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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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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病十分好,我便一个人跑到肖兵所在的那个城市去了。飞机很快,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往常也只是在屋里睡一觉,但因地理距离的改变,感觉上却象经历了很多。我他打电话,他很惊讶,因了他的惊讶,我同他说我是过来出差的。
我先给自己安顿了住处,然后才过去找了他。已经是下班时间,马路上人很多,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穿行在马路上的拥挤的人群,忽然想这个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每一个城市都有着以它为家以它为生的数不清的人,对于两个各自不停地迁徒着的人来说,会有那样的一种牵系供他们相依为命,共度一生的吗?
我们在一家气氛很好的酒店餐厅里吃了饭,我看他仍是带着我上一次再见他的风度,相隔如许长的时间,他变得越发得帅同成熟了。他不紧不慢地给我布着菜,倒红酒,同我聊他前面在这儿度过的日子,谈他的感想。你在那边都好吧?问出这句话,他又开始找烟了。他的动作是那样地熟悉,带着离去又重返的气息,一下子把我的心击溃了。
我很想你,我看着他,同他慢慢地说。他停住了他到处找烟的手,直直地看着我,一瞬间,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绕过桌椅冲到我的身边,将我从座位上扯起,一句话不说地拥着我进到他的车内,疯狂地亲吻我。车内没有开空调,有些闷,也有些凉,他的手同他的亲吻不停地从我的身上掠过,我的心如一只疼痛的鸟一样呻吟着。
别忘了,我们是一家,那句隔了很久很久的话再次从我的耳边掠过。或许,我们早就注定是一家的吧。我开始缠绕他,紧紧地拥抱他,回应他。此时此刻,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在这样的一辆车内,或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们是如此地亲近呵。只要我们自己可以,这个世界,是真的可以只剩下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共度一生的呵。
西部的天空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病却加重了。在酒店房间里,我连着躺了几天的时间。空气是清冷的,离得空调远的窗户玻璃上结着微薄的冰花,很有些身处虚幻中的北方的感觉。我从窗户内看着窗户外还带着残叶的树,树干和树枝都向着天空直直地延展着,仿佛在一片静默中追忆着什么。
我给分公司打电话,那个借给我烟的同事接的。你去看他了?他问我。我说是。我到处找你,他说,你的病还没有好,你该同我说一下。他说一句话停半天时间,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边默想着一边在钢琴上敲出来的,带着余音。对不起,我说,总部那边的事就拜托你了。我会的,他说,你的病还没有好,你自己保重。我同他说谢谢,他沉默片刻,什么话也再没有说,便把电话挂断了。
肖兵每天下班之后都过来陪我,叫了晚饭,陪着我一起吃,第二天早晨,再赶去上班。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有一种寂寞的感觉。我想从根本上来说,或许我仍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吧。在我的心底里,我知道自己仍然不肯为着他放弃我已经拥有的一些东西,比如我的工作,我的那个许多人努力争取却未曾争取得到的机遇。那样的一个机遇,对于一个终将越来越衰老,也越来越多私事缠绕的女人来说,在多数的地点和场合,都不会是说争取便可争取得到的。
酒店房间不是我任何意义上的家,不是我的分公司宿舍,更不是那有着许多记忆,令人怀想和思念的北方。每一天早晨,当酒店服务员敲门进来打扫房间铺床叠被,或是很多个晚上,在睡梦中被某一类小姐的电话吵醒的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迫切的想要归去的感觉。
肖兵一直都没有察觉我的心情,有时候我很想同他聊一聊,聊一聊将来,或是聊一聊对家的看法,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看上去并不担心什么,也不顾虑什么,将来会去哪儿谁都说不准,走一步看一步,过个三五年再说吧,他有一次这样说。或许,这便是他的人生观念和对家的态度,然而在我,却并不是我想要的,因此,我有些沮丧了。
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一种永恒的证物,一个值得人全力以赴去追寻的目标,或是一些给人的心以某种程度的安慰的话,然而肖兵最终什么都没有给我。我想或许是他不了解永恒在我心中所占的那个举足轻重的地位吧,我也知道永恒不过是悬在云雾之中,作为某种诱惑而存在的幻影,然而我还是想从他的口中听到他对于未来的信念,没有他坚定的信念,我将永远找不到那条通往他的路。
