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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里长街,万民朝拜。黎青徽站在太极殿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皇帝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上前来。她伸出手去,扶着小皇帝,让对方站在自己身边。

      三年征战,她打下一座座城池,连成小皇帝的万里江山。

      而眼前这个身着龙袍,头戴冠冕的小皇帝,似乎却不再是她认识的闻卿了。黎青徽记忆中的这个孩子,是温柔青涩,单纯而美好的。可现在,黎青徽只从她眼神中看到恨意。

      闻卿一步一步地走上阶梯,如水葱般白嫩柔软的手指紧握成全,指甲几乎要将皮肉摁出血来。

      她只是一个出身偏远江城的宗亲郡主,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什么光明未来。可四年前皇帝薨逝,整个皇室却没有任何皇子,一时间天下宗亲纷纷揭竿而起,逐鹿中原。她本以为自己与此事无任何关系,却在某日清晨,在破落的宅院外看到了黎青徽的大军。

      从那日起,黎青徽奉她闻卿为主君,为她征战四方,从无败绩。可越是如此,天下人越是以为,黎青徽只是想要自立为帝,闻卿不过是个幌子,迟早要被黎青徽杀掉。

      闻卿知道,这位战神大人,要的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以主君之名,给他许可去以全军之力征伐北国,直至其国破城灭的工具!

      而如今,战神大人,是时候要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闻卿抬起头,对着黎青徽露出一个甜软的笑容来。

      闻卿恭敬地双手奉上白玉盏,玉杯内琼液晶莹清亮。黎青徽微微一笑,有些自嘲,抬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灼烧感瞬间从喉咙直通小腹,一时间叫人五内俱焚,连征战杀场多年的黎青徽也忍耐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青徽哥哥!青徽哥哥!”闻卿扑上来抱住她,声音里满是惊慌失措,“来人,快传太医!青徽哥哥绝不能有事!”

      黎青徽看着小皇帝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焦急不已的声音,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扩大,割裂那张清隽秀美的面容,显出一股子可恐来。

      蠢货!就算要下毒,怎么能下这种即刻发作的剧毒,堂堂镇国大将军死在新皇登基大典,江山上下又要如何动荡你知道吗!

      黎青徽抬手上去就想扇她一巴掌,却被对方握住手腕贴在脸上,还嫌演得不够动情一般,流下两滴鳄鱼泪来:“青徽哥哥,你放心,朕一定会好好守护这片国土江山的,你就安心去吧!”

      蠢货……原以为至少养出来一只猛虎,没想到却是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蠢货……

      黎青徽低下头去,彻底陷入黑暗中。

      死亡原来是这种感觉。

      充满了虚无的,仿佛漂浮在天空中,却感觉不到风的流动。黎青徽征战沙场十五年,见过太多的死亡和离别,但自己的死亡,却是第一次。

      她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她带着哥哥的军旗冲进镜州大营,求他们派兵援助边城。她那时候满脸血污,遍体鳞伤,没人相信她说的话,没人理会她提出的计策,他们只是聚成一团,焦急地讨论着,等待着京城的援军。

      只有一个人,会听她说出来的话,会问她关于行军布阵的想法,会带着她偷走兵符,然后率军夺回边境十一城。那是她的老师,也像是她的父亲,即便在她被奉为“战神”之后,也只有他会叫她的名字……

      “青徽?青徽!”

      阔别多年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黎青徽猛地睁开眼睛,她正站在一座临时用石头搭建的高台之上,台下是整装待发的万军将士,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转过头去,李南平正向她走来,眼中满是关切。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相平凡,鬓间些许白发,身披一袭黑色铠甲,腰间挂着长剑,神色平静温和,有一股战场杀伐之人很难想象的儒雅之气,比起将帅,更像是个私塾先生。

      “怎么了?”李南平问她。

      黎青徽回过神,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从未想过,居然还能再见到李南平。当年李南平被北国将领所俘虏,受尽酷刑折磨。她率兵血战七日,终于攻破临城,却只看到老师残破的尸首。

