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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桔梗与姬石竹 ...
白哉,喜欢花吗?
喜欢。
哦,什么花呢?
桔梗。
在朽木白哉的印象里,坦然承认“喜欢”只有那一次而已。提问的是父亲,那是父子间唯一一次平等交谈。白哉不理解父亲当时的意图,没有任何铺垫地突然提到了花。自懂事起,白哉就已知道,喜欢和厌恶这样的感情于他的命运是一种负担,如果轻率地表露喜恶会无端挑起是非。他很想看看父亲在提问的一瞬间是什么表情,但当时父亲面向着庭院,只给了白哉一个严肃的背影,然而白哉还是忍不住吐露了真心话。谈话只有这些,白哉暗自庆幸,父亲没有追问“为什么”,否则他将无言以对。为什么喜欢桔梗呢?少年白哉扪心自问,却不得其果。
昨夜……不,是今日凌晨,在氤氲的酒气中阿散井恋次对朽木白哉说:“白哉队长,我喜欢你。”他听得相当清楚,但他没有去接,让那句话直落了下去。恋次说“喜欢”白哉,会不会就像白哉说“喜欢”桔梗一样,没有下文,也没有结果呢?白哉试图让自己相信“正是如此”。解释诸如“喜欢”之类的感情不光烦琐且容易扰乱心智,没有追究到底的必要,于是白哉继续喝酒,他还记得自己向恋次举起啤酒罐,而恋次伸手来接——那么后来……
深深吸了口气,胸口有些压迫感,白哉睁开眼,入目却是四方形的吸顶日光灯。他感觉自己的双手正交叠着平放在胸口,却连一根手指都不能移动,身体以极为端正的姿态平躺着,白哉能够清晰地计数脉搏的跳动,但是整个身体僵硬得像一段笔直的圆木,对思维的指令丝毫不作响应。他眨了眨眼睛,微微张开干涩的嘴唇,确定目前只有五官能够自由活动。平静地深深吸气,再把这口气长长地吐出来,如此反复几次,肺里不再感到郁塞,这才开始冷静地考虑起眼下的状况。尽管身体麻木,但所有感觉依然灵敏,很显然,目前身处之地是他和恋次在现世的住所,白哉略一凝神,周身20米内的灵子活动即一目了然,他辨析着房子里的各种声音,随后静静地唤道:
“恋次”
“是的,队长。”随着应答,卧室的拉门被打开了,六番红发的副队跪在门口,很恭敬地低着头,“有何吩咐?”
白哉忽然感到一丝厌烦。虽然恋次的礼数无可挑剔,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但从容得让白哉不快。几乎在这个想法出现的同时,朽木白哉的意识随之一滞,自己因何不满?难道是为了恋次理所当然的举止吗?
“队长……有何吩咐?”恋次试探着再一次问道,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小心翼翼。
压住莫名其妙的情绪,白哉简短地问:“我怎么了。”
沉静了片刻,恋次慢慢抬起头,一看见那双眼睛,朽木白哉心中顿时一片空白。
“队长,求求你,不要再这样……”
不要再这样倒在我面前!