为了我希望肖兵能够给我的,我没有再等下去。刹那便是永恒,我相信这样的一些时刻还是存在的,但是,稍为有些理智的人到最后都会明白,刹那又并不是永恒。刹那是一种永远都在流逝,永远都在不停地成为过去的东西,即使想留,对于刹那,人所能留存下来的,也将只是一种疼痛的失去,当时间和空间堆积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它终将如一粒平凡的沙土一样消失在一片平凡的记忆中,找不到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我知道或许一切都只因为我的心底一直都在渴求着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路,一个够得着把握得来的前途。我不喜欢不停迁徙着的生活,因此在一次又一次的迁徙之中,我都频繁地构想着怎样以着最快的速度将那样的一种没着没落的生活方式彻底扼杀,使我能够从迁徙之中脱身而出,过上一种自己真正想要的安定的生活。
我向往有一天,这一天我已经期待了很多年,我能够象我的父辈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同一个小城里,几十年如一日地走在同一条街道上,几十年如一日地睡在同一间房子里,享受几十年如一日的时间和空间都趋于停滞的慢节奏的生活,为着这一天,我已经等得有些心力交瘁了。
在一次又一次与自己的争战之后,我到底还是决定走了。当我决定走的时候,我在那个西部城市里呆了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因为日程冲突,肖兵没有赶得及去飞机场送我。天空是晴朗的,我已经记不清当我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天了,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我还是在心里同自己笑了笑,同自己说: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作别西方的云彩……当飞机平稳地从西部的天空飞翔而过,我看着窗外不远处的白云,再次同自己笑了笑,笑完之后我才发现,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间已经从我的面颊上滑落了下来。
我想那个小姑娘说的没错,我们很相爱,但最后还是分离了。当我最终同肖兵说再见,他一遍又一遍地将长途电话打过来,克制地问我为什么。他不能理解我的决定,也无法理解我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其实我是想过把我心中的忧虑全部合盘托出的,但到最后,我能承担得住他的工作和他的一切吗?我想我不能,生活,原是要最简单能够给自己提供最有利于自己生存的便捷的,就让我们两人,结束在一个最好的最有利于两人各自生存和发展的时刻吧。
几年之后,当我们都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的时候,那个借给我烟的同事,也就是我曾经的丈夫什么都没有问我,也什么都不曾追究过。我们在南方安了家,当我们安家的时候,分公司已经有两百多人了,而肖兵,我知道,他在西部的那座城市,也已经将他所在的那个分公司的业务做到了他们全公司最好的业绩。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从另外的一个人的口中知道,小姑娘玩着扑克牌所说的那样的一句话,其实是受到那个借给我烟抽的同事,也就是我曾经的丈夫赵越的委托才说的。我没有同赵越核实过这样的一件事。因为不久,因为工作变动,我们又迁回了北方。在北方那座曾经无限熟悉的城市里,肖兵已经提前一步回返,成为他所在公司的副总经理了。
我对安定的追求并没有给我带来我想要的安定的生活,肖兵无所求,却反而得到了。我曾经以为肖兵回返北方的日期会是遥遥无期的,肖兵一直都给我这样的一种感觉,然而遭际告诉我,许多近在眼前的东西,过了很久之后,或许,反而是最遥不可期的;而许多看起来遥不可期的东西,只要肯努力,也许用不了多久,便可以触手可及了--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总是留给那些最舍得投入和付出的人去品味的。
肖兵买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子,也有了自己亲密的未婚妻。他的前半生的不停的迁徙,到今天,终于有了最切实的回报。我是为他感到高兴的,然而当我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一样又一样地离我而去,回首往事,我的心中同时又充满酸楚。为爱付出是应该的,为爱等待是值得的,可惜我当时没有明白这一点,因此,我那么轻易地便失去了他。
别忘了,我们是一家。当这句话再一次回响在我的耳边,我知道,这句话已经失去他最初的意义和所有曾经的内涵。还是在酒席桌上,他端着他的酒杯过来敬我,我站起身来,不知道该说怎样的最适合此情此景的话。是我最先负了他,我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到今天,他或许早就不需要了。我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也将酒一饮而尽,当我放下酒杯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未婚妻徐曼丽在远远地关注地看着,那是一张年轻亮丽的面孔,而我的面孔,已经被几年来在公司的人事倾轧磨得满目的沧桑了。
离开的时候,他远远地送我到车站同我道别,要到这个时候,他才给了我他最新的电话号码,我记下了,又将我的号码给他拨过去,几乎就在拨出的同时,我听到了那首曾经无数遍在我的心中流淌过的歌:“为了爱,梦一生,……”。在他年少的时候,他曾经唱过那首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一天我们会相爱,而他,在一首简单的歌里放进了他全部的情感。当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地流逝,几乎不留下什么痕迹的时候,他仍旧是他,我也仍旧是我,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份感情,却再也无处追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