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矣》梦衣刀

15、十五

　　这分明是夏日，虽然连涯天宫温度常年偏低，但夏日的时候还是燥热得慌，脊骨好像是一寸寸被打碎放入冰中，心脏却接受了夏日的热气开始躁动。

　　他不敢分辨其中真假，只在心里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情感，那是面对已知忽然变成未知的恐惧感，人的本能，就是害怕未知。

　　空行止将信封收进如意囊中，他自认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理智永远占据上风，但此刻却恨不得马上救出风疏，让他将所有的事全盘托出，一字不落。

　　可理智终究会压倒感情，风疏向他求救，他在此之前只觉得意气风发，不管前路多难他都能走下去，可这封信之后，他蓦地明白，风疏的过往太过沉重，他究竟能不能承担？膨胀的信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就从那封信割开的缝隙里溜走。

　　没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让他清醒，风疏坦诚了太多故事，却仍如触及不到的风一般令人难以捉摸。

　　风疏之所以选择他，只是渴求初次相见时的温暖，可正因为多次逆转了时间，命运轮盘变化，空行止也不会再是第一次的空行止了。

　　风疏要的，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从容赴死，满足了他内心中的侥幸和占有欲的空行止。

　　所以风疏会把他送上连涯天宫，一次又一次，从不会试图去改变起点，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说明。

　　风疏，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呢？

　　空行止施了一道水诀，让水狠狠砸在脸上，浸湿的长发贴在脸侧，有种凌乱的美感，发根一点点滴着水，脸上的水顺着轮廓淌进衣襟，湿了一大片。

　　“卿哥，我能不能在这里修炼？”他的狼狈不堪，玉非卿看在眼中，伸手烘干他身上的水，玉非卿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你自己的判断，所以无论如何，连涯天宫是你的家，从小看着你长大，大家都在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这样的空行止，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孩子。

　　入夜，空行止在院中修炼，玉非卿一边练字，一边时不时抬起头，透过窗的缝看他，落笔凌乱不堪，心乱，字就不稳。

　　他想到了空行止小时候。

　　怀问天天给他祈福，说他是天命人。其实玉非卿怀疑他只是自己喜欢小孩，还让空行止骑在自己身上，恢复原身带他出去遛弯，给了他麒麟血染的红线挂在脖子上，坠了一块白玉。

　　结果有一次红线断了，怀问看了半晌，说了句命中注定，收回玉坠给空行止解释，麒麟血遭人觊觎，免不得有识货之人，那时的连涯天宫并不安生，收回反而是一种保护。

　　后面怀雪出生后，怀问难得给连涯峰留了一段清静的时日，等怀雪稍大些，就带着人过来和空行止一起玩。

　　没想到怀雪看上的是琼枝，天天闹着想见琼枝。

　　琼枝对空行止是不必说的，每次想的都是把空行止逗哭，怎么让他哭得更大声就怎么来，让空行止深刻感受到了生活的恶劣，想方设法都要报复回去。

　　怀雪最爱的节目就是琼枝把空行止逗哭，琼枝和怀雪一拍即合，当场把怀雪收入门下，结果后面因为去通天道一事外加躲债，销声匿迹了十多年。

　　直到他看到过一次琼枝出剑，立刻被琼枝的剑法迷住，印象也转变为，恶劣了一些但剑法超群的大姐姐，选择师父时就直接选了琼枝。衡越当时捶胸顿足，认为空行止多少是被琼枝蛊惑了，天天跟在空行止后面劝说，当场承诺，只要他来，就可以分一半的衡涯峰灵石。

　　空行止沉默，陆陆续续掏出了各峰峰主这些年送他的东西。

　　衡越在其中还看到了自己的，为了攀比，再加上确实也很喜欢空行止，他送的东西只多不少，样样精贵。

　　“你拿我送你的东西来堵我的嘴，呜呜呜。”衡越当场老泪纵横，拽着空行止的袖子不放。

　　空行止习以为常，拍拍衡越的背：“越哥乖啊，等我去打赢了琼枝，我就回来。”

　　“不会是一辈子吧？”衡越对琼枝的武力值深有体会。

　　“那我有空就来看你，帮你处理文书。”

