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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轮回畜生道 ...

  •   她记得那是一个雨夜。
      瓢泼大雨,雷鸣作响,茅屋里各处漏雨,滴答个不停。
      水几乎要淹上了竹床,她抱着蒋绒,站在床上,看着母亲强撑着身体,用破桶从屋内舀水,一时间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蒋绒身上发烫,不知为何,平日里总容易惊醒的她,今日这么暴雨雷鸣却是没有哭喊,只安静地缩在蒋肖怀里,像只小猫似的乖巧。
      “肖儿别怕,照顾好妹妹,娘亲会保护你们的。”
      “没事,娘亲,肖儿不怕,绒儿也不怕,你看绒儿,睡得多香啊——”
      似是被蒋肖的稚子话语提醒,母亲突然间放下了那手中的东西,奔至床前,探手试着蒋绒额上体温,一时间慌了神色。
      “绒儿,绒儿——”
      “怎么了,娘亲,妹妹在睡觉呢——”
      母亲几乎面上要哭出来,却还只是搂了蒋肖,温声安慰道:“我知道妹妹在睡觉,但母亲想同她说说话,肖儿,你替母亲一直唤着妹妹好么?母亲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外面在下雨呢娘亲,你要去哪里?”
      母亲似乎在想些什么,去取了蓑衣,也替蒋肖披了一件,让她将蒋绒好好抱在怀里,打着旧伞,牵着他们就这么冒着大雨出门。
      “肖儿别怕,家里漏雨,这样肖儿和妹妹都睡得不好,你去门口那处破庙里暂且避一避,娘亲去寻个人,马上就来陪你,你不要怕,佛祖会保佑你的。”
      “娘亲,”蒋肖牵了她的衣袖,“娘亲不要走。”
      “娘亲马上回来,肖儿要乖,你看好妹妹,记得一直叫她的名字,好么,一直叫她的名字。”
      “娘亲,娘亲——”
      那夜蒋绒高烧不退,母亲一夜未归,蒋肖醒来时,怀里抱着的小小身躯已经冰凉。外面天色大亮,大雨已停,各处透着秋雨过后的明亮颜色。
      她揉了揉眼睛,看着掀开自己已经被泡得发烂的蓑袍的面孔,有些好奇地打量:“你是谁?我娘亲呢?”
      “阿弥陀佛,真是赤诚一孩子,佛祖念你心善,唤我来渡你,你先起来,这是你的妹妹么?”
      蒋肖天真一笑,将怀中那小小身躯抱拢,于脸蛋上亲了亲:“是我顶宝贝顶宝贝的妹妹。”
      那人也笑了,面容温和,轻轻抚了抚蒋肖的头:“大抵便是你如此宝贝她,连佛祖都不忍她受凡尘侵扰,先一步揽她到身边去了。”
      蒋肖年幼,并不懂这人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知道对方在夸赞自己,便赦然笑了,继续搂着怀中蒋绒不放手。
      “贫僧法号缘怀,无意路过此处,你叫什么名字?你口中的母亲现在何处?”
      蒋肖眨了眨眼睛,回道:“我叫蒋肖,昨夜大雨,母亲让我带妹妹到这里来避雨,她说要去寻人,娘亲骗人,娘亲不要肖儿了,也不要妹妹了——”
      缘怀又念了声阿弥陀佛,软声安慰。
      “依你所言,你的母亲并不会骗你,你来,我同你一道去寻你母亲。”
      于是蒋肖便随着他一同回了那昔日里住着的草茅陋舍,缘怀看得这萧条光景,心中甚至惊心,面上却不显,只手里拈着念珠,不住诵经。
      “看来你母亲并未回来,你可知道她去寻了何人?”
