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北极光》纪尤年

27、（二十五）漆黑之夜

　　121.
　　在听过梅琳讲述司琰的过去后，极光其实有些不能体会司琰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复仇，但也表示理解，因为他也明白自己的过去空白得一无所有，没有经历，就不要劝善。
　　尽管如此，极光还是希望司琰能从复仇的执念中脱离出来，也不为什么，就是仅仅这么觉得而已。
　　但梅琳说，仇恨有时候是人继续生存的动力，没有仇恨，变为行尸走肉的人就会从悬崖上跳下去。
　　而极光当时是这么回答的：那把动力换成别的什么东西，他就不用死了吧？
　　梅琳笑问要换成什么东西。
　　极光只是愣着，说不出答案来。

　　122.
　　好像一场地震，一切来得非常突然。
　　极光抱着肥啾正裹着被子在床上安眠，忽然传来一阵巨响，肥啾受惊似的扒拉极光的鼻头，极光被绒毛蹭得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清醒过来，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下一秒整个房间抖如筛糠，轰鸣声越发接近，极光抱着肥啾反射性躲到墙角，等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过去。
　　而轰鸣声还在继续，极光立刻意识到这不单是一场地震。
　　有谁在急忙敲门，那人发现门锁早就坏掉之后毫不犹豫就破门而入，看到极光就喊：“快走！”
　　极光正想问怎么了，忽而整个基地发出刺耳的警报，红光闪烁，人声从警报中传来：“各应急单位注意，藏馆方向出现魔王级能量反应，请立刻实施应急预案！请立刻实施应急预案！”
　　灯光骤然尽数熄灭，窗外升起一道漆黑的屏障，霎时间警报消失，只余四面八方匆忙脚步声，还有梅琳急切的声音：
　　“基地启动了应急防卫装置，常驻的正义和星星都去出任务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契约者，我们要赶快到藏馆那边去！”
　　“啊，哦。”极光匆匆穿好衣服，抱起肥啾跟着梅琳跑出基地向藏馆移动，“只有我们两个？司琰呢？”
　　基地外簌簌下着小雨，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更加迷幻，借着路灯，极光看清梅琳脸上严肃焦急的神情，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他该不会是……”
　　“魔王正在和人对峙，你觉得那人是谁？”梅琳带着极光翻过围墙，潇洒落地后狂奔而去，“他又有什么底气和魔王孤军奋战？”
　　极光拂去脸上的雨水：“司琰……基地就在附近，他为什么不主动发求救信号？”
　　梅琳随手一挥就劈开一条路：“那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平时看起来多理智的一个人，遇到点事就容易上头！他从不让我们管他的事，他这样十有八九是遇到仇人了。”
　　极光心里一咯噔。
　　仇人？那不就是……
　　梅琳轰开最后一片灌木后，藏馆的身影终于显现出来。这里的震感比路上任何一处都要强烈，凝为实质的能量波动在这个宏伟建筑背面隐隐露出，交错纠结，碰撞爆裂，像天上的极光。
　　“石柱是契约者的力量之源，我们绝不能让魔王靠近这里。”梅琳看了看手机，“总部已经知道这里的情况，正在派支援过来。B国基地的人已经上了，我们必须拖住它。”
　　轰隆——
　　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极光只看一眼，想也没想就往前冲。
　　对面真的是司琰。他想。司琰怎么样了？他为什么大半夜来藏馆？
　　明明他们在冷战，明明他刚刚才把司琰赶走，可此时他却无比想要去到战场的中心，确认司琰有没有少胳膊少腿，骂就让他骂去吧，如果司琰还有力气的话，他不介意再和他骂上几个星期。
　　他想起那日的黄沙漫天，小司琰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被怪物截杀，风墙挡在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唯独强大的意念造出一个奇怪的幻影，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怪物的攻击。
　　千钧一发。只差一点儿，他就见不到司琰了。
　　那日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他只顾往前冲，梅琳紧随其后，不久就看到山头上激烈闪烁的两道黑光，每次碰撞都引起大地的嗡鸣。
　　司琰在这里。
　　他想要帮司琰。他为什么想要帮司琰？
　　黑光中浮现出司琰狰狞凶恶的脸，愤怒，愧疚，力不从心，哭笑夹杂的扭曲表情对上魔王从容不迫的淡定简直就像个笑话。
　　司琰正在战斗，正在痛苦。
　　他不想看司琰这样。司琰应该是一个强大冷静，悄悄关心别人的值得尊敬的契约者，而不是红着眼睛，像一只被困在网里无能为力的狮子。他宁愿再被司琰叫几句小矮子，或者再被拷在澡堂里一个晚上，也不想在司琰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别多管闲事。”司琰曾经这么恶狠狠地对他说。
　　极光心道听你话才有鬼，和梅琳一起冲了上去。

　　123.
