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9、繁花 ...
-
“他们真就一个个走出来的?”郎放怎么听怎么不信,“你真的没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我就是站在那儿,等就完事。哦,不过你这么说,我好像是做了什么。”蒋良霖回忆片刻,确认道,“还记得那个剑柄吗?我走的时候带着它,上岸之后,我把它插在地上,大概是想做个路标之类的。”
“替身”们跌跌撞撞地从雾中走出,靠近了甚至能看见他们眼瞳的不聚焦。浓雾流动,巨影若隐若现,明明是很空旷的荒原地带,仿佛却挤满了看不见的生物。身后江水不绝,江上水汽蒸腾,从水中带出一股极淡的腥气,像是皮肉腐败至尽后只剩下的淡淡骨味。
蒋良霖不知道“替身”们发生了什么,但看见他们像行尸走肉一样地回来,蒋良霖心中莫名感觉歉疚,于是他给每个回来的人都给予一个拥抱,抱完之后便将人拽至身后。
为了防止人继续乱走,蒋良霖把他们的衣角一个个地打上结,并和自己系在一起,他像老鹰抓小鸡游戏里身后缀着一串小鸡的老母鸡。
可收集到七人的时候,浓雾中再也没有出来剩下的五位“替身”。蒋良霖等了大约半小时,决定深入浓雾。他解开自己的衣角,用一根皮带将“替身”们的衣角长队和地上的剑柄捆在一起。
他减负前行,浑身是胆。自之前血池拔鳞之后,蒋良霖对这片地界的熟悉感有如燕归巢般全部回来。方才的踌躇也像是安排好的那样,因为他要在原地等人,所以他必须在那时候表现出犹豫。现在该等的人等完了,他要动身去找剩下的家伙们。
愈往前行,空气中的松香味愈浓,像是进了祭祀的场所。蒋良霖一步步踏在灰土地上,不见背后一条绿线顺着土地的边沿收拢,他走过的土地渐渐复苏,草籽飞速生长,爬出短短的草茬,有如春来。
风声再起,只是这回变得婉转起来,不再是于空旷之处来回杀伐的劲风,而是绕山过水的细风。蒋良霖只是兀自走着,不闻身后事,他走过的土地改换模样,有草场,有溪石,有高低不平的丘谷。
钟山旧墟的古战场再次变幻模样,回归它还不是战场时的风貌。那是钟山神栖息、活动、祭祀的钟山山底,诸兽在此繁衍生息,直到天神大战,东皇的剑斩了无数的钟山神,钟山神满怀怨气的血浇在土地上,烧坏了满地神草异植。更糟的是,拥有烛龙血脉的鼓龙死于钟山山门,其尸首落地的地方便是最初的古战场,他尸骸落下之处寸草不生。
烛阴而后孤身将主战场引至东皇大帝的老本营白民之国,伤残难愈的钟山神以血和骨为誓,驻守钟山旧墟,并保护鼓龙之遗骨。其血化水,其骨肉化地,其残息化风,拥有齐心之意志,用凝聚的神识将钟山藏于鬼域,待那个契机到来。
说实话,这些钟山神也不知契机究竟是什么,他们只是枯等,干熬,一方面是等钟山复苏的希望,一方面是等自己的未来。
他们钟山神没有来世,他们理应不再等。可谁能料到,蒋歆与孽镜台原来是前世的久别重逢,蒋歆死前将钟山神登入转世复生的序列,孽镜台一直坚守至现世来临,为他们创造了未知的条件。于是,钟山旧墟又变成了保存钟山神灵的器物,等待一个契机,将他们的魂灵还诸他们身上。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个突然在蒋良霖脑中打起的响指,梦中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了三分之一。当他明悟的一霎,浓雾顿消,一座巍峨高山立于眼前。蒋良霖没有去过珠穆朗玛峰,但他料想钟山之高,完全不亚于珠穆朗玛。
山上有奔石走兽的动静,浓雾初散去的空气十分明亮,仿佛空气中流淌着颗粒极微的金沙。眼前的景色比平时肉眼可见的山林更为浓艳,钟山的上半部分隐没在云海中,而他可见的山体则是颜色斑驳。此景比电影更冲击,比梦更虚幻。不过,蒋良霖面色淡然平静,就像早已看过这景色了。
他散步进山,丝毫不在意自己越走越远的事实。他的每一步都比他想象中更大,以至于他很轻松就攀上了高度,出现在钟山山体的各个地方。
这里的细节,蒋良霖便没有再对郎放细述了。他只说自己迷迷糊糊间就把一些人给找到了,但其实他找到的根本不是人。他也终于知道,原来他们带上车的那些马革画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拿蒋良霖在山中茜草丛生的沼泽所看见的似白鹿的生物来说,蒋良霖靠近它还颇费了一番功夫。生物浑身的白色皮毛比鹿又更带有光泽,像是磨碎了珠玉撒在皮毛间。蒋良霖记得马革画里有这么一本,内里的“纸张”就是泛着玉石光气的白色,因为其颜色过于纯净,蒋良霖印象深刻。它作为内页时的手感有着死物特有的冰冷,短毛倒是柔顺地贴合在平面上,不论蒋良霖怎么逆着抚摸都不会翘起。现在想来,马革画果然是兽皮,但并非他们想的那样是硝制过却毫无意义装订起来的集册,而是将每一寸兽皮都完整地剥下来、折叠好,留作日后它用。
一把火烧起,就是将这些珍贵的皮毛还给它们。