　　衡越顿时挺起腰杆，笑眯眯地目送他进了琼涯峰。

　　连涯天宫除了各峰峰主，没人知道空行止被养于掌门门下，好在风气还算尚佳，空行止一路顺风顺水，偶尔磕绊，即使有着天才一名，也没受什么大挫折，顺利入了琼枝门下。

　　玉非卿问过他，为什么要选琼枝。

　　空行止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说：“她的剑法刚正凌冽，我不相信用出这种剑法的人，分不清大是大非，卿哥，你有没有想过，琼枝如果真像她在风评中那样，自由快乐，没心没肺，是最好的呢。”

　　玉非卿与琼枝相处这么久，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她，对比琼枝的以前，她现在的性格就像完全放飞自我了一样。

　　整个连涯天宫，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人给出如空行止一样的话，说，这是好事。

　　天光破晓，玉非卿收笔。

　　“咦？徒弟你怎么在掌门这里，昨晚该你巡山，你忘了。”琼枝踩在岫日上，衣裳勉强算整齐，就是看起来很困，她打了个哈欠，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包子，“怀涯峰的包子真是一如既往像馒头。”

　　空行止老老实实认错，上交了一百灵石给琼枝：“昨晚是师父巡夜？”

　　“也算是，巡了一半吧，怀雪那丫头不知道看到什么被吓到了，一道传音符打过来哭着让我跟她一起走下半段路。”琼枝接过灵石，头一次表现得对钱如此不在意，反而疑惑地捏着包子，“她以前也没这么胆小啊。”

　　“师妹你常年不在山上，也难怪不知道，人总是会变的。”玉非卿推门出来第一句就是对琼枝温声驳回，“以前怀雪贪玩不用功，你还要说她，现在她懂事了天天写衡考题，你又觉得不像她。”

　　“反正不对劲，我回来要问问她看到了什么。”琼枝摆摆手，表明她对玉非卿的话完全不过耳，自顾自若有所思，“她贪玩纯属是仗着自己聪明，现在一学不就是在说自己不聪明？”

　　“现在就走吗？”空行止出声打断了琼枝的思考。

　　“走，怎么不走。”琼枝拽起空行止的领子就往身后放，“走之前让你感受师父深沉的爱。”

　　岫日飙车似的就冲了出去，琼枝也不管玉非卿有没有跟上，以违反连涯天宫规矩的速度疯狂前进，把空行止甩得七晕八素。

　　“我有点晕，先站会儿。”空行止颤巍巍地走下岫日，满眼晕眩，身边受鬼气熏染的花草树木在他眼中糊成了一团紫色，分不清东西南北。

　　“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为师的用心良苦？只要一种难受压过了另一种，你就不会觉得鬼气难受了。”琼枝一边拍着空行止的背一边沾沾自喜。

　　“……这有鬼气？”空行止迷茫。

　　“等那老傻子开完门就有了嘛。”琼枝竖了个大拇指。

　　空行止：？

　　玉非卿人还没落地，就被一团白色撞得差点当场栽倒去世，琼枝搂着他哭诉：“师兄，你终于来开门了，你可爱的亲亲师妹要被徒弟打死了，弑师事小，你失去师妹，天宫失去一个好峰主，这事就大了。”

　　“师徒之间，打打闹闹那都是增进感情，行止有分寸，怎么可能真的动你呢？”玉非卿竭力安慰，顺便试图脱身。

　　“他说要把我珍藏在琼涯峰的风月册子烧了，这比直接要了我的命还难过。”

　　“禁书还是烧了好。”玉非卿不留情面，努力从琼枝手中挣脱出一只手，将宫主印贴近恶鬼殿的封印，随着一圈水波纹荡起，玉非卿带着他的狗皮膏药进入了恶鬼殿。

　　水波纹持续的时间稍长，放出了不少鬼气。

　　在波纹完全消失前，一只手穿过了波纹，连带着波纹剧烈抖动，最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还是随之扩大，接受了这个闯入者。

　　空行止看了看手心，敛下晦暗莫变的神色，抬头打量着恶鬼殿。殿外是连涯仙留下的封印，仙人的寿命封印，除非高于连涯仙修为之人，否则想要硬闯，就得做好承受和立界仙人同等的代价。

　　玉非卿和琼枝熟门熟路，这会儿早进入殿中了，空行止也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就在殿外盘旋。