　　“我没见过你这么绵软无力的剑，你真的是死神吗？”
　　司琰堪堪躲过差点轰在脸上的黑气，两把剑风车一样旋转飞舞，可就是打不到哪怕黑王衣角的一块布料。他满心愤怒，自以为全力以赴，却得到死仇之人这样的评价，没什么比这更伤他的自尊。
　　于是他的怒火更加冲上脑门，攻击也更无章法。然而他只顾向前冲，全然不知自己的剑术有多么乱七八糟。
　　黑王倒是游刃有余，只当这样无力的攻击是过家家：“之前排山倒海的气势去哪了？见到我这么兴奋，你认识我吗？”
　　裹着黑火的剑刃扫过黑王的面堂。“怎么不认识！十年前那场灾难就是你引发的不是么！”
　　黑王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似的：“那个啊。”他笑了笑，“只是一场烟花罢了。”
　　司琰脑袋里“轰”地又炸开了花，黑王根本就没把那天所有的牺牲者当回事！他的质问脱口而出：“一场烟花？呵，别忘了，白之陨石可不在你那里！”
　　黑王的表情有一瞬怔愣，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叽里咕噜念叨了一串谁的名字，脸上甚至挂起了灿烂的笑容。
　　“他在这里。所以我来找他了。”
　　黑王的黑气就像一张网，无形的隐秘的，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所及之处黑影如连山绝壑隆起塌陷，好似真的创造出一片崭新而漆黑的地形。
　　黑色的阴影时如海啸，时而又直冲云霄，无穷无尽，配合黑夜孵化出无数阴翳的子民，扭曲着挣扎着要为它们的王效力。
　　这黑气太过诡异和缠人，只是一蹭就能在皮肤留下刀刮的血痕，司琰在颤抖中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呼呼喘气，喉咙是刀割的刺痛和血腥，可一想到母亲是怎么被这个混蛋弄死的，他就无法冷静下来。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搬救兵，但他执着了那么多年的罪魁祸首就在跟前，又叫他怎样冷静！
　　“如果圣骑士都是你这样的废物，它是怎么活到今天的？”黑王叹息道，盯着司琰涨红又咬牙切齿的脸：“你让我觉得像在捏死一只蚂蚁。”
　　黑王只轻轻捏住飞刺而来的剑刃，再轻轻一弹，径直把司琰甩飞出去，山坡忽地被轰没了一大片，紧接而来的是满天湿润的泥块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延绵千里回响不绝！
　　土里露出了什么黑黄的东西。
　　司琰咳出一口鲜血，用剑把自己撑起，低头却见是一块人的骨头。
　　司琰顿了顿。
　　悄无声息的，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身来的黑王附在司琰耳边低吟：“看，你们圣骑士又好到哪里去？嗯？这什么眼神，你就这么恨我么？”
　　司琰怒道：“你杀死了我的母亲！”
　　“杀死你母亲的是楼体的废墟。”
　　“没有你，那场灾难根本就不会存在！”
　　“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黑王抬头看向满天的乌云，“这是宇宙的意志，是你们的命运。”
　　“去他娘狗屁的宇宙意志！”
　　忽然，像汽油里的火星突然爆燃，黑色的火舌将黑王掀得倒退几米，大地撼动之后，紫色的幽光覆满了整片大地。八足战马嘶鸣着从黑火里奔腾而来，疾风掠影，竟灼伤了黑王的手臂。
　　黑王轻笑说：“这才像话啊！”
　　黑色的仆从争先恐后从地面站起，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统率着这支阴影的军队，发起冲锋的号令！
　　司琰在八足战马上斩落一个又一个首级，黑影前仆后继蜂拥而上，无穷无尽的黑色笼罩他的视野，利爪尖牙蚕食他的躯体，血流如注。无论怎么砍也砍不完，司琰一个不注意被黑影从背面撕下一片血肉模糊，他咬牙吃痛，体力飞速流走。
　　“放弃吧，死神。如果你是那片废墟的幸存者，我劝你应该好好珍惜这条命——直到这个星球毁灭的那天。”