没有说完的恳求随着一声巨大的哽咽猛地沉了下去。
朽木白哉脑海中陆续浮现出恋次的面孔,每一张都是不同的表情。自从那一夜隔着满街暴雨在流魂街灯火昏黄的小酒馆里看见这个举止粗野的小子的第一眼起,恋次的表情就像画一样地印在朽木白哉的脑子里,每一幅都深刻分明。这完全不由自主。白哉单纯地觉得这个大大咧咧的野小子似乎有那么一种本事让人永不厌烦,恋次那种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就像芬芳草原一样,在死亡世界的土壤上肆意蔓延。身边有这样一个朋友,看来露琪亚在流魂街的生活并不似绯真想象的令人担心,白哉想。在收养露琪亚之前,白哉对于被恋次憎恨早有觉悟,憎恨几乎与这个姓氏的根源同样古老,因此一向被朽木视为理所当然。那种憎恨既虚弱又委琐,白哉从骨髓里鄙视这些人。可是,想到阿散井恋次也将沦入其中,白哉心里忽然就升起一丝惶然。然而无论如何,收养露琪亚事在必行。几番踌躇,白哉还是忍不住亲自去了真央。就在那天,志波海燕听说了他的打算,把白哉堵在了番队门前。
“你想好了?”海燕问。
“让开。”
“就算是朽木家也吃不起后悔药。”
朽木白哉继续迈步上前,海燕伸开双手撑在门上。
“看着我,白哉。”没有丝毫调侃的意味,海燕紧紧盯着朽木白哉,“说‘我不后悔’,说了就放你过去。”
“我不后悔。”
志波海燕的目光移到白哉头顶的牵星箝上,然后他放下手,让开了门。朽木白哉径自走过他面前,没有侧目。不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海燕的呼喊,震耳欲聋:
“朽——木——白——哉——,绯真是想让她幸福,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海燕的声音追出了很远,终于没能跟上。
站在真央灵术学院的会议厅里,朽木白哉一边听着管家与校长之间关于提前毕业事宜的交谈一边茫然地望着紧闭的厅门,无数条长长的记忆思绪在心底凌乱地交织出许多面孔——
龇牙裂嘴的夜一、一脸无辜的浦原、把头发抓成耸立状的海燕以及气到五官扭曲的道貌岸然的督导。背景是一大片已经分不清是谁全都一模一样的脸,布满惊慌和幸灾乐祸。这其中,好像并没有朽木白哉,既然如此当时又怎样看到了这一幕呢?对了,是门外吧,朽木白哉是站在门外的,他默默地看着,对那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感到强烈的憎恶。夜一的恶作剧在真央绞起了一塘浑水,一开始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被四枫院少主借题发挥,直到全校尽人皆知无法遮掩。最终的结果是不了了之,实在没有人敢顶着四枫院家的压力指责四大贵族的少主使用了违禁道具,没有人敢当着全体死神的面,公布那件道具的底细。关系到上位阶层利害中枢的秘密,在“以大局为重”这块遮羞布的庇护下,只能让律法威严去扫地。托夜一的福,尽管心底里向来对规矩抱着怀疑的态度,朽木白哉还是深受打击。拉门的缝隙里,夜一复杂的表情终于压抑不住突出的绝望,这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寻找说服自己留下来的理由。门外的朽木白哉冷冷地看着他们的一切,如同站在一片与世隔绝的寂静中,他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胸膛,听到一个声音极其镇定而温柔地对自己的心说:留下来,朽木白哉,从今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
——
“露琪亚!”
一声粗迈豪放的叫喊打断了管家长篇大论的说服之辞,白哉只见门前突然扑入一团火焰,那个闯入者脸上僵挂着一丝兴奋大大咧咧地杵在门口。
阿散井恋次。
朽木白哉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那小子额上的刺青比一年前在流魂街初遇时更加深密复杂,而且覆盖其周身的灵力也更厚实了,只有头发还是直楞鲜红,仿佛他冲动的个性一般。
“喔,看来现在不方便说了。”年迈的管家不易察觉地瞟了一眼家主的脸色,很从容地说。