　　殿外的泥土上全是深黑色的痕迹，斑驳杂乱。一反天宫的建筑风格，好像是要特意突出这里的与众不同，恶鬼店是由青红色基调构成的。

　　青红之间用白色作为过渡，门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血印，可想而知当时的惨烈。最高处悬挂了一块青白的玉石，字体大开大合，上书恶鬼殿。

　　两人进去时只把门掀开了一点小小的缝隙，空行止只好在殿外坐到差不多日暮西垂，起身推开殿门。厚重的推门声回响在空旷的大殿，这次很明显能在地上看到大片的血块。空行止绕过血迹，直直往殿内走去。

　　绕过松柏屏风，就是通往魔界的洞穴，这里并没有用结界封锁，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符咒，在其中，一把断剑静静立在那里，入地上的砖瓦三分，折断的剑锋掉在旁边，剑尖一点银亮寒芒，除此之外全是锈迹，剑上残留的余威和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空行止顶住这把剑释放出来的压力，奋力伸出手试图握住剑柄，剑身立刻发出光芒，空行止被刺得眼睛都不敢睁开，泪水哗哗流，只能闭着眼摸。

　　手被剑划出了尖锐的口子，鲜血一滴滴掉落，深可见骨的伤口让空行止的脸色瞬间苍白，手腕以下几乎都被割成了白骨。

　　在握上剑柄那一刻，一阵温润的光芒抚平着他的伤痛，空行止睁开眼睛，意外发现手上根本没有伤口。

　　“是幻境吗。”空行止蹲下身看着散发柔和白光的剑。

　　“主人，我终于等到你来找我了。”悄无声息的脚步停在空行止身边，发出带着哭腔的女声，“多少年了，我终于又闻到了这种熟悉的气息。”

　　空行止被吓了一跳，抽出自己的剑，和不速之客拉开距离，原地只有一个断断续续的残影，每说一个字，身影就扭曲一下。

　　“不对，不对，更年轻，你更年轻，你是主人的后代。”
　　果然是连涯仙的剑。

　　“你是谁？”那个黑影时不时膨胀缩小，空行止只好把距离又拉开了一点，将剑放在身前。

　　“我是如剑的剑鬼，你也可以叫我如。”如身上的黑影褪去，闷青色的头发随意披散，但一眼看到的还是她梅子青色的眸子。

　　“剑鬼？”

　　“死后被锻造成剑，执念封进剑中，就是剑鬼。”如抚了一下鬓边的发，“我是一只青鬼，辨别方式就是头发和眼睛的颜色。”

　　“成为剑鬼后，我已经忘了很多东西了，日复一日待在这里，直到你握住我。”如走到剑面前，断裂的剑合在一起，变为一把簪子，她挽起头发，身影变得凝实了一点。

　　“所以，后辈，你为什么来这里？”

　　“实不相瞒，前辈，我有必须要做之事，前往魔界。”

　　如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秒就飘到了他的耳边：“就凭你这修为？你以为我是如何变成断剑的。”

　　她比了个捏的手势：“看到了吗，那个上古魔族，就这样，捏了一下，我就碎了。”

　　“主人被反噬，拿上我的残片回来，用我这残躯支撑起身体，立下结界，又让我守着这个洞口，匆忙离开了。”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想起过我。”

　　“他陨落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如先是愣了一下，随机捻起袖子，掩唇曼笑，“我宁愿他死了，也不想他是忘了我。”

　　“后辈，你叫什么？”

　　“晚辈空行止。”

　　“带上我。”

　　空行止犹豫却不拒绝，一来他的实力在上古魔族面前肯定不够看，二来如对魔界肯定有所了解，不像他一样，走一步看一步。等到空行止答应，如才化为一缕烟，慢悠悠钻进空行止握过剑柄的右手，在他的手背留下青色的剑状图腾。

　　“你完成的事，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你让我投胎。”

　　“我如何才能帮到前辈？”

　　“你为我点一柱香，我就能去投胎了。”在脑海的如的声音顿了顿，又笑了，她的笑声很甜，像二八年华的江南少女，带着一种独有的软糯，“郎君，你放心，这魔界之行，我不会让你孤单。”

　　“那就多谢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