      “老师!”黎青徽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紧紧抱住李南平,声音甚至有些哽咽,“老师,我好想你。”我为你报仇了,可你再也看不到了……

      “老大不小,怎么突然感伤起来。”李南平一时有些窘迫,但心中也觉欢喜,只能别扭地抬手拍拍黎青徽的肩膀,“等攻破临城,你我师生二人再把酒言欢。”

      听到这话,黎青徽动作一僵,迅速松开李南平,抬头看着四周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群山环绕的峡谷,是他们安营扎寨整顿待发之地,而现在,他们攻打临城前的最后一次全军整肃。而峡谷前有一个自然形成的洞门,大概可容百人并行通过。

      这道门……这道门……不是被炸毁了吗?

      黎青徽想起来了。这是十九岁那年,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失败的战役。她挂帅率军攻打北国,连下五城,原本打算攻下北国临城就鸣金收兵,然而临城却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啃下。

      不行,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三步并作一步从高台上跳下,脚尖一点降落在马背上,铠甲与鞍座上的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而黎青徽无暇顾及这些,她手中的缰绳被绷紧到极致,战马鸣叫着扬起前蹄,在地上扬起一片沙尘。黎青徽用力夹紧马腹,长风如利刃一般割过她的脸颊。

      “全军听令!即刻撤离!骑兵开路,自右后方过水路!”

      将士中明显出现了一阵骚乱,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与北国交战数月接连大捷,今日必能取下北国临城,主帅却突然发疯一般说要退兵?

      见众人似有骚动,黎青徽长鞭一甩,节节钢骨破空声猎猎,台下阒然无声。

      “大元帅,陛下可是下了死令,要拿下临城,”一个粗粝男声传来,黎青徽抬头一看,好半天才想起来在,这应该是皇都派过来的监军,刘远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黎青徽冷冷道,声音愈发严厉:“全军听令,即刻撤退,违者立斩!”

      “大元帅!”刘远斌怒目而视,眼前却闪过一道剑光,剑刃被抵在他的喉咙上。

      李南平手持长剑,立于马上,面上却是含着笑的:“刘大人,您虽是皇都出身,但既然立于军中,便也是元帅麾下,军令不可违,大人也知道的吧?”

      黎青徽喉咙一酸,老师从来相信她的判断,甚至胜过相信他自己。

      “李副帅说的是。”刘远斌狠狠咬牙,重重地将那个“副”字吐出来,“可陛下的皇命,也是不可违背的。”

      刘远斌是皇帝钦定的监军,他说话在军中颇有几分分量,再加上众多将士本就以为胜利在即,自然不愿离去,便也拖着磨磨蹭蹭。

      这个蠢货!黎青徽气红了眼,抬手长鞭就向刘远斌挥去,欲要取他性命,杀鸡儆猴,然而此刻山崖窄道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声,山石震动滚滚而下,慌乱的马蹄声和惨叫声接连响起,原本井然有序的列兵阵霎时沦为血肉横飞的阿鼻地狱。

      “这是什么?!”李南平也维持不住一贯的儒雅冷静,声音嘶哑,“北国的武器吗!”

      那是火药。在这一场战役中,北国终于将研制多年的火药投入使用,谁也没想到那些看上去爆竹一样的玩意儿有那么大威力,十台火炮车就能斩断他们胜利的一切希望。

      “全军撤退!避开平川!走小路!找掩体!”

      黎青徽策马狂奔,李南平跟在她身后。快到了,就快到了!这种火炮车的射程不过数百步,只要避开砾石,半柱香的时间就能撤退到安全距离。

      忽然身后的马蹄声乱起来,黎青徽转头一看,李南平骑着的战马前腿被碎石贯穿,整个往前仰倒去。而在这样的场面中倒下,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不!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长鞭破空而出,在李南平腰上围住,将他直接扯到了黎青徽马上,战马身上背负了两个人的重量,步履顿时慢了下来。身后的炮火声还在逼近,碎石划过黎青徽的脸颊,她嘴里尝到一点腥甜。

      “老师。”黎青徽忽然笑了,她脸上此刻一片血污,脏得看不出来模样,眼睛却亮得吓人。她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对着他笑了一下。

      李南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开口,腰上却被长鞭紧紧缠出,绑在了缰绳上。

      “青徽!!!”