　　突然天旋地转，司琰被一股巨力从马上拽下来，随着马声嘶鸣，他被迫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最后被拽着头发拎起来。
　　“真无趣。”
　　双刃剑被甩到了地上，司琰盯着眼前的魔王目眦欲裂。
　　黑王悠哉悠哉地抬起手，准备给司琰最后一击，却好似被谁捏住了手腕动弹不得，他若有所感，只见一只纤细的手臂，还有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白色鸟形面具。
　　白子静静地站着，以绝对的力道限制黑王挥出最后那一拳。黑王一时竟无法挣脱，最后低低笑出声来。
　　他松了手。梅琳闪身过来把司琰接走，一眨眼的功夫就带到了战场后方。
　　一柄权杖抵在他的腰后，白色的幕布缠绕着扼上他的咽喉。
　　“你来啦。”黑与白的缠绕中，他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像个精神病，“我找到你了。”

　　124.
　　极光第一次再清醒的情况下与魔王正面对峙，他操控愚者幕布死死地缠住魔王的脖颈，可对方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然而极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叽里呱啦比听外语还难受。但最后一句他听懂了：
　　“跟我回去。”
　　极光瞥眼，看到司琰瞪着双眼盯着魔王要把他碎尸万段，身上大大小小血痕无数，就连衣服也破了几个大洞，而魔王身上除了被烧破的衣襟几乎毫发无损，足以见实力差距悬殊。
　　面对魔王莫名其妙的话，极光质问他想干什么。
　　魔王说：“我来带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和魔王一起？
　　愚者幕布收紧了些。
　　“我是圣骑士，你是魔王。”
　　“我知道。”黑王说，“你只是在这个壳子里待久了。”
　　极光皱眉：“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错。”黑王看向一旁的白子，重复道，“我不会错。
　　梅琳扶着司琰，担忧地观望这一切。
　　“我不知道你要找谁，但我不认识你。或许你认识的是以前的我，但以前的我怎么可能和魔王做朋友？”
　　黑王看向极光的表情温柔而耐心：“你只是还没睡醒罢了。”他轻轻活动手腕，随着一声脆响，白子的手臂竟被生生折断！
　　极光来不及反应，就被黑王揽住拉进怀里，挣扎几下却完全动弹不得，耳边传来风和司琰怒吼的声音，还有黑王亲昵到让他发麻的耳语：“出来吧。”
　　这声音带着一丝魔力，让极光觉得他确实是要把谁叫出来。可极光只觉得心里发慌，他不喜欢被陌生人这样抱着，特别对方还是一个魔王。
　　魔王又唤了几声，这才皱眉，觉得事情没向他以为的那样发展。
　　“怎么可能？”他突然直直看向极光的眼睛，然而除了一双金色的十字瞳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你不是他？”
　　光刺拔地而起，黑王侧身躲避，极光趁机挣脱，瞬身跳向一边。愚者幕布化出满天的光刺，直冲而去，铺天盖地像一场流星雨。所有的黑影遇到光刺都被溶解殆尽，眨眼间这黑色的大军土崩瓦解，融化在黑色的夜幕里。
　　黑王置身于流星雨中毫发无损：“我怎么会错？”
　　“极光！我来帮你！”梅琳上前念了一句什么，数个巨大的球形闪电与极光的光刺交错在一起，一同降下了比方才更加闪耀的流星雨。然而黑王一动不动，只是喃喃自语，任由光芒在身上腐蚀出一片坑坑洼洼的烙印。
　　“哈哈哈哈哈哈！”黑王大笑起来，“只要挖出来，带回去不就行了么！”
　　黑影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奔涌而来，汇成他手中的一柄矛。那矛通体漆黑，比黑夜还深邃。他用矛朝白子一挥，白子的身体就如一张撕破的白纸，下一秒灰飞烟灭。
　　“哈哈！圣骑士啊，都给我死吧！”