朽木白哉径直向门口走去,管家跟在他身后,并回头对那始终一言未发的少女说道:“那我们先告辞了,很期待你的善意回应。”
接下来的擦肩而过,并非只有恋次印象深刻。朽木白哉是计算着脚步向恋次走去的,已经注定无法挽回,那就憎恨得更果断吧。白哉一边走,一边沉聚力量,每接近恋次一步,灵压就加重一层,直到交臂的一刹那,朽木白哉将全部灵力轰然压上去,恋次一动不动,甚至连颤抖也做不到。
白哉想:到此为止了吧。然而事情并非如他所料,阿散井恋次扔掉所有苍白无力的怨怼,明确直接地竖立了一个名为“朽木白哉”的目标,便风一样地冲上来。
恋次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在以“打倒朽木白哉”为动力的前提下。白哉平静地等了五十年。五十年里他习惯了在露琪亚每日单薄地问候“兄长大人”时无声面壁,习惯了每次路过十一番队都听到一阵紧过一阵的强抑狂躁的空刃破风声。不觉中,朽木白哉开始在无人注意的角度观察阿散井恋次,观察,而且欣赏。早在恋次成为六番的副队以前,白哉已能仅凭一个龇牙裂嘴的笑容判断阿散井恋次是得意还是开心,是想耍宝还是在装傻,准确率高得难以置信。露琪亚被委派到现世的同一天,朽木白哉向十一番递出一纸调令,不一会儿,那个一头红发满身刺青还没顾上借酒浇愁的野小子,一边骂着粗话一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
五十年,恋次生动的表情一如既往,粗放的作风依然如故,朽木白哉不由地感到一丝欣慰。然而,还是有什么改变了,少年的狂放正逐渐被成熟的担当取代,暴躁的灵压也能随着刀一并安稳地归入鞘中,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什么不可违逆,那就是被岁月历练的沧桑,无论哪个空间,长大成人的脚步都是无法挽留的。随着额上刺青的日见繁复,少年眉间的疏朗也渐渐被压向深沉,当阿散井恋次以下属的身份站在朽木白哉面前时,不管周遭如何妄加非议,在朽木白哉眼里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六番副队。
后来一段时间,常能看见六番副队都是精神饱满、不知疲倦地带着六番人马东挡西杀,六番宁静如故,只是宁静里突然多了点恢谐,有人敢在擦拭刀刃的时候吹口哨;有人会把刚刚汲起的冰凉井水一股脑从头浇到脚然后全身打个痛快的寒战;有人能在半夜里满身酒气地对着灯柱傻笑半宿。还有,六番队里会传出令队员信心百倍的训练口号;结束战斗以后会集体躺在地上放声大笑;以及队首室门前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那句掷地有声的“队长”。
朽木白哉的心情随着窗外被吼声震落的树叶慢慢踏实下来。
“千本樱。”
平静的嗓音终于打断了静寂中类似压抑抽噎的呼吸,恋次抬起头,目光瞬间的茫然正落在六番队长眼里。但他马上意会了,很快地起身将那柄银鞘的斩魄刀捧过来,复又跪在队长身侧,疑惑的眼神向那双深色的瞳孔无声询问。
“出鞘,放在我手边。”
不能抬头的人尽力集中视线,目不转睛盯着恋次执行命令的动作,直到那雪亮的长刀平端到胸前。
“刀锋向我。”
尽管看不到,却非常清楚摆放的方向,朽木白哉再次简短地命令。恋次依旧照做,没有丝毫犹豫,接着专心等待。只见朽木白哉非常吃力地微微抬动食指。恋次不禁屏住呼吸,看那根修长的手指艰难而缓慢地伸展开——他必定极其用力,恋次想,他注意到为了完成这个动作,队长几乎瞬间苍白的脸和为了掩饰颤抖而紧抿的嘴唇。恋次一动也不敢动,即使明白接下来队长要做什么,他也不敢将刀刃向前推移哪怕分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迫自己耐心而且不要移开目光。终于,朽木白哉的指尖触到刀锋,深深压在冰冷的白刃上,刹那间刺眼的光芒在刀锋上炸碎,恋次反射地后仰同时抬手搁挡,熟悉的强劲灵压以令人惊悚的风暴向恋次迎面冲来,险些把他掀翻在地。然而,转瞬间这一切都消失了,待睁开眼,队长已站在他面前,一如以往般平静地居高临下。恋次弹身跃起,叫道:
“队长?!”重叠着疑惑和焦虑的回音在房间里共振。
“昨晚……浦原?夜一?”
