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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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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刚出生的鼓龙只有最基本的警戒意识和孩童的天真想法,她只是觉得这边的镜面世界还没有危险,而郎放想做些事。
腹部的刀伤有神奇的小龙帮忙,郎放深呼吸,干脆扶着轮椅,尝试站起来。
刚开始郎放的双腿还很不适应,感觉有些发麻脱力,但很快这种局促感便消失了。郎放谨慎地迈出几步,可以行动,谢天谢地。只是这谢天谢地的劲儿多少有些没心没肺,郎放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人家都求着他不要离开了,这分钟却仗着有女儿在就乱来,这样很不好。
所以郎放姑且原地不动。他站直身体,极目远眺,鼓龙的脑袋枕在他的锁骨上,下巴搁在颈窝,一副依恋的模样,郎放抚摸着小小的龙脑袋,他是像余芳洲说的那样“得寸进尺”,但他绝对不激进,本质上他已经吃过激进的苦头。
和在原来的世界不同的是,镜面世界没有蒋家老宅的高墙。郎放只需要微微转身,就能看见整个崭新的蒋家旧宅。
不,这里已不是蒋家老宅所在地。此处一地废墟,如果蒋良霖在此,他一定能立马看出,此时此地,这里是颓圮的秦广王府。郎放和蒋良霖没有共享梦境,这里也已没有其他的标志物,就连一副牌匾都没给郎放留下。
“郎放,我警告你,如果你乱跑,我只能——我只能跟着你一起了!”余芳洲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她看见郎放站起来时,很有一种心死的感觉,知道自己劝不住郎放。
郎放点点头,余芳洲跟着他走也好,反正郎放不打算进眼前这一废墟之中一探究竟。他知道这里对应的就是蒋家旧宅的墙内,现在蒋良霖他们正在开阵,他误闯进去说不定还更麻烦。
他决定继续绕墙前行。轮椅留在这里说不定能当一个地标。郎放觉得镜面世界这端的眼界极其开阔清晰,而定位可以靠着他脚踩着的地面所看见的蒋家老宅的墙根,他和余芳洲相当于脚底抵着脚底,镜像对称。
“小鼓,你攀到我的肩膀上来。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
鼓龙应声而动,打起精神来,双目灼灼望向郎放的身后。
封先生、孟沛沛、陆之瑶、封云天,打眼一看,全是旁人眼里老得不成器的家伙,唯一年轻的那个还不是人。陆之瑶被要挟一定要跟着他们一家子一起去。孟沛沛老了,她已无法提供给封云天什么支撑,原本她想用担架之类的东西把封云天搬上车,但这里有封云天在——直接走传送就行。
封云天已是枯槁的中年人,从来就是植物人的他,浑身不论骨骼还是肌肉都萎缩僵硬地可怜,人没有人样,让陆之瑶看了都觉得何必强求至此。可封先生毫不犹豫地就打横抱起了封云天,打开传送。
不行,不能这么快。乔小琼想拿孟沛沛和封云天做封先生的人质,逼他不要在烛阴与东皇的大战中出手。当时陆之瑶就觉得乔小琼天真,人家可能压根就不在乎自己的孩子,还不如逼急年迈的老母亲动手。
现在陆之瑶发现是她自己天真了,或者说是老得忘记了原来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陆之瑶没有参透东皇和酆都帝的本质区别,出现这样的错误也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陆之瑶绞尽脑汁地想,现在到底有什么办法能拖慢他们的行动?
可惜封先生凉凉道:“你的心思已经全写在脸上了。孟沛沛,你如果要带这个恨你的女人走,那没人能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是恨孟沛沛不假,可我还没有傻到会惹一个神。只是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往蒋家去,那里情况不对劲。”陆之瑶情急之下只能胡乱反驳了,这些话几乎完全没有过脑子,只是靠着本能回应。
但就这全是直觉的东西,倒是引起了封先生的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因为你们都被乔小琼那个女人骗了啊!不行,不能全部都说真话,也不能现在就把乔小琼这张牌翻出来。封先生和孟沛沛的举措明显就是不认为王洁有异心,应该也不太清楚蒋家现在已经彻底乱了,这张牌还是要攥在手中。
陆之瑶说:“蒋家的鬼门开了,封先生您应该不会不知道。这鬼门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打开?我走的时候可还没这动静,是回来的路上才发现的。”
“蒋家本就有开鬼门的龙床石与红鼎。”封先生仔细一琢磨,“如果用红鼎开门,需要活人来祭鼎,蒋家倒是有足够的活人……呵,如果真是蒋良霖的回马枪杀回蒋宅开了门,那他演得很好,我刚才还以为他进了异界,被明月天诱捕住了。蒋良霖不是道貌岸然地怜惜人命吗?怎么,一到自己的家事也变得这么穷凶极恶?”
