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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繁花 ...

  •   郎放之所以会说这石板不像经过现代处理的东西,是因为这石板的触感不像是死物——明明已化磐石,集天地之冷气,可触摸上去,却总能感觉出冰冷石面下好像有脉搏轻动。乍一想以为是自己的筋脉在微跳,但静心下来,最终确认这轻微脉动就是来自石料之中。他触摸马革画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分明只是硝制过的怪异兽皮,偏偏仿佛在恍惚中能想出这些兽类的鲜活模样,毛皮的质感与温度皆在心中,而不在这现世。

      蒋良霖静默地半跪下来,他对这无字碑敬畏大于好奇,以至于不敢伸手。郎放的右手探摸过来,握住蒋良霖的手,将他的手往这石碑上带。蒋良霖的手几乎被郎放按在石碑上,郎放难得显示出强硬之意,不容蒋良霖拒绝。

      蒋良霖虽做梦,且梦里一切都条理清晰,可真落回现实中,不知为何,蒋良霖对地宫出土物品的感受力远不足郎放,只有在接手蒋歆的物品时得到些便利。这么想想,其实地宫里大部分东西都是被郎放主持回收,这些东西的渊源怕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郎放,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蒋良霖的手按在石板上超过三分钟,一点感觉都没有,石头就只是普通的石头,周围静得出奇。郎放对着空中说“别哭”,蒋良霖根本不知道郎放在安慰什么。

      “它说你有办法。”郎放也很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这不绝的风声一直同他耳语。这时郎放才发现蒋良霖那一头雾水的表情,刚才他太过投入,以至于忽略了蒋良霖,“你听得见一直盘旋的风声吗?”

      “听不见,这里静得像死地。”

      这就有些瘆人了。蒋良霖没有将手收回去,反倒将石碑从郎放的膝上端了过来,自己也学着郎放的姿势,将石碑放在大腿上,好一阵抚摸之后,蒋良霖还是觉得这只是一块奇异一些的石头罢了。

      假如这些异响都是耳机里的音乐就好了,郎放至少还能分一只耳机给蒋良霖。

      良久,蒋良霖才试探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这石碑破开。”

      他知道这是一个馊主意,明明两个人都看出这是个无字碑了,碑这东西,纪念意义深重,破碑是不敬。可蒋良霖直觉认为,这碑不破不立。

      当然,直觉不足以说服蒋良霖,现实肯定还有其他的例证。

      他们从林子出来之后,面朝大湖,天际开阔,光线明亮许多。蒋良霖举起石碑,对准天光。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纯黑石块是由沉积的各种矿物质形成,很难透光,就像黑曜石之类的石头对光也只是一片黑暗。但这块石板却能隐隐约约地透出内容物,一层叠一层,像是蛇皮,又好像是蝉翼,而正是层层交叠的薄片填充了整块石板,盯得久了还会叫人起鸡皮疙瘩,因为这一小块石板里不知塞了多少薄片,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

      郎放在看过对光的石板后,沉默片刻便赞同了蒋良霖的想法,站起身来,将石板往地上掷去。石板砸在鹅卵石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毫发无伤。

      郎放尴尬地笑笑,他只是随手试试。

      “这……肯定还是要用点方法的吧?”蒋良霖捡起石板,单臂夹着,后退几步。

      纵览此处的山水,从林子出来后需走十来米,过鹅卵石滩到湖。这湖的直径怎么也有一百多米,可以站在这头看见对面的林子,说明这湖并没有大到不见边界。

      他走到刚才搬开的枯木旁,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压着石碑呢?枯木并不是被连根拔起或是被拦腰砍断,近湖水的木头一端呈现焦黑色,应该是被雷劈过。这种雷劈木在方术中被视作辟邪之物,难道这石板里禁锢着邪物?蒋良霖掂了掂石碑,心说不太可能,世上没有这样可怜巴巴的邪物,还要郎放来哄它。

      蒋良霖还在这头沉思,郎放就已经回身去捡柴,不一会儿就架起一个柴堆,熟练地用随身携带的火机点燃。然后,郎放将点燃的柴做引燃物,塞进枯木的空缝中。看来郎放和自己想法相同,但郎放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可以动手那般,动作极快,毫不留情。