回答他的依然是平静的问句,这是六番正副之间独有的交流方式,省却不必要的回旋与铺垫,直指重点。
“是浦原前辈。”
恋次微微低下头,避开队长探询的视线,但那道目光没有移开,沉默了一会儿,恋次说:
“昨夜……队长你突然……倒下的时候脱离了义骸,连灵压都感觉不到了。我非常担心,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求助浦原商店。”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再次收到那始终不改的目光,恋次无声地吞咽一下,接着叙述当时的情景:
“浦原前辈说是因为义骸与灵体有一些相抗反应,因为……因为酒精,被催化了,所以……他已经把义骸收走了,说调整后再送来。学校那边也安排过了,在新的义骸送来之前,队长都不用……”
“你也不相信,是吗?”
出乎意料地被打断,恋次不禁睁大眼睛盯着队长的脸,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可作判断的依据,证实这个问句确实就是他所理解的含义。
“义骸与灵体的排斥?没想到浦原喜助也会编出这种拙劣的借口。”
朽木白哉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恋次突然感觉到心脏在沉重地敲打胸腔。他微微张开口,凝视着队长紧闭的双唇,怀着畏惧期待那里再度放出词句。仿佛迎合一般,朽木白哉接着说道:
“并非完全是谎言,但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义骸是应生魂原理制作的现世躯体,并不擅于配合服从纯粹灵体,比如四枫院夜一和我。”
“那么……”
“出生时只有灵体,因此无法长久驱动义骸。不像你们这些——曾经……活过的人。”
“请不要这么说!!”
突然爆发的怒吼,令朽木白哉也措手不及,霎时整个房间在灵压狂暴地沸腾中诡异地绝静。恋次目光炯炯地瞪着朽木白哉的眼睛,双瞳里焚烧着愤怒、痛苦和……绝望。他嘴唇发抖到无法再开口,双手在身侧攥紧,关节嘣响。那一瞬间,朽木白哉几乎被慑住了,然而转眼他已返回常态,徐徐开口:
“事实而已。”语气坚硬冷淡。
恋次不作声,紧紧地咬着牙。突然,他向朽木白哉深深地鞠躬——在气焰毫无收敛的状态下,以意想不到的镇定口吻说道:“既然这样,队长,我告退了。”说完转身昂然跨出门去。离去的脚步均匀而掷地有声。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也没有传来预想中大力撞门的动静,只听到“喀哒”一声轻轻扣上了大门的簧锁。朽木白哉轰然倒塌。他双手奋力地撑住地板,不让自己完全瘫软下去。一滴晶莹从额头滑落砸在塌塌米上,立刻洇了进去,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当第四滴刚刚脱离脸颊,白哉猛地一掌拍在那些痕迹上,于是最后一滴冷汗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砸得粉碎。
很久,他才缓缓抬起手,那上面除了被洇湿的草色,还有一点暗紫,那是朽木白哉的血。他呆怔地盯着那些痕迹,迟疑着翻过手掌,指尖早该凝固的伤口依然在渗血。拇指飞快地一抹,血滴消失的地方露出细小的伤口,但转眼间又聚成了鲜红的一滴。愈合能力在减弱,即是说,时间不多了。
恋次,如果能早一些……
“呵,但是命运不接受假设。”
倚住墙,白哉慢慢合上眼,嘴角掀起一丝冰凉的嘲笑。