      “我不知道,娘亲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缘怀阖眼,牵了蒋肖的手,教她念佛。
      “妹妹在你怀里沉不沉,我替你抱着罢。”
      蒋肖摇头,坚毅道:“母亲让我一直唤着她的名字,绒儿,绒儿,天亮啦,绒儿——”
      法师又是一阵叹息。
      说来蒋肖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带着蒋肖寻到了左右封刀府上,只是那时大门紧闭,不得要领。
      缘怀在门上轻轻合掌,似是略有使力,只听轰然一声,那厚重红门竟应声而倒,里面传来惊叫连连,缘怀却熟视无睹,单手抱了蒋肖,竟然就这么径直走了进去,步履轻盈,可步伐极快,甚至有虚影残存。
      不知走了多久,蒋肖听到内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煞是可怖的尖利叫声,那是蒋肖从未听过的谩骂。
      “蒋凉之,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让我回去,回去——”
      “闭嘴,你以为我愿意留你?若不是大夫说你这一胎是男儿,你还有命在?”
      “你滚,你给我滚——”
      蒋肖从缘怀身上跃下,径直奔进屋内,只扑面闻见浓厚腥污,一男人负手立在屋内,一脸阴戾,瞥见他来,心中警铃大作,抬手便要一掌,被缘怀赶到,错身挡下。
      “阁下还请手下留情,不过是一总角幼童罢了,为何无故痛下杀手?”
      “你又是谁?”
      “娘亲——”
      蒋肖已跃进房内,母亲躺在榻上,脸色苍白,身下污血阵阵,一老妪正在帮忙接生,她额前青筋暴露,看得蒋肖一时畏惧,不敢上前。
      “母亲,你在生妹妹了吗?”
      “肖儿——”蒋母声音已接近凄厉,“你妹妹呢——”
      蒋肖笑着将怀中尸身递到她面前,道:“母亲你看,绒儿还在睡觉呢——”
      “蒋凉之——我要杀了你——”蒋母放声恸哭,一时间竟生出一股狠意,身下血崩,传来惊声孩啼,“我的绒儿,绒儿——”
      “你这贱人——”
      蒋凉之不再与缘怀周旋,眨眼间竟闪进屋内,抬手提刀,竟是要将蒋肖化作刀下冤魂。
      蒋肖被这猎猎杀气惊得呆在原地,只看蒋母纵身,不只是从哪里拼出一股力气,竟然直接将她推开,硬生生遭了蒋凉之那一刀,直接砍在背心,血水喷了一地,溅在蒋肖怀中所抱之人脸上,骇得幼童呆愣住,一时间失了声音。
      “肖儿,快逃——”
      说话间缘怀已经赶到,反手与蒋凉之已对上一掌,双双倒退一步,蒋凉之暗叹这人功力深厚,竟然不亚于自己。蒋母还残有一口余气,趴俯在地上,朝缘怀磕了一个头。
      “求求侠士,救我女性命,带我女逃离这里——”
      缘怀吁了口气,将蒋肖拦腰搂起,不待蒋凉之反应,竟就这么提气闯出去了。

      故事似乎已经说完,蒋肖也像是了了什么生平夙愿似的,剑锋染血,被她在空中随意挥了挥。众人皆被她抬手便斩生父性命的气魄所惊,此刻她素袍染血,看上去更是可怖,面容上的佛性未减,竟还合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蒋承看着滚在自己脚边的人头,一时间双腿发软,就这么跪坐了下来。
      “一笑寒,你还比么?”
      “不比了,不比了。”
      不知为何,蒋承始终不敢抬头对上那人的双眼,从始至终,直至真的杀人,蒋肖的眼睛里都没带太多怨恨。该说这人是已经超脱心性了吗,可偏偏举措里都是为了复仇,但为何能做到这般面色不该,神色不惊,蒋承只能用鬼魅妖孽来形容她。
      “是么,”蒋肖挥手重新合剑,朝周遭望了一圈,“可我却是要比的,毕竟今日大家齐聚一堂,不就是为了争个高低么?”
      “你还想做什么,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不屑杀我么——”
      事已至此,蒋承已不再顾忌什么脸面,比起死,他倒更怕眼前的蒋肖,如若可以,他宁愿自己以漠刀抹了脖子,也不愿意死在这阎罗手下。
      “说来也是,但今日兴起,碾死一只蚂蚱倒也无妨,”说罢剑锋在手中转了一圈,蒋肖偏头看他,目光冷冽,甚好的容貌衬着这山顶的白雾,倒真有种佛光四溢之感,“现在蒋凉之死了,你便是左右封刀之主,那若我杀了你,我能不能也当当这左右封刀之主呢?”