      黎青徽从马背上跳下去,反手将靴子里的匕首抽出,狠狠扎在马屁股上,战马吃痛,长鸣一声,撒开蹄子往前跑,不过瞬息的功夫,她就再也看不清李南平的身影了。

      “这条新捡来的命还没捂热乎呢……”黎青徽喃喃道,“不过,能救下老师,真是太好了。”她伸手捂住小腹,手上是一片腥甜的濡湿。

      这里本该是李南平的陨落之地。那个时候,被拴在马上的人是她。

      前世,所有人都以为胜利在望,黎青徽也不例外,她十四岁上战场,便已大放异彩,连皇帝都赞她是千年难遇的将才,大手一挥便赦免了李南平与她二人盗取兵符之罪。

      十六岁她第一次挂帅,抵御北国入侵南境,次次大捷,以三万兵力击退北国十五万大军,从此一战封神。在黎国,她是战神下凡,所到之处皆有百姓跪迎;在北国,“黎青徽”之名甚至可止小儿夜啼。

      众人说她是神子,她便真的信了。十九岁再次出兵北国,她踌躇满志,得意忘形,连斥候送上来的战报都懒得看,三月连破五城,却在最后丢盔弃甲。她带了十万大军风光出征,最后只剩下三千近卫军。

      还失去了视为义父的老师李南平。

      黎青徽蹒跚着走了半刻钟,想给自己找个体面点的埋骨地,结果走着走着发现血都快止住了,她沉默了一下,在靠近溪流的一处芦苇丛边坐下来,靠在石头边,将铠甲脱下,看着自己小腹的伤口,长舒了一口气,捂着脸,低低笑起来。

      “还真是命硬。”她笑出眼泪来,仰头看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喃喃道,“真他妈的……”

      石头划出的伤口几乎横过小腹,看着骇人,疼得要命,但其实并不深,黎青徽用溪水简单清洗过后,便用自己束胸的布料缠上了,不多时连呼吸时的疼痛都变得不值一提。

      所以说女人打仗多方便啊,连包扎伤口的布料都能多备上不少。她这么想着,忍不住一边包扎一边笑,扯到伤口又下意识“嘶——”一声。

      说实话,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到现在都还反应不过来这究竟是不是一场幻梦。可即便是梦,那也很好,至少她救下了老师,即便是再死一次,那也是值得的。

      只是还没来得及解甲归田,尝试做一回普通人……这一次,边境有老师镇守,她不用再日日殚精竭虑,不用夜夜辗转反侧。其实她也厌恶那些权力争夺,厌烦那些勾心斗角。

      如果能做个平凡人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想法子让自己高兴就好,活得像一条不知深浅又简单单纯的咸鱼。

      如果可能那样的话,该多好啊……她想着想着,渐渐眼前便黑了,低头晕倒过去。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黎青徽才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就看到青色胡茬、形容憔悴的李南平,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见到黎青徽,一堆糙汉子纷纷红了眼睛。

      “将军!”一个模样俊秀的小将士冲过去抱住黎青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抽搭搭,“将军啊!你可让我们好找啊!”这是她的小厮陶苑,和她一起长大,一起打仗,还一起装男人。

      黎青徽耳边传来她的低声耳语:“刘远斌已经将此事上报京都,将军可要沿途拦截。”

      这个家伙!黎青徽咬牙。刘远斌是皇帝钦点的监军,不知怎的就是看她不顺眼,各种给她使绊子穿小鞋,但凡有点能在皇帝面前给她上眼药的机会都绝不放过。此番她临阵撤兵,若皇帝不计较便也罢了,若是计较起来,她怕是保不住手中的兵权。

      等等,保不住……保不住不是正好吗!黎青徽眼前一亮。

      “不!不光不能拦截,我们还要帮他送信。”黎青徽点点下巴,笑了。“这次就帮这个蠢货一把。”

      没有兵权,赋闲养伤,美好的咸鱼生活,不就近在眼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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