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刀一样刺眼。阿散井恋次在关上门的瞬间,压抑的疯狂全面爆发,他不顾一切大声嚎叫着冲进太阳劈下的万丈刀光。等到意识恢复清醒,恋次已站在浦原商店门口。他茫然地瞪着紧闭的店门,黑压压的门板仿佛在引诱他把心掏出来,让那死寂的颜色见证血淋淋的跳动。
倏忽已是傍晚,被泡桐树俯蔽的宅院墙上、窗上光影斑驳。屋里没有开灯,随着时钟指针滴嗒,一重重迅速沉入黑暗。二楼乌黑的玻璃在厚密的树叶下反映出天边晚霞的倒影。朽木白哉站在窗前,于寂静中眺望现世繁嚣的黄昏。中午,恋次失控的灵压在持久地狂飙后突然终断,那一刻,朽木白哉感到心脏前所未有地停顿了一下。他从一堆刑典条文中抬起头,茫然地注视着前方的窗户,直到看见树梢上微微晃动的一串淡紫色花朵,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窗前。白哉刹时从空白中惊醒,思维的线索这才缓慢地自黑暗里游离出来。稍微平静一下心率,白哉闭目搜索,沿着从此处到浦原商店的路线,然后,他找到了恋次的灵络——不再是躁烈的气焰,已经恢复成平日的脉脉静流。这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没有记错,恋次灵络伸展出的地方,有几乎难以察觉的缚道禁术结界的痕迹。但是,这一切应该在浦原可知的范围以内。白哉睁开眼,回头看看几案上的刑卷,又转面望向窗外。
也许阿散井恋次永远不会知道,五十年来走在他前面从不回头的朽木白哉,一直站在窗口注视他。
在六番、在本家、在议事厅半封闭的走廊上……无论哪一个窗口,只要感觉到恋次的动静,朽木白哉就会不由自主地默默望向窗外。他完全清楚这难以控制的习惯从何而来。
露琪亚入籍朽木家的那天晚上,一个红头发的家伙在朽木家围墙外僻静处张望、徘徊,直至呆立了一整夜。白哉不敢肯定,在深深的宅院里,露琪亚能否听到青梅竹马的伙伴那副大脚板嘈杂焦切的踱步声,但他知道在房间里的露琪亚一夜未眠。白哉遣走了向他报告“墙外有人鬼鬼祟祟”的家仆,无声地独自穿过回廊,露琪亚的房内已经熄灯,然而无论是灵压的微微颤动还是不甚平静的呼吸声,站在门外的白哉都听的一清二楚。与此同时,隔着几重墙院的大宅外面,红发少年同样因为无法控制而躁乱的灵力和喘息,随着来来回回的脚步时轻时重,忽近忽远。那时的恋次还只是一个刚刚进入真央的学生,不会利用灵子判断潜伏的气场,但是,就在白哉收敛了痕迹无声地出现在大宅的围墙下时,几乎同一刻,围墙另一边的踱步声嘎然而止。片刻,步声重又响起,混和着明显粗重的呼吸、急促并毫不犹豫地直线逼近,停在正对着白哉的方向。朽木白哉确实震惊,不为这少年超越实力的精敏直觉,只为阿散井恋次对感情胜于一切的执著。
白哉看着面前矗立的高墙,心里忽然隐约浮出一丝焦迫和退缩的欲望。这丝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朽木当家皱紧眉头,很明显,对面这个与他一墙之隔、刚刚被他夺走了唯一珍宝的红发少年,还能做出什么来让朽木白哉焦迫和退缩呢?墙外,浊重的呼吸声不绝于耳,一声声越发短促。突然猛地一道钝响,有什么从外面重重砸在墙上,几缕土屑在白哉面前簌簌掉落。不等他猜测墙外的状况,一个沉闷的声音从墙那边传过来:
“请你,好好待她……”
几个字说得万分艰难,白哉的舌尖品到了苦涩。之后就再也没发生什么。天拂晓,颓重的足音一步一步慢慢离去。朽木白哉一动不动,那声恳求整宿都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脯,何其久违的感受,与绯真离去的那个清晨一般无二。海燕的质问如同滚滚巨雷在他脑海里炸响——
说“我不后悔”,说了就放你过去……
说“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
不后悔……
