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姜懿娉

14、十四

　　终于林眉还是走了，在放过鞭炮，吃过大年三十夜的守夜饺子，玩过扑克，同着苏及欣一起出去拜过年及送走欣之后。
　　这样的过大年的方式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本应感觉兴奋或新奇，然而她的心却总是不知道悬在什么地方，令她无法全情投入。

　　那已经是她去到那儿的第四天。下午，天上还飘着雪花，苏借了一辆自行车带了她。天气很冷，苏的身上落满了白皑皑的雪，嘴里却还呵着热气。林眉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在泥泞坎坷的路上随着苏颠簸。苏一路上一直生着林眉的气，不说话，林眉也不说话。他们沿着来时路往前走，时而可见着一簇簇的人们穿着新衣兴高采烈地玩闹着。然而林眉知道这样的世界不属于她，一切都是同她毫不相关的。
　　一直走了数十里路，他们才找到跑长途的汽车。林眉坐上去，也没有同苏开口道别，苏也没有说什么珍重的话。然而直到汽车开动，跑出很远以后，林眉仍看到苏站在汽车站的入口处孤独地吸着烟，雪花一层一层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身上，林眉看着，心中刺痛，眼泪很快地涌上来，蒙住了她的视线。
　　回到家中已是三天之后。林眉一改在苏的家中及车上做恶梦和睡不安宁的习惯，狠狠地睡了十多小时。父亲同母亲都很心疼，又不说什么。大家都放了假，连一向忙碌的胡伯伯同父亲都有了更多的时间同家人相聚，共享天伦之乐。胡伯伯是父亲厂里面的厂长，父亲是总工程师，两人共事多年，相处甚是融洽。胡也回来了，常同胡伯伯及胡伯母一起过来，有时两家人一起吃饭，言谈之中仿似一切仍如往常。然而林眉心中某处始终有些抑郁，不安宁。

　　父亲出事那天，是正月初八日。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年春节到处是喝醉酒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林眉回忆起来，印象中仍是一街纠扯不尽的车辆，仍是一街的疯狂。父亲的脑浆都流出来了。母亲也就是在见到那一幕时受了精神刺激。也不知那时她同母亲是怎样活着挨过来的。也幸亏有胡伯伯同胡伯母，还有胡。她只记得恍惚中胡拖住她将她从父亲尸体的旁边拖开，而那时，母亲已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许多人正七手八脚地过去抬着她……

　　一切善后问题最后都是仰仗胡伯伯同胡伯母办下来的。胡伯母几乎天天守在她们家中，操持丧事，处理家务，做饭逼着林眉同妈妈吃。母亲情绪不稳定，甚至认不出人，对家中物品的摆设也不适应，有次甚至在卫生间中摔倒，头碰在浴盆上，额头磕出点点的血。林眉同胡及胡伯母七手八脚地将母亲拖回到床上，整个人崩溃下来，连提起自己肩膀的力气都没有了。
　　胡时时跟在林眉身边照顾她，给她支撑，有时象似她小时候受了委屈，搂住她给她安慰。林眉心中多么希望回到小时候，有人替她挡风雨，有细心的母亲，也有爱她的父亲。她实在没想到父亲才五十岁不到便离她而去。而母亲如此脆弱。她不知道她同母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胡伯母帮助她为母亲办了病退手续，又用父亲的抚恤款为母亲请了保姆，嘱她回校之后专心学习。然林眉怎放得下心呢？
　　开学之后，林眉的精神大不如前。但她没有同任何人讲自己的家庭变故。没有同苏讲，也没有同欣讲。胡的信接二连三地来，有时当着人的面，读着读着便落下泪来。很多次苏来找她，然她提不起劲儿来，父亲的惨死同母亲的病况如一块大石一般时时压在她的心头，令她不得轻松。往日对苏的那份激情仿佛已经烟消云散，林眉对苏越来越轻慢和冷淡。

　　想想林眉从他家中离去时的情形，看看今日林眉对自己的态度，苏伤心而无奈。热情一次又一次鼓起，又一次又一次地悉数折在腔中。终于苏开始醉酒。有时是在教室的门口，有时是在回宿舍的路上，有时是在宿舍院内，他挡住她，扯住她的胳膊，在周围学生的目光中纠缠不尽。渐渐地，林眉心内失掉了所有的情同内疚，反而一种绝望的恨一日一日升起来。她终于同他说再见。
　　那是一个极冷的天，天已很暗，看不清人。她留下苏一个人僵在那儿，自己往宿舍方向跑。颊旁凛冽的风吹着，而她木然地不知感觉。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关上门，她便开始发抖，一边抖一边流泪。
　　一直很晚了，所有的人都已睡沉，她也早已入睡，睡梦之中，她听到苏带着醉音喊她，一声递一声地喊。好像在楼下，又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她听不真切。父亲肢体的惨状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眼前重现，而那张肇事司机的醉酒的脸渐渐变换成苏的脸，一点一点推至她的面前。白惨惨的月光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同苏走到一起。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总是有许许多多难以预料的不能在一起的障碍和理由阻住两个人更近一些的脚步。她和苏，正是这样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