      火光扑闪,在郎放脸上投下游离明灭的光,平添一丝疯狂之意。

      这枯木常年靠水,本应该潮湿难以点燃才是,可在郎放的引燃之下,不一会儿就冒出了滚滚湿烟。雷劈木在燃烧中发出水烧开一般的鸣声,尖利到让人头疼。

      随着枯木的焚烧,水面开始轻颤,一道道涟漪泛起,不知道是水中有什么动静还是整个山体在颤动。蒋良霖一把将郎放拽离湖畔,护在自己身后,步步后退,一个“跑”字含在嘴中,亟待合适的时机便大喊出来。

      水体震动得愈发明显,波浪一层层顿起有二三十厘米高,方才二人挖出无字碑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水往岸上漫。蒋良霖问郎放有没有用阴阳眼看见什么东西,郎放摇头,蒋良霖只得飞速地把脑海里的猜想过一遍,最后回到他在过山门时转瞬即逝的即视感——钟山山门。

      他只做过蒋歆的梦,蒋歆则做关于烛龙的梦中梦,可惜沧海桑田,钟山是烛龙时代的旧地,就算让蒋歆来,蒋歆也记不清晰。

      如果他们真的进了钟山,那这里发生的一切异变至少对烛龙来说都是可控的,谁叫他是钟山之主。

      事到如今,不如豪赌一把。

      “郎放,把你的折刀给我。”蒋良霖左手执着石碑,将右手伸向郎放。郎放踌躇片刻,将折刀拉开,放进蒋良霖手心。

      “往后走一百步,我叫你回头的时候再回头。”蒋良霖眨眨眼睛,“我想出办法了,破坏这无字碑的方法。相信我。”

      “相信我”三个字一出,纵使郎放心中有担忧,他也不会阻拦蒋良霖。他们二人的模式早不如他最初所设想的那样,是郎放总保护蒋良霖。他们彼此保护,倘若任意哪方逞强的话,总会引来另一方的暴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郎放乖乖地转身,数着步子走去,声音很大,生怕蒋良霖听不见。

      蒋良霖则向郎放的相反方向走去,湖水已经漫到树林的边界。走路的时候没有感觉出什么斜角,但其实这里呈一个下坡的总趋势,只是角度很低而已。

      如果蒋良霖的估计不出错,雷劈木压无字碑,无字碑镇湖水,因为很明显以碑为界,水以极不自然的方式汇聚在湖中区域。郎放焚毁雷劈木,无字碑被取出,湖水暴涨。这湖中不论有什么,蒋良霖都得去会一会,否则非被困死在此处不可。

      在确定郎放已经走出八十步之后,蒋良霖抡圆胳膊,将无字碑尽可能地扔向湖中央。果然,水避无字碑,只见石碑落下之处无端地立起一道空气柱,然后以空气柱为圆心,湖水逆时针扭转,形成巨大的漩涡,漩涡的吸力将沿岸的树木一同刮倒并卷入水中,蒋良霖也不例外,顷刻间便被水吞没。

      蒋良霖算是悟出来了,龙喜阴好水,好水生龙,就算他和烛阴的关系是转世的转世,隔了足足两代,他这两个大机缘都是因水而得,一个是黄浦江的水鬼事件,还有一个则是石头城底、金沙江中的白玉鬼俑。水鬼事件推他入局,白玉鬼俑事件则提供了白玉簪。此时的蒋良霖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反正总是有这么一遭的,不如干脆点。

      漩涡吸力极大,瞬间便将蒋良霖压入水下五六米的深度,蒋良霖这回早早睁眼,毕竟他连水下的鬼俑都见过了,再恐怖不会比水下白色巨人更恐怖不是?

      蒋良霖以前练帆船,隔壁就是潜水社,他去专门训练过憋气,水下静止不动的话可以保持六分钟,如果要留有运动的余地的话,四分钟不是问题。水下能见度不错,比蒋良霖想象中要好,湖底竟然没有杂草,甚至空旷无鱼,只有被漩涡带下来的岸边植物会扰乱视线,但即便如此,那道空气柱在水中依旧明显。

      比起挣扎,蒋良霖选择顺着漩涡的涡流而动,他最终一定会被巨大的作用力吸入到无字碑沉没的地方。

      大约两分多钟之后,蒋良霖忍住头晕脑胀之感,感觉那道水障近在眼前了,于是开始重振旗鼓,调整好姿势之后,蒋良霖奋力向水障游去。

      然而,蒋良霖没想到的是,以为只是空气的水障竟然无法突破,他以为的空气壁竟然比铁还坚硬。蒋良霖立刻变更策略,如今很难上浮,而空气柱其实是空气壁,蒋良霖几乎被水压在空气壁上。在窒息的风险来临之前,蒋良霖掏出折刀,猛凿向空气壁,同时蹬水向上,至少要给蒋良霖一个借力点让他往上爬才行。