朽木白哉闭紧双眼,两手攥得骨节发青,拼命抵抗头脑中的轰鸣,心底反复呐喊着:收留她是绯真的愿望,是绯真向他提出的唯一的愿望。他必须完成,哪怕……蹈覆另一个悲剧。终于,那些声浪渐渐退去,最后一句询问拖着淡淡忧伤的尾调滑落深渊里——
绯真想让她幸福,你听见了吗……
幸福?在四大贵族之首的朽木家里奢谈幸福,志波海燕,你在嘲笑我吗?那个红头发的阿散井恋次乞求的“好好待她”,也是要“让她幸福”吗?你们太轻看这座牢狱了。从始至终,接纳露琪亚这件事朽木白哉都很小心,他做了他能做的,阻止了他可以阻止的,但这对露琪亚远远不够,在这座围墙里,肩扛着整个家族的白哉无法令露琪亚感到“幸福”。朽木白哉对待露琪亚严厉而挑剔,总是与她保持相当疏远的距离,即使对面相处,无言的责备和冷淡的态度也时常像磨盘一样压得露琪亚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形下,露琪亚自然从未体会到一丝家庭的归属感,她约束了放任,学会了谦卑,收敛开怀以矜持相代,艰辛地忍受着在朽木家屋檐下的每一分岁月。在无人的时候,少女怔怔望着屋脊上的天空,眼底悄然流露出忱忱向往。这一切,尽如朽木白哉所料。从露琪亚身上,朽木白哉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无力抗辩,没有选择,即使争取,在得到的同时也会以失去更多为代价。然而朽木露琪亚终究不是朽木白哉,他认为,至少她无须像自己一样为家族支撑与生俱来的骄傲,可以不必过早背负席官责任而出生入死甚至赔上性命;至少她得到了一位可靠前辈的指导,为她疏解压力,教她如何经过仔细磨砺而展露才华;至少当家族对她出身的非议与排斥被时间冲淡,平静看待她的存在之后,她有机会开拓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而这个从不想接受她的家族同样也懒于阻拦她。
但一切都没有依照他的期望好转,诸端还是服从于命运,行向了朽木白哉无法预期和掌控的方向。他越来越难面对露琪亚那张随着成长日益肖似绯真的面孔,越来越无法控制在内心深处对绯真的本意不依不饶地追究。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身后阿散井恋次烈火一样疯狂地追赶,那种拼命的姿态,还有在他面前从来不肯抬头显露的忍辱负重的眼神。这一切让朽木白哉感到自己正被吞噬。他知道海燕是对的,一个决定,牺牲了三个人,绯真当初期盼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们每一个人。海燕的死,亲手熄灭了他刚刚为露琪亚擦亮的希望,也燃尽了照耀朽木白哉抗争的最后一星火花。他的身边终于彻底沉寂,长久的僵峙之后,独自面对“曾经争取到的一切都没有意义”的事实,朽木白哉感到身心虚乏。突然失去方向并不令他感到惶恐,相反,空空如也的前途逼迫他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他想象自己又变回了追逐同伴的少年,在捉迷藏的游戏里永远当鬼。同伴一个一个销声匿迹,再也没有找回来的可能。就像很久以前一样,白哉想。那次夜一带着其他人在森林里甩了他,他却一直追到芬芳草原……最后,他放弃了奔跑,在金红的夕阳里一个人拖着影子静静地走。
是的,不过如此而已。朽木白哉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可是,一切仍旧没有因为他的认可而就此结束。他忘了当年还没有一个名叫阿散井恋次家伙,也忘了这一轮里朽木白哉才是在前面被追赶的那个人。
阿散井恋次穷追不舍,他不在乎“朽木”是多大的根基,只认准了露琪亚是阿散井恋次的伙伴,定要患难生死。