      蒋承已经腿软,又如何能让他提起刀同蒋肖厮杀,于是只得口中嗫嚅道:“如若你想要,你便拿去就是了——”
      蒋肖只笑:“罢了,别人送的,我也倒没什么兴趣。”
      “这——”人群中终于有人开口,不知是慑于蒋肖的杀气还是如何,声音竟然有些发颤,“如若你所言不虚,那依着常理,左右封刀之主,也确实该是阁下——”
      蒋肖偏头看他,又扫了蒋承一眼:“少主以为如何?”
      “我,我——”蒋承咬牙,只得闷闷,“是,姐姐——”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蒋肖的长剑垂地,袖袍翩翩,竟仰天大笑了三声,然后垂手擦泪,几乎被笑出了眼泪。
      “好一个‘姐姐’,”她道,“我等这一声可等了十八年之久。”

      群英荟毕,众人都还仿佛如坠梦中一般,许久未能回过神来。
      想来不过是十年聚集一遭,竟就在短短一日之内,亲眼看到了会首左右封刀的掌门身首异处,还听到了几乎骇世的蒋家秘闻,无不让人心惊。
      蒋凉之为人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以至于后来他们再见到蒋承,都是不自觉地议论纷纷。
      这些无一不让蒋承如芒在背。
      一瞬之间,他觉得自己就仿佛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虽不至于有人迎面朝他唾弃,但还是能够感受到自己经过之时那些人的指指点点。
      蒋承心中暗恨,却无可奈何。
      蒋凉之死时那瞪大的的双眼如同梦魇一般这几日都缠绕在他的梦中,让他夙夜难寐。只有蒋肖那张面孔,仿佛和善的阎罗皇帝一般,朱唇轻启,替他诵念着繁复的经文。
      他几次从这噩梦里惊醒,发觉背心已经湿透,手脚战栗,一时之间不得要领。
      那日峰顶集会之后,蒋肖收剑归去,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虽然最后留下了那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却还是让人略有怯意。
      尤其是对于蒋承而言,那日众人面前,他也算是默认了蒋肖的正统左右封刀的继承地位,眼下在府中,他的地位倒是尴尬。
      虽然上下依旧以少主之名称呼他,但他知道,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已然沦为跟蒋凉之一般的抛妻弃子、杀人夺位之人。
      于是忍不住阵阵作呕,趴俯在围栏处,喉口泛出阵阵腥甜。
      正头痛着,便听见廊下有人叫喊,一身影悠然而至,衣摆翩翩,长剑负于背后,正是蒋肖。
      “是你,”蒋承摁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像是险些没看到他似的,蒋肖的视线这才从周遭的装潢上面收回,一脸恬淡的,手中佛珠轻捻。
      “十八年没回家了,难得看看,弟弟还有意见么?”