“甭管是谁开的鬼门,当年蒋家大火就是鬼门连通的沃燋石遗火烧了上来,现在蒋宅应该正是混乱的时候。孟沛沛,如果你信王洁,就应该在这里再等片刻,鬼火一烧,那死脑筋的王洁想不出来也没办法。”
封先生把封云天平放在沙发上,他平静道:“那我亲自去一趟,只要把鼓龙带回来就行。虽然在蒋家为他置换身体要更方便些,但为了那点方便还不至于陷入更大的危险。”
妈的,陆之瑶故意不说这个可能性的,没想到酆都帝还是人精,怎么抓得那么准?
这不完全和陆之瑶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吗!自己这嘴这脑子怎么长的?陆之瑶恨不得拍拍自己的老嘴。
可惜在有限的时间里,陆之瑶再也拿不出解决办法了。孟沛沛没有阻拦封先生——她怎么可能阻拦?她巴不得这个男人为这个破碎的家尽他应尽的责任!孟沛沛还嫌他来得晚了呢,太晚了,他要是早些时候来就好了。女人的眼睛最是毒辣,孟沛沛知道酆都帝现在的出现恐怕不是出于什么温情目的,只是政斗还未开始就已结束,想找一个避风港舔伤口而已。男人,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真是几千年没有变化。
郎放一步一步赤足走着,光洁的地面一尘不染,原来他看见的废墟是几乎贴地悬浮,镜面对称的余芳洲也是如此,只是以为自己踩在实处上,而真正落在这地面上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随着蒋良霖开钟山大阵的进度条加快,郎放能够以独特的视角观察到这个世界的变化。他看见砖石碎瓦忽然浸润上寓意不祥的黑色,污泥一样汇聚,其砂石土块的质地也变得流动起来,在澄澈的镜面之上,废墟全然化作不可言说的胶油状物,但如果靠近了看又知道这些黑色物质是干爽的微粒——像蒋良霖一样。
蒋良霖在郎放的耳蜗处留下了组成烛阴的黑色微粒物质的小小集合体,所以说如果蒋良霖和郎放需要交流的话,其实他们想说就可以说,想听也就可以听。郎放能放心地留在原地的原因就在这里——其实一家三口好着呢。
浸染成黑色的废墟如同散沙,上上下下以十分规律的频率摆荡,每次抬起又落下时,微粒扩开,像是应和着听不见的旋律舞动,而上下摆荡的波幅也在增加,仿佛落下的势能可以让这些微粒散步得更加均匀。整片天地随之颤动,黑沙很快共鸣成巨浪,向上升起时直冲云霄,看不见天之尽头,落下时仍离镜面一小截距离,剧烈但收放自如。
比起玄学,郎放觉得,这更像科幻场景,特别像有人攥着一个圆形的圣诞水晶球,只要上下摇晃,内里的雪花就开始上下扑簌。
难道蒋良霖其实是外星人?或者说,他并不是地球的原生物种?
郎放研习多年,知道什么是灵力,什么是法力。灵力是仙道、神道、鬼道的基础能量,是未经剔除杂质的原生能量,你可以说人有灵力,也可以说物体、地区甚至一个概念具有灵力,大家都有,只是浓度不同。法力则是有技术参与其中的提纯过后的灵力。这些很好理解,包括郎放认为自己是一个灵力尚足的人,还有根骨和机缘,所以可以做些术法。
用他们阅读过的那些打发时间的读物的定义来说,这是一个低魔世界,他们当然没有办法给东皇他们分一个神力或者修仙的位阶,只要知道他是最高位就行了。至于这个最高位的人是一百分还是一千分,说实话,郎放在切实拥有阴阳眼后都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面对他这老公,也是一样的没有概念。
没有办法定义这个天界是否就是高魔世界,还是只是低魔世界里最杰出的人的聚集地。
蒋良霖的出现很不一样。郎放确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很局促,他甚至知道蒋良霖其实就是传说里那种生物,可真实接触下来发现,和他想象中不一样。这个生物不一样。
……还有,他的女儿。
她也可以像蒋良霖那样形神分散,充盈在整个空间里吗?对烛阴和鼓龙这样的生物来说,地球是不是就是一枚蛋而已,而他们其实还是没有孕育成功的统治的生物?
