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翅膀的天空》姜懿娉

1、一

　　当我刚刚踏入新航线的时候，我的面孔是娇嫩而新鲜的，许多人说过我的皮肤如奶油般地滑腻，我也爱我自己青春的颜色，爱那时候的天空，虽然那时候的天空也并不见得比以往所有的天空更加璀灿或是明媚。

　　那时候我才刚刚毕业，浑身上下一色的学生装，单纯而静。我怀抱着美好的愿望面向着我的未来，而将我的过去暂时抛在了脑后。我想终于我可以独立了，终于可以将过去的一切以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结束，我搬出了我的表姨家，住进了新航线临时的公寓里。那间公寓，只容得下三个人，安，安的妻弟旭，然后便是我——苎。

　　窗户上挂着长长的窗帘，可以看得见远处的海。白天我们在离公寓不远的公司上班，下班了，便步行走回来。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当安或旭看的时候，我不看，我倚在自己的床上看书，或是坐在写字台上写东西。因为终于远离了过去的生活，我感觉幸福。

　　没有人能够体会得到我的这种切实的幸福。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勿宁说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我仍会在夜半时分从梦中惊醒，有时候会做可怕的恶梦，然而对于过去，我从此不想多说，我但愿我能够忘了它。

　　旭当时还没有从学校毕业，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实习。他是一个心地纯良的男孩子，在我的眼睛里，甚至未脱稚气。安则是知名设计师，公司里的顶梁柱，有激情，也有才气。上班的时间是自由的，然而又并不会因为自由而失去紧张，在客户的催迫下，熬通宵是常常都会有的事，因而，我们常常时差颠倒，晚上工作，白天休息。

　　房间里有两个阳台，临着我的这一边，是一个小的，放着一盆小小的花，可以看得见远处的岛屿和大海；临着安的那一间，是一个大的，有晾衣绳，常常阳光明媚，视野又开阔，仿佛开窗便可拥抱大海。我常常过去大的阳台那么晾衣服，隐秘一些的衣服，便放到小阳台上去，用着一根小小的竹杆撑起来，掩在帘子后面。

　　我没有告诉表姨我到底搬到了哪里去，小宇追着问我，被我躲开了。我知道我也有过错，如果我想躲开他，我终究会躲开他，可是十几年来，我没有躲。原本说的是周末搬家，表姨要小宇送我，但我周三便搬走了。小宇还在上班，我也在上班，可是我决心要让自己永永远远地消失，因而我请了假。

　　小宇从我开始找工作的时候便开始留意我，也许他一样盼着我搬出他的家，好让他长久以来为痛苦所折磨着的目光能够自在些，而我，我明白这将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逃脱，凭借这种形式上的逃脱，我将永远地逃脱。

　　我没有给小宇和表姨留我公司的地址，也没有留公司的名字和电话，当我告诉小宇我要去的是一家广告公司时，小宇的表情是黯然的。仍如往常一样，他沉默地将我拥在他单薄的怀中，抵死一般地亲吻了我。我回应着他，也许这便是今生最后一次的拥抱和亲吻吧，以后一定不会再有如此的痛苦和悲情了。

　　他咬了我，如同第一次，小宇狼一样地咬了我，而我忍着。我想他一直都在积攒离开我的勇气，我也一直在积攒离开他家独立生活的勇气，那么，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我心存感恩地同表姨告别，告别的时候我真心地哭了，我说将来有一天我会重重地感谢她，报答她，没有她，也许我早就死了。表姨也哭了，她说她始终当我是自己的女儿，我妈妈是她当年最亲爱的一个表姐，她始终都记得她当年托付她的话。

　　将我送到他们家，是我妈妈临死的时候嘱托的。那时候小宇才只有一点点大，表姨收养了我，算我是他的姐。户口本上，我也的确是小宇的姐，但我却没有称表姨为妈，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懂事了。

　　我们一直都处在一种告别的状态中，几乎每一次，都是一种生离死别的告别。苎，苎，苎，他总是一叠声地叫我，我不要你做我的姐，你不可以做我的姐，他一边流着泪亲吻我，一边同我说。事实上，小宇也从来不曾叫过我姐，哪怕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哪怕是在外人的面前，他都始终不曾叫过。心痛之余，我将他赶到门外，倚着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