      突然,蒋良霖感觉到自己的脚腕被冷硬的东西所缠绕住,似锁链又似鞭,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整个人就被往外拖拽,折刀脱手,刀口锋利,在乱中划开了蒋良霖后颈的皮肤,然后整把刀被水带远。蒋良霖未感受到刀划开皮肤的痛感,反倒是被脖颈后爬升的冷意给震住。

      像是蛇顺着后背一路上攀,最终在后颈处轻轻摩擦,鳞片的触感十分清晰,蒋良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颈,却发现这鳞片的质感来自于自己的皮肤,而非什么外物。

      而正在百步外望着这巨大漩涡的郎放,只见一湖血色,中间空出约直径两米的气柱。湖水继续蔓延,已经没过五十步的距离,郎放不见蒋良霖人影,巨大血池使人心惊不已,郎放在心中暗骂自己,欲要折返,却看见岸边缓缓爬上一个浑身血污的人。

      郎放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那人面前,蒋良霖不知道自己的外表有多狼狈,他的腰部以下还浸在水里,郎放只听见蒋良霖哑着嗓子朝他吼道:“把我脖子里的东西挖出来!”

      蒋良霖自己拨开后颈的湿发,露出被刀划开的皮肤,他因为失温而颤抖道:“郎放,我看不见,手上的力气也不够了,你帮我把它挖出来,就现在。”

      刀没了,郎放只能徒手,他应了一声过后,便双手撑开蒋良霖后颈已经破损的皮肤,只见人的肌肤之下,竟然暗藏着一块玄黑如铁的鳞片,显得蒋良霖像是一个穿了人皮的怪物,而他的真身其实是浑身覆盖这玄色鳞片的生物。

      郎放来不及感到惊诧,他脑海里只弹出唯一一个想法:这真的可以挖出来吗?

      鳞片埋在皮肤的真皮层,需要郎放伸指进去掏出来。蒋良霖痛得浑身发颤,不单是因为郎放的动作,不过他一声不吭,连闷哼都没有。他刚才在水里已经摸到了后颈的鳞片,而现在,那水中之物已经刺进了他的腰间,顺着他的脊椎往上,疼痛感达到极致,让蒋良霖产生了自己恐怕要交代在这里的后悔感——直觉都是屁,人不该为直觉买单。

      郎放能感觉到蒋良霖肌肉紧绷、浑身因为疼痛而攒着劲儿,好在郎放可靠,心虽慌,手不抖,他手指横着伸入两寸,蒋良霖的皮肤和鳞片是分离开的,中间没有血管和神经的连接,郎放终于摸到鳞片边缘,二指夹紧,一鼓作气地将鳞片抽了出来。

      这鳞片极薄极锐利,微微弯曲成弧状,三个角都秃钝,呈蛇鳞状。

      “我拖你上来,蒋良霖,你要的鳞片。”郎放将鳞片塞进蒋良霖手中,打算拖他上岸。

      但蒋良霖反手拉住他,将鳞片扣回郎放手心,虚弱道:“把鳞片扔进湖里。”

      说罢,蒋良霖手一松,在郎放的眼皮底下被重新拖入湖中。郎放目眦欲裂,恨不得也跟着蒋良霖一道进水,但他尚存最后一丝理智,随手摸来一个石块,撕下一截衣角,将鳞片绑在石头上,郎放站起身退后几步,瞄准空气柱的方向,扔了个十环,正中靶心。

      郎放不可能放任水里的东西夺走他的蒋良霖。

      在郎放的脚尖即将踏上湖水的那一瞬间,湖面急速退潮。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二十一世纪科学世界观的认知,郎放不自觉地被湖中还未显形之物吸引,一步一步踏上潮水退去的地面,往湖底去。

      “蒋良霖……”

      郎放喃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爱人匍匐在湖底,浑身湿透,血水流淌,一条长达十余米的玄色长尾幻影随着湖水的退去而消失。无字碑正干爽地躺在湖心,平静安好,与蒋良霖形成鲜明对比。