郎放定了定神,忽然听见蒋良霖在他耳蜗里传进的声音:“大阵马上就要开了,我来找你。”
“我不知为何进入了一个镜面的世界,我看见了你们召唤大阵之后整个场域能量的变化。”
“什么?!”
“我说……”
“能不能出来?”蒋良霖开始着急起来。
“我想想办法。”
郎放本能地这个镜面世界感觉不到任何危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进来的过程实在太自然了,仿佛一睁眼一闭眼就进来了。郎放想当然地闭上双眼,想着“我要出去”之类的念头,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但郎放试了几次,完全没有效果。
“你说钟山大阵要结成了,结成之后会是什么模样?”郎放问道。
“我想应该是将钟山、秦广王府与蒋宅压缩结合的产物,可能会非常混乱。”
“蒋良霖,听着,我现在出不来。我不知道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出去,有没有可能——我也是大阵的一部分?”
郎放现在才想起来,为什么乔小琼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出来。钟山的人看来全都要在这个大阵中聚集才行。
乔小琼知道这一点,但没有告诉他们。郎放算是知道蒋良霖的不安全感是怎么来的了。几乎每次他们做好了准备,觉得万无一失,事情就会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新的变化。
从蒋良霖这边看,钟山大阵即将发动的此刻,蒋家老宅仍是烈火熊熊,所有人都各就各位,甚至已经完成了每个人该走的流程。用游戏术语来说,现在已是读条状态。郎放突然说他进入了镜面世界,看见了蒋家的场域。
蒋良霖幻视四周,浓瘴的确散去了些许,而他忽然发现,脚下的地面确实已经从砖石变为了如同郎放所说的镜面一样的质感——不,应该说是像玻璃吗?他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光滑而浑浊,什么都映不出来。
其他人现在正处于心无旁骛的状态,蒋良霖只能问崔珏,但崔珏确实也不知道。
蒋良霖沉思片刻,对郎放道:“我会想办法进去,我绝对不会留你一个人在其他地方。”
然而蒋良霖这回没有接收到郎放的回音。
疼痛忽然海啸一般扑向郎放的身体,使他跌倒在地。郎放只感觉腹部的伤口恐怕是裂开了,纱布内侧一阵湿意。
黑浪翻腾的镜面世界里,郎放意识到自己是条件,也是被诱捕、被围困的唯一对象。
他把后背交给了鼓龙,鼓龙没有辜负郎放。
在最危险的那一刻,鼓龙不得已离开她最爱的母亲。毫秒间,暗青色羽龙暴涨出长约十余米的真龙之身,将那一道攻击挡在龙鳞之外。
在这一道清场意味大于毙命意味的攻击之下,鼓龙被斜向击飞至百米之外,破散了上下规律波动的黑色微粒。
幸运的是,鼓龙很结实。不幸的是,郎放不结实。
封先生手里指盖大小的孽镜台碎片化成粉末随风而逝。他交给东皇半面镜,可谁让这镜子破碎得这么厉害,以至于他偷偷藏一块也不会被发现?