似白鹿的生物叫夫诸,不知为何,蒋良霖想起它的名字。它头生四角,仰头啃着水泽旁的榉树叶。蒋良霖一想靠近,它就警惕地抬头,往后退几步,不逃走,但是要与蒋良霖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后蒋良霖是开了口,命令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说出来,总算奏了效。
他套空气绳索的那一招就是在钟山上练出来的。蒋良霖发现他想象手中有鞭索并当其为真之后,他还真能套住人或物,所以他在之后才这么对秦裕伯。
末了,他套着五只兽从钟山上面下来,走回原先的江岸边。人和兽都捆成了一条线,蒋良霖带他们渡江,来的时候需要人泅水而过,回去的时候江就变成了宽一些的小溪,水只没过蒋良霖的小腿。
蒋良霖已经知道他的这些“替身”都不是人了。
在回去的路上,那五只兽渐而化作虚影,只是浅浅地笼罩在剩下五个人身上。蒋良霖得以辨认出哪个人是哪只兽,他本能地感觉这种等式背后隐藏着一个完美的阴谋,但这肯定不是蒋歆做的——他记得蒋歆最多就是给了这些钟山神一些机会,但他几乎没有做什么计划。
唯一的可能只有孽镜台做了什么。在蒋良霖的回忆梦里,孽镜台逃走,可并不是完全没有戏份。相反,即便蒋歆利用他,他却还是替蒋歆善后了。蒋歆那种人,颇有“我死后哪管这洪水滔天”的邪侫。孽镜台此等义气,此等深情,连蒋良霖都觉得有些不值当。
事实证明,现在那五位愿意留下来的,就是当时已经找到兽型的“替身”。其他人还没完全觉醒,还需要时间,蒋良霖也就不再强求。
蒋良霖原以为自己极其孤独,结果一场结婚之后,妻子孩子有了,前世也有了,甚至还有前前世;他把“替身”们当做兄弟姐妹,那这可真是好大一家子。他不疲劳都不行,这场大型认亲会让蒋良霖难以招架。
“郎放,我有个大胆的猜想。”蒋良霖复述完自己的遭遇后,感觉所有线索再度被整理,因此有了新的想法,“还记得烛阴诅咒过白民国的事吗?他诅咒白民国的子民日后不再只是白民国人,同样也是他钟山一族。”
“我认为烛阴就是利用了那个诅咒,让东皇亲自把钟山神送进了轮回。原本钟山神只能活一世,但现在他们也有了入场券。”
郎放拿了草稿纸过来,他觉得这三辈子的事不打个草稿实在说不过去了,光用脑子记的话只会加速大脑宕机的速度。
“烛阴——蒋歆——你,”郎放列了一条竖线,并标出三个实心点,代表他们三个人,“在烛阴那一代,他利用白民国诅咒将已死的钟山神送入轮回;在蒋歆那一代,他利用自己的职权把被扣押的钟山神也记上生死簿。那你们两代人,都是为了光复钟山神祗而牺牲?”
“这也太壮烈了吧……”蒋良霖评论道,“那我呢?我有什么任务吗?我的任务难道不是和你在一起?”
他一本正经地说烂话的样子把郎放逗笑了,蒋良霖清清嗓,正色道:“我宣布,如果是为了这群人,事情就应该到此为止。别忘了,我原本的冲喜期限就只有一年,已经浪费四个月在他们身上,这太不划算了。”
“原本我很笃定蒋家的存在有重要意义,而且是积极向上的那种……”郎放欲言又止,他冒着大不讳当面评论蒋良霖的家族,眼睛看了看蒋良霖,发现蒋良霖也是一副乐于吃瓜看戏的表情,这才继续道,“刚探到蒋歆那层的时候,我还想为什么你们蒋家会出这么多玄学人才,原来是和阎王有关。”
“这半个月下来,你告诉我,阎王算个什么东西,你两辈子都和地府对着干。我是彻底搞不明白了。”
如果拿阵营分布来评价蒋良霖和郎放二人,郎放妥妥的是守序中立,顶多在与蒋良霖有关的事上偶尔堕落成守序邪恶,但蒋良霖现在很有可能是个混乱邪恶,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混乱中立。
他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华丽地搅了浑水,这让郎放十分担心蒋良霖的安危——怪不得他们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用一年做时间限制,一点宽松的余地都没有,因为蒋良霖现在就是别人的眼中钉,多容他一秒都会有严重的后遗症的那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蒋良霖也哪管这洪水滔天了,人可以倒霉,但不能没胆,“如果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无名之人,我还会担心一下我这莫名其妙的冲喜诅咒。现在我城府极深,有人应该比我更担心。”
蒋良霖双臂摊开,靠在沙发上,他极快地释然了,郎放靠在他手臂上,盯着天花板的圆形顶灯,像一枚枚小型的月环。
郎放忽然道:“我们去买婚戒吧。”
“剩下几个月,不再想前尘往事。”
郎放也释然了。这就是万事压身反不嫌重的感觉吗?反正天塌下来就是一死了之。
郎放不知道的是,正是他这“条条退路通一死”的想法,为他们的未来招致了最多的祸事。蒋良霖不怕万事压身,不怕前世纠葛,他甚至在这一祸事临头前都没意识到,他最怕的便是这种情况。
现在的蒋良霖搂着他的亲亲老婆,心里千般疼爱难以言表,丝毫不知原来真正的裂隙来自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