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姜懿娉

10、十

　　当夜，胡睡在林眉学校旅馆的床上，心内来不及消化的痛一点一点地延展着，布满他的五脏六腑。窗外月色晴朗，而他无限寂寞心酸。他忽然记起上个元旦之夜，一样的月色，他站在教室旁边的凉台上沉思时，兄弟翟军如何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同他说：兄弟，今晚上有一半的女孩子为你着迷呢。是，他也知道。甚至校花李家芝的歌都是专门送给他的。他再怎么也不能假作不知道。然而欲是这种时候，他欲是思念林眉。是一种真的思念，低头抬头均是，拂之不去。不知翟军及宿舍里的其他兄弟知道他口中的那个青梅竹马的人原来并没把他放在心上会怎么想。林眉如此难得的女孩子当然再有多少人追都并不为过，但是，他实在没想到的是林眉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别人将心给掳走了。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因此一下子就懵了。

　　第二日，胡刚刚洗涮完毕，林眉便同苏及欣到他这儿来了。苏见了胡，很热情地上前握手：“你是胡是不是？我听林眉说过了。昨天同林眉出去了，也没有好好招待你，走，喝酒去，我代林眉向你赔罪。”苏这时候完全是一副主人的模样，这让胡心里极不是滋味。他同林眉从小伴着长大，近二十年的感情，他苏算什么东西呢？
　　苏一手拉了胡，一手揽了林眉，招呼着欣一起走出旅馆。这里的天气是一般地阳光灿烂，然在胡的感觉上，却觉光线既眩目且灼人。北方的天空，现在要适意得多呢。林眉一味同欣说话，留胡同苏两人应对着。苏的言谈举止热情而得体，实在无可厚非，可是胡的心仍然被刺着，一处又一处，掩都掩不住。
　　四人去的仍是心苑。“秋”的单间。“春”、“夏”、“冬”及大厅都坐满了人。考试完的学生们三五人凑一桌，一边喝酒一边谈着话，还有人在就着卡拉OK唱歌。是《千纸鹤》。也不知道是哪个单间传出来的，清清楚楚地递送到这儿来，声音里透着伤感，一挫一挫地，听在胡的心里，便成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如泣如诉的感觉。

　　苏在酒桌上表现得十分倜傥，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完全是滴水不漏。林眉则端着茶水或饮料一次次同大家虚应着，没有一点点主人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并不落入眼底。胡很寒心，他说不出话，干脆也不同人张罗，见到别人举杯，便也跟着无意识地举杯，口中苦味，连带泛到心里，不知不觉一杯便喝了下去。
　　座间最轻松潇洒的仍然还是欣。林眉同苏的事，欣是一直从头看到尾的，但欣从来都没有一句评判。林眉已有很久不曾同欣一起吃饭了。刚入大学那会儿，两人起居饮食均是形影不离。自打同苏走在一起，林眉便相应地同欣离得远了些，有时也会一起讨论问题，或是一起吃冷饮，但再也没有一起聚过餐。最后一次同欣喝酒，仿佛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周末。也是在心苑。那时林眉才刚认识苏，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可是她同欣说得最多的却是胡。喝了酒，小时候的事一串一串地扯出来，都是跟胡相关的。其时欣微笑着听着，脸颊略带晕红，眼睛里汪汪的一潭水波荡漾，正如现在一般模样。欣的美确是不在面孔如何精致，而在她的韵味。有的人乍看很美，嚼半天后即感无味。欣不同，欣耐得起仔细地推敲和品味，就如一篇好散文，嚼之留香，历久弥馨。

　　欣这会儿穿的是一身吉普赛的衣裙，团团的绛紫色的花泼墨般地大块地蜡染着，一头长发自中分开，顺着圆型的脸盘纷披下来。欣来自于西北部，她的酒量和个性据说都是属于那儿的。那是林眉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想象中必是有着古战场的肃杀之风，才会磨砺出欣的一身任侠之气。林眉能够想象得出欣在狂风沙中飞着一头长发打马扬鞭的样子。那种情景时常如录像片中的特写镜头由远及近推至林眉的眼前。甚至两年后关于这场酒的记忆逐渐为别的事情所代替，两人分别于不同的城市相互牵连又相互遗弃的时候，浮现在林眉脑海中的竟然仍是欣于校园院墙外大马路的尘土之中打马扬鞭飞驰而过的镜头。那条马路于他们毕业数月前开始整修，到他们毕业时，已经差不多铺好了。但一经离开了校园，欣在林眉的脑海中就开始以她无比的自信和潇洒，如同当年坚守在她故乡的狂风沙中一样坚守在那里，任何真实的客观的回忆和场景变换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