“真巧啊,郎放。”封先生的声音无波无澜,“多好的女儿,现在说再见吧。”
郎放无差别地鄙视任何一个下手之前竟然还要发表宣言的人。他跌倒之后马上试图重新站起来,而且他的确做到了。在恐惧之下,郎放的肾上腺素狂飙,微弓着身体往鼓龙被击飞的方向快步走去,几乎是跑起来。
封先生跟上去,心说孽镜台这不是活该吗?明明早点一死了之就好了,这对夫夫竟然如此折腾,死到临头之人的挣扎简直丑态毕现。
鼓龙在黑海中翻腾聚力,她全靠本能作战,她还太小了,小到完全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危险的警铃一直在她的骨血里震颤。但是,她一定一定一定要保护妈妈。她上一世从出生时就没有见过的母亲。她从来没有爱过但是一直想去爱的母亲。
在酆都帝俯身对郎放动作的一瞬,鼓龙闪现而至,龙尾一提就像盾牌一般,护住了郎放的身体,她试图想要重新拉开酆都帝与郎放之间的距离,可酆都帝转而捉住她的龙角,使力将她往地上一掼,几乎把她的龙角硬折下来。鼓龙发出巨大悲鸣声,响彻整个镜面空间。
郎放目眦欲裂,酆都帝不是来杀他的,根本就是来抢鼓龙。酆都帝挟着鼓龙的龙角,已经几次将她摔打在地。
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起来,郎放踉跄扑向正在制住鼓龙的酆都帝,不顾身体安危,突然发力奔至酆都帝身后。可惜神的后背像是长了眼睛,而且挡住一个人类实在容易,酆都帝只是轻巧一闪,避开了郎放没有任何技巧的横冲直撞。
然而酆都帝没料到的是,下一秒郎放的手臂竟然横上了酆都帝的脖颈前,使力一箍,完完全全将他这一具躯壳制在臂下。酆都帝不知道郎放是怎么做到的,但郎放竟然做到了。
鼓龙挣扎着,恨不得将龙角刺进酆都帝的体内,酆都帝料到这一点,没有继续使力控制鼓龙的龙首,反而是果断地放手。
察觉到这一丝逃脱的可能,郎放对鼓龙怒吼道:“逃啊!!蒋念琅!离开这里!!”
酆都帝双手握上郎放的手臂,毫不留情地下了死手,反正东皇只需要郎放活着,卸掉一只手臂没关系吧?酆都帝这样想着,猛一使力,郎放只觉得自己的右臂一阵山崩地裂的剧痛,再一定睛已是血肉模糊。
郎放的整条右臂齐肩断裂,鲜血喷涌出来,将郎放一瞬染成血人。
封先生扔开那只手臂,“还以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是比人类强些,可钟山神祗那一套怎么没用在你身上?难道孽镜台不为自己的重生做准备吗?”说完,封先生手指触上郎放的眉心,这样失血下去一定会死,稍使法术让他保持现在的虚弱状态即可。
这样剧烈的疼痛会麻痹人的大脑,痛到极致便不会再痛了,失去一只手臂的郎放同时也失去平衡,用尽最后的力气只是让自己不栽倒在地,双膝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即便是跪姿也不能完全倒下……
郎放的视线也已模糊了,眨眼间尽是虚幻的白光,鼓龙却还是没有逃——她没有逃,却也没有鲁莽地上前来攻击酆都帝。
郎放看见酆都帝拿出了绳状物,很有可能是捆龙索之类的法器。是不是在酆都帝眼里,鼓龙也不过是一条烈性犬或是一只不熟练的小斗牛,他轻而易举就能拿下。
他一手撑地,竟然在脱力和晕眩中努力重新站起。酆都帝暂停了他的濒死状态,血大概在那瞬间流失了一升,但郎放总能习惯的。
他,他想知道,自己为,为什么可以触碰到酆都帝……刚才那股暴起的力量……是怎么回事……
郎放摇摇晃晃,徒劳地想要进入这场战局,可他实在是太狼狈了。他的目光不敢离开鼓龙,郎放的喉咙蓄着腥甜的血,一说话就会从口中涌出,不论他怎么吞咽,那血都仿佛黏在喉头那样上下不得。他知道他现在离死很近了,可他的女儿也离死很近,无论如何他也要坚持到最后。
要是有武器就好了。他这一辈子,或者说是整整三个辈子,都是消极地守护而不是主动地攻击。真他妈的不成器到快要发疯了,郎放的心头逐渐被怒意和恨意填满。为什么,为什么酆都帝有脸让郎放对刚出生的女儿说再见?为什么他能这么自信?凭什么?
酆都帝的确像牛仔抛绳一样挥舞起了捆龙索,暗金色的法器在他手中越荡越长,绳索即将在虚空中索敌。
鼓龙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绳头,她知道自己一旦被捉住,恐怕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