      蒋良霖静默地探手向无字碑,将这小东西一把抄过来,用手边的一柄钝物凿了碑身的四个角。蒋良霖忽闻脚步声,刚一抬头便撞进郎放怀中,郎放心疼地蹲下检查蒋良霖的身体,蒋良霖抬手挡掉,只把这处理过的无字碑塞进郎放手中。

      “它要找你,它才不要我。”蒋良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委屈,他浑身的疼痛正在缓慢消退,只是蒋良霖的腰上还停留着之前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大好的天光照在这么狼狈的蒋良霖身上,颇有讽刺意味,然而更讽刺的是,蒋良霖从湖底淤泥中摸出的那把剑柄——他在蒋歆的梦里见过千百次,那把可化鞭也可化剑的神器,竟然给他做了个脊髓穿刺。

      “还有这个。”

      蒋良霖将地上的那枚黑鳞拾起,也放在石碑上,他闷闷道:“它非要我的逆鳞不可,这个逆子。”

      郎放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老公人类身份的更改,显然蒋良霖对这个环境有独到的了解,而蒋良霖一句都没跟郎放提过。现在还冒出个“逆子”,郎放都被搞懵了。

      逆鳞接触到石碑的那一刻,石碑忽然碎开,柔软的龙鳞如花瓣般洒了一地,随即沉入土壤之中。在这软鳞即将消失之前,郎放捻起一片,对着光线察看,发现这与刚才从蒋良霖后颈拔出的玄黑逆鳞不同,手中的软鳞是花青色,一种深浅正中的暗蓝。

      软鳞裹带着黑色逆鳞一道没入土壤,随后郎放便听见了马蹄踢踏声,他刚才始终联系不上的越赕马终于出现,鬼马从干涸湖泊的对侧跑来,片刻便抵达主人面前。

      越赕马轻轻一转身,现出马背上驼着的小兽。

      那是一条长约一米的小龙,正闭目安眠于马身,任凭马匹颠簸也不曾醒来。小龙周身覆着暗青色鳞片,长身微盘,尾巴垂在一侧,轻轻摇荡。

      郎放不知所措地望向蒋良霖,蒋良霖举起双手苦笑道:“我发誓我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也不知道原来现在还会有龙。”不知是连番的冲击让郎放脑子傻掉了还是别的原因,他一时间只想去摸摸这小兽。

      “郎放,你是不是一时没想起来,我、蒋歆和烛阴的关系?”蒋良霖见郎放完全被神话生物吸引走了注意力,不由得出声提醒道。

      “我一直都记得?”

      “那烛阴那一家子的事呢?”

      郎放稍稍冷静了一些。是的,他记得那个悲惨的故事。

      蒋良霖咽了咽口水,思忖着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推测全部讲出口,结果郎放开口道:“这是那条鼓龙吧?”

      郎放先是用指尖触了触这小家伙的龙须,发现自己能触碰到它的实体,现在他便动作极轻地托着小鼓龙的胁下,像抱猫那样托着小兽的背脊,将其拥在自己怀中。

      “你喜欢它吗?”问出这个问题时,蒋良霖十分紧张,因为郎放的答案决定了他们之后是否会拥有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

      “小霖,你知道你这句听上去像什么吗?像问我愿不愿意做这小家伙的后妈。”

      郎放开了个玩笑,见自己的话把蒋良霖堵得个哑口无言,郎放继续道:“我们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地方,或许就是为了找它。”

      鼓龙真的太小了,它的重量甚至还不如一只小猫。就算从兽类的审美来看,它也应该为自己姣好的外表感到骄傲,极长的眼裂,玉琢一般的棱角,钝中带锋锐,触感温凉,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的胸膛是平凡的神迹。

      郎放静默地抱着它,一滴眼泪落在幼芽般的龙角上,骤然小龙间化作光点,那阵在郎放耳畔呼啸低语的风温柔地裹住散落的光点,带着它飞往钟山旧墟的每个角落。

      “它还会回来吧?”郎放这样问蒋良霖。他深吸一口气,心头的悲伤仿佛也被这阵风卷走了,话语中有遗憾之意,却好像还留有一点余地。

      “它已经回来了。”

      蒋良霖浑身狼狈不堪,但心中按捺不住高兴。虽然事情还有值得推敲之处,可好歹他们已经提前收获成果。

      钟山神无有轮回,鼓龙神魂重聚,神迹不足以描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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