朽木白哉就是从这时开始频繁地把视线投向窗口。
恋次每次执行任务,来去都习惯走一条小路,那条路边唯一的窗口是六番的装备室。有时他会停下来,向里面看一眼,然后匆匆离去。可能恋次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非要看那一眼,他也从未察觉自己那一瞬间眼里凌射出的光芒。
自从朽木白哉第一次在装备室的窗户里看到恋次,就记住了那个眼神,并不锋利,也不带任何憎恶,只是果决,很诚实的果决。真央调教死神的第一课就是“忠诚”,但很讽刺,几乎所有人公认诚实是穿上死霸之后必然会失去的东西之一。朽木白哉从别的眼里看到过太多表里不一的浑浊,唯有恋次不是。这家伙目光诚实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除非他低头掩饰,否则没机会说谎。朽木白哉想多看看那种眼神,于是从每一个恋次不可能发现他的窗口捕捉红发少年的影子。他看到阿散井恋次进步神速——初次始解后的狂喜,对鬼道束手无策时的苦恼;他发现恋次的顽强——每次与他正面相遇时,红发少年会刻意地靠右闪让,窜升的灵压却暴露了他指向地面的不驯目光;他也知道恋次常常一个人在夜里买醉,整宿不绝的梦话里反反复复念的都是一个名字。他偶尔会给恋次一些挑衅的机会,让他对自己发泄积压的愤懑,充分享受每一回合里与恋次短兵相接的对视。这些,恋次同样从未察觉。
对一件事白哉始终都有清醒的认知,尽管阿散井恋次不懈地追赶是为了超越“朽木白哉”,但他的心意表达给了另一个人——那个胆怯地称呼他为“兄长大人”的绯真唯一的妹妹。露琪亚依然奔跑,和阿散井恋次一起保持着稳健的速度,令白哉欣慰的是她骨子里有着与绯真如出一辙的勇敢坚忍。
朽木白哉对着窗户观望,不觉一望五十年。心底里,他早就承认“朽木”不能维持任何的“久远”,但每当看到全神贯注的恋次,朽木白哉还是下意识欲图挽留,比如,推迟恋次达到“目标”的时日?阿散井恋次在乎朽木白哉,哪怕是为了找他拼命,而且就算是愿意跟朽木白哉拼命的人,阿散井恋次也都是唯一的一个。
五十年前那个被三个人熬枯的长夜,早已被掩埋在尸魂界漫长平乏的岁月里。窗口里闪烁着阿散井恋次的风景,是朽木白哉不动声色中仅存的试图“拥有”的东西。
当恋次与闯进尸魂界的一护最终对决时,刚刚离开会议厅的白哉就在废墟不远,他只来得及看见最后一幕,以及听到他浴血的副队揪着黑崎一护的领口哽咽着吼出那声恳求:
“求求你!!救出……露琪亚……”
顷刻间,朽木白哉心如沉戟。
这一刻——被朽木白哉极力推迟却必然发生的一刻——终于来临。
恋次持着蛇尾丸毫不动摇地拦住他通往刑场的去路,刹那间白哉明白了恋次为什么如此引他注目,眼前这个看起来疯狂放肆的家伙,这个红发夺目的男人,总是能在最关键处阻止他沉沦。雨夜初见时,一针见血的评价惊散了他的混沌;真央相遇时,生动的热情让他再欲尝试点燃少许斗志;隔墙相峙的夜里,无言的对垒和绝望的恳求既是强迫也是支持了他不轻易妥协;五十年的追赶,牵扯住他最后一丝抵制意念,没有顺流而下坠入深渊。直到刑场前,剖彻灵魂的誓言贯以千钧之力将他心上的枷锁砸出裂痕。
恋次,如果蛇尾丸穿透我,我就任你解救。
朽木白哉垂下剑锋,听从心的蛊惑。但是,那柄鲜红的长刀在他胸前折断,散落的红发离他仅仅一步之遥。
很可惜。但是,结束了。
银月风花纱轻盈飘落,朽木白哉不打算再回头……
“喵……”
脚踝处毛茸茸的蹭触打断了白哉的沉思,他收聚目光,发觉眼前已是一片昏暗,慢慢才辨出路灯四散溶开的一团团光晕。白哉对自己长久的失神感到惊诧,想起身后几上还有未曾阅读的律典,便要转身,低眉却见窗下多了红发的影子。恋次背对着楼上的窗口蹲在树下,似乎正在院墙下挖土,动作轻稳、小心,楼上的白哉盯着他的后脑勺就能想象出那刺青下面专心致志的表情。不一会儿,恋次站起来,挺挺腰,随便拍拍手上的土屑,突然回头仰望——白哉已敏捷地先一步闪进了窗边的阴影里,黑暗中,他默默自嘲:可悲的习惯。
