而久之便与众人熟了,我便同他说,以后不必论叔侄,只当弟兄朋友相处就是了。”

      黛玉抿着唇没说话,去岁秋天,她刚入贾府不久,虽未进学堂,倒也听说府中上下有关宝玉秦钟间的风言风语,更加上如今京城暗暗兴着龙阳之趣,学中多情风流的男学生众多,倒也不足为怪。

      那两个相貌美丽的男学生香怜、玉爱,巴巴地给宝玉递上茶水,宝玉先润了润唇,才继续道:“蓉大奶奶发丧后,便是年节,学上放了假,我倒也没怎么与秦钟见面了,只是除夕没过几日,便传出了秦老爷病逝的消息……”

      他顿了顿,见香怜、玉爱走远,才敛着声说道,“那日我听赵姨娘他们说,秦家到底风水不好的,家道中落便罢了,如今竟然连着死了两个!”

      黛玉偏了偏头,竟想起铁槛寺夜色掩映的偏殿里,那两口空空如也的棺材。

      此时,却听见塾掌站在房门口,抚着长长白须轻咳了一声。

      霎时间,纷纷笑语立刻止住,有那几个老实的立刻低下头去,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黛玉抬起眼,望向门口,谁料塾掌却并没进门,而是往旁边一让,让出身后一道清俊瘦高的身影来。

      雨雾缭绕,暗光清素,那人圆领袍上的织金暗纹提花散发出玛瑙一样流光,却把一屋子扑棱棱烟尘直飞的陈腐书卷气折亮。他的眼也像光,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偏配了通身云淡风轻的孤绝气质。

      黛玉有些神思恍惚,旁边宝玉已经笑着迎上去:“阮少卿竟来了!”

      后方人群里有了小小的骚动,被阮廷玉的眼光轻轻掠过,便戛然而止。

      塾掌又咳了一声,方说道:“这位便是当今大理寺少卿阮廷玉大人,今有要事到学上,诸生不可无礼!”

      阮廷玉此时已看见白袍素面的黛玉,他也不讶异,直到宝玉回到黛玉身边坐下时,他眼色方微微一凛。

      黛玉眯了眯眼,心中念头闪过,看样子,阮廷玉是知道她在贾府学上念书的,那么他并非本族,这会子突然跑过来……莫非是出了人命关天的要事么?

      阮廷玉沉吟一瞬,偏头对塾掌说了几句。

      塾掌遂走到宝玉身边,请宝玉随他出去一趟,又略带困惑地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忙放下手中书,朗声向塾掌道:“我与宝玉一同来,自然也要一同去的。”

      *

      “张司直来报,据京兆府尹通传,清晨卯时,在京城西郊的通仙桥外,发现一具男尸,”马车驶往城郊,车内摇摇晃晃,阮廷玉看着宝玉,淡淡道,“死者怀中有一本贾府义学刻发的书册,署名是为秦钟。”

      宝玉神色大变,震惊不已,瞪圆眼看着阮廷玉,见他浑不似开玩笑的模样,那面色便如白蜡一般,片刻后长长地流下几滴清泪来。

      阮廷玉轻轻叹了口气,道:“因秦钟的父亲和姐姐都于上年去世,家中并无亲人,他与贾府多有来往,又与你同学同行,便先来学中……关于秦钟的近日情状,若能说的,烦请告知一二。”

      宝玉悲恸地叹了口气,才道:“自然,自然,少卿是廷玉公子,眼下还没见到尸首,若……若当真是鲸卿死于非命,这件案子由少卿来破解,我自然放心。”

      一直坐在一边,睁着眼细听二人说话的黛玉,忽得微微低头,垂了眼皮。

      竟然是他,阮廷玉,竟是她心向往之的《疑狱集》的作者,廷玉公子。

      论理,她早该想到的,一模一样的两个字,行的是听讼决狱之事,写的是量刑审理之道,长于尸伤检验之法,只是不知为何,每每见了这位阮公子,她便心头紧紧的,有恍然失神之感。

      只听阮廷玉忽道:“可否请林姑娘协我破案?”

      他声音很轻,却容不得拒绝,林黛玉猛地想起那日张司直转述阮廷玉对她的评价,含着话犹豫了,却听宝玉连声道:“是了,还有我家的扬州名侦探林妹妹在呢,你们二人携手,必把那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黛玉便只能点了点头。

      待下了马车,雨已经停了,通仙桥上沉雾散去,张司直早就带人驱散了看热闹的村民,刷了清漆的朱色长桥正中,一具被白布覆盖的尸首极刺眼的横列其上,宝玉扶着李贵,又堪堪落下泪来。

      掀开白布,宝玉只看了一眼,便痛苦不已地哀叫了一句,“果真是他!”

      见宝玉趴在一旁阑干上痛哭,黛玉心头虽凄然,但到底与秦钟交往不深,她尚自镇定,几乎没与阮廷玉交流,便心领神会地准备查看尸首。

      雪雁对这样的场面倒是熟悉,顺手顺脚地从紫鹃给的包袱里抽出勘验用的麻布罩袍,熟门熟路地递上用于记录的纸卷和炭笔。

      “致命伤在喉头,从刀锋来看,当自左向右划过。”阮廷玉挽着袖子,往秦钟脖颈处一指。

      那手腕宛若玉石,骨节分明、细白修长的手指上,带着红润的指甲莹润生辉,黛玉忙收回目光,紧盯着秦钟的伤口。

      如果说宝玉的好模样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那么阮廷玉则是一块凌厉的玉,冷淡坚硬的金石表象下蕴着温柔的光。

      “确是如此。”黛玉定了定神,答道。

      “我推测,是凶手从背后接近秦钟,用锋利的小剑或匕首划过秦钟的喉咙,”阮廷玉思量着说道,“秦钟面色青紫,死因是迅速涌出的血液倒流入气管,窒息而亡。”

      黛玉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阮廷玉所说的一切丝毫没有可以指摘之处,她甚至感到惊奇,那《疑狱集》里的案件数目众多,又很复杂,尤其是作者对于死因勘验的示例对比极为详细。

      她原先还以为作者是位经验丰富的老者,却没想阮廷玉竟会决断得如此利落,显然那些案子都是他亲手所验,亲手所写。

      正思量间,忽见远远的,张司直拎了个浑身颤抖的小姑娘,从通仙桥后烟雾迷蒙的小树林里走过来。

      这小姑娘不是别人,头戴纱帽,面色娇软,哭得梨花带雨,正是与秦钟交好的水月庵尼姑智能儿。

      宝玉霎时间便红了眼,颤巍巍伸手指向智能儿,目眦欲裂地对阮廷玉和黛玉嚷了句:“阮少卿、林妹妹,这小尼子便是凶手,快快把她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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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通仙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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