      “你——”
      说罢更是没再看他一眼,蒋肖径直走到那正厅座椅处,轻轻拂了拂那面上粉尘一把。
      “难得执掌家业,倒容我看看,左右封刀到底有多少人马,”说罢抬手,指了指边上站着的一人,“就你罢,去把各处掌事都唤来,是叫号刀令么?替我通传罢。”
      待那人得令退下后,蒋承不由得愤愤:“你又不使刀,为何定要左右封刀的掌门身份?若是怨愤父亲的行径,现下他已被你杀了,恩怨也该了结了。”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说罢指尖在椅面擦过,轻轻点点,缓缓道:“倒是有心,姐姐今日也不妨跟你透露几句。我之所以使剑,不是因为我不会刀,而是因为不屑用刀。蒋家刀法着实让我不耻,虽然心中有计较,但每每施展实在是恶心,若你不信,便同我对上几番,看看是你对左右封刀技艺了解精湛,还是姐姐我更胜一筹。”
      “若是你这么恨蒋家,为何还顶着这个父姓?”蒋承狠狠道,“倒也不嫌膈应。”
      “这倒还好,毕竟我那时年幼,母亲若不是日日念着我的姓名,只怕我早忘了生父是谁,又怎么能站到你面前呢?”蒋肖垂手捻珠,诵了几句梵文,又接着道,“更何况我后面常以名号自居,蒋肖这个名字,倒鲜少有人提及了。”
      “江南七品怪弥勒,呵呵——”
      二人正说着,堂下已有掌事接了号令聚集而来,看着这满堂的人物,蒋肖不由得啧啧称奇。蒋承在她身边恨得牙根痒痒,却还是无法,只得按捺下心中怨愤。
      “看来人都到齐了,”蒋肖道,“不知诸位是否有听闻,斗转星移,咱们左右封刀这几日也都换了主人,眼下便是由在下掌事,还多谢各位赶来,今日我确有要事宣布。”
      蒋承心中一紧,不知她要作何打算,只捏紧了拳头,听她发话。
      “我宣布,左右封刀从今日起,自销名号,众生卸甲,从来处来,再往去处去。”
      “你说什么——”
      堂下顿时轰然嗡鸣声一片,竟是都没想到蒋肖上位第一件事便是解散左右封刀,蒋承更是气得险些吐血,窜将上前,几乎要碰到蒋肖之时,那利剑已经抵到他的眉心,划破了眉宇间一寸皮肤,猩红泛出,直直坠落到颊间。
      “弟弟可有什么疑虑?”
      “这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你怎么能——”
      “是么?”蒋肖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我有多乐于看到蒋凉之在九泉之下不自在了。”
      末了又笑道:“罢了,我都忘了,他大抵是去不了九泉的,六道轮回,苦楚自寻,以他的孽障,大抵已经到了轮回畜生道了罢。”
      “还是弟弟心疼这浩大一基业?这可不成,听姐姐一句劝,凡人在世,万物皆有因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弟弟你堂堂七尺男儿,不靠着自己去闯荡搏出一番名号,躺在父上的功劳簿里吃老本可不是一件善事,我这也算是为你积德了。”
      “好你个舌灿莲花的毒妇人——”蒋承道,“满嘴佛理道德,杀人的事情倒是没看你少做一件——”
      “啊呀,蒋承,我对你真是失望,“蒋肖起身,竟是没有用力,光是内力就将他逼得后退几步,“子不教父之过,只可惜蒋凉之已经死了,阿弥陀佛。”
      看着她总是对自己一副仿佛已经药石无医般的样子,蒋承实在是心中抽痛,这份痛楚倒是更甚于蒋凉之之死带给他的打击。
      或许冥冥之中他只是想要蒋肖正眼看他一次,而不是总像这般高高在上似的,睥睨蝼蚁一样的眼神。
      是蝼蚁么?他想,甚至蒋肖许多时候眼睛里看他,都没有看蝼蚁那般的厌恶,只有种怜悯天下苍生的般的宽和。而对于蒋承而言,这份宽和并不是善事,正是蒋肖从未将他真正当过人看待的证明——
      他依然怒极,胸口腥甜不再忍得住,两眼一黑,再次将污浊之气喷薄出来。
      蒋肖只低头看了那血水一眼,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抬腿走了,佩剑重新入鞘,又是叮铃一声,如雷贯耳般。她同门口的人低低嘱咐了两句,那人似乎还没从左右封刀已经解散了的事实中回过神来,眼神涣散着,就这么看到蒋肖走到门廊之前,脚下轻点,竟是凭空跃然而上,然后就听得轰然巨响,那昔时旧年由蒋凉之亲手所写的左右封刀的牌匾就这么碎成了两半,坠倒于门口青石板地面之上。
      蒋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满意足般的,双指抚过了剑身上的灰迹,让它重新入鞘,在众人目光之下,就这么悠然离去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直至走出了数里,这句菩提偈依旧还荡在众人耳边。
      蒋承抚墙捂住胸口,心道,大抵穷极他这一生,都无法再追赶上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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