恋次并没有张望太久,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团起地上的东西走向屋子正门。
白哉敛起所有案卷放入壁橱的暗格,无声地合上拉门,门缝光线一闪,痕迹遂消隐于墙上。恋次没有上楼来,白哉只听见厨房里传来流水声,猫乞求食物时讨好的婉转长调,还有开关碗柜和搁置茶杯的动静。屋里依然没有开灯。停迟片刻,白哉开始黑暗中穿戴死霸装束,系左侧护手腕带的时候,一粒很轻的东西滚落地上。在一片漆黑中,白哉俯身,准确地拾起掉落的东西,硬硬的,不规则的形状。他把那颗硬东西攥在手里,走过去拉下窗帘,关闭了最后一点光源,离开空荡漆黑的房间走下楼去。
恋次不在。居间的矮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还有一份显然是从外面带回来的盖饭套餐。壶嘴上套着茶杯的茶壶放在桌子一角,下面压着一张纸。
朽木队长:我今晚去浦原前辈处接受特训。阿散井恋次。
字迹难得的工整,尤其那个名字,五个写得规规矩矩的汉字落款砌在纸条左下方。但是,“朽木队长”?这个许久不曾被恋次使用的称谓让白哉心里一瞬说不出的索然。他把纸条重又压回茶壶下,端起千本樱走出门去。
白哉来到方才恋次蹲过的树下,目光沿着墙边寻找——在靠近猫的墓冢的地方,清出了一圈没有杂草的空地,一株刚刚绽出花蕾的结梗亭亭伫立。花茎下的土还是松的,显然被移来不久。
朽木白哉蹲下来,轻轻抚摸桔梗锯齿状的叶缘,松开了右手——一直藏在手心里的东西落在桔梗旁边的土地上。
姬石竹的种子。
白哉不能确定,这颗种子是否昨日在草原上被风裹来,一路随他至此,但他知道这确实是姬石竹。当年浦原用特殊方法从现世植物中培育出来,可以在尸魂界生根的神奇生命,寄着故人的歉疚与祝福被海燕送到白哉和绯真的婚礼上,又载着另一重希望由绯真亲手撒进他们钟情的草原。于是黑色的种子在死亡世界里生根、发芽、绽放鲜艳的花朵。与尸魂界的花草树木完全不同,那颗种子凝聚了植物神魂的精华,不是灵子,也没有实躯,却能跨越生死根植于两界。白哉把那颗种子深深按进地里,又在上面覆了一抔湿润的土。芬芳草原上,姬石竹盛开时酿出酒红色的花朵,鲜艳醉人,就像恋次的红发。
眼下仲秋,桔梗方至花期,而姬石竹已将败落,其间可会有一个短暂的接续?或许明年的夏末秋初,它们能在此拥有一刻共同的绽放。
若有那一日……
请替我看一眼吧,恋次。
亥时初刻,六番队长的例巡即始。现世的人们享受着被灯光照耀的生活,朽木白哉站起身,向着迷离的夜色深处走去。
鉴于原著的发展未能明朗,目前这个长篇写得很慢,可以说发到晋江来的其实都是“旧文”。《今夕是何年》刚刚写出的这一章是P“恋白”文最后的存货了,如果是等不及的大人们,那个P还是要道个歉,因为眼下实在是没什么时间写文啊~~~~~~~~
不过,长篇虽然难产,短篇倒还是会陆续随手写一两个来的,P最擅长写那种“十三不靠”的东西了^_^。
最后,谢谢喜欢六番队的亲们的回贴和打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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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章二、桔梗与姬石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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