　　黑王将矛狠狠插向地面，霎时间一个圆形的领域膨胀而开，所及之处草木连根拔起，泥土飞溅，一瞬间寂静无声，一瞬间又万鬼哭嚎，藏馆处传来轰隆爆响，黑影们朝藏馆奔涌而去。
　　“这混蛋是我的事，你们别插手！”双刃剑的剑气直逼黑王面门，司琰大吼，“你们快滚回去！”
　　梅琳大喊：“撤退！司琰！优先保护藏馆！”
　　“想走？”黑王手中的矛轻轻一挥，地上裂出一条幽深的沟壑，黑影们从深渊里爬出来，将他们死死往后拖。极光用权杖支撑着身体，发现愚者幕布也无法触碰到这些黑影，只得被拉得一点点靠近那条可怖的深渊。
　　可忽然间脚下一轻，黑影们尽数退散，梅琳用魔法师的力量将它们驱逐，她匆忙喊道：“这玩意没有实体，魔法师可以对付他们，你们小心……！”
　　魔王瞥了一眼：“多言。”
　　数倍黑影又涌了上来，眨眼间梅琳就被拖到了深渊边缘。她的嘴被黑影死死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也被黑影束缚封印。她帮极光和司琰解除了束缚，自己却被黑影拖向深渊。
　　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叫他们赶快走，努力想要用出魔法师的力量但无济于事，世界是黑白的，她的世界也是黑白的。她看到极光的幕布拼了命的想要够到她却被黑影阻拦，看到司琰瞪着眼毫无理智地与魔王战斗，能看见的视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黑影将她拉向地底，沟壑正渐渐合拢。
　　视野越来越黑。
　　她放弃了挣扎，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瞬，沟壑彻底关闭的前一瞬，她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气流扫开了阻挡的黑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听见那人的心跳声。
　　她听见那人说：“别怕，我在。”

　　125.
　　男人摸出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一眼而后皱眉，毫不留情地把它摁掉之后放回兜里，一手用筷子挑面，一手甩出一个方块，大声喊道：“胡了！”
　　牌友们怨声载道，掏出各式风味的方便面往桌上一放，耷拉着脸认命似的洗牌。
　　穿得富丽无比的牌友抱怨：“隐者，怎么每次都是你赢？”
　　相貌平平的牌友附和：“就是就是，你有没有作弊呀？”
　　男人不乐意了：“麻将有什么好作弊的，又不是自动麻将桌。那么想看我作弊，你给我买一个呗。你们那边搞钱肯定容易得多吧？”
　　牌友叹了口气，环顾四周把这个破破烂烂的酒吧打量了一番：“和你的破吧差不多。我们又能搞到多少钱？嘿，我们还指望从你这儿赢点东西回去呢。”
　　“说什么呢，这只是我的其中一个产业。而且不止打牌，我还会玩儿很多别的。”
　　“哈哈，怕是满世界都开了破酒吧而已。”
　　男人笑骂：“得了啊。来来来，再来一局！”
　　牌友们跟着起哄，麻将噼里啪啦地响，热热闹闹好像过年。
　　男人看起来很开心，胡子拉碴的，眼里却精亮无比。他刚嗦一口面，兜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牌友们甩着牌，招呼他先把电话接了。
　　“这估计又是你们圣骑士的活儿，催那么急，你还是听听吧。”
　　男人不情不愿地接通，一边对牌友说：“我连他们的会都不去开，有什么事能比我现在做的还要急？除非我那宝贝徒弟出事了，我绝不会回去！”
　　男人哼哼唧唧听了一会儿电话，吊儿郎当的表情渐渐消失。
　　“怎么了？”
　　“我得回去了。”男人说，“去B国。”
　　“……你徒弟真出事了？”
　　男人把面扒拉完，把一个袋子提到桌面上：“喏，这是你们要的龙骨，龙形眷属可不多见。谢谢伙计们陪我打一晚上牌，也谢谢你们的礼物啊。”
　　牌友们纷纷站起：“哪里哪里，都是老朋友了。你要去B国，我们可有得寂寞。不过我们可以通知那边的家伙们做好接待。但想必你的朋友遍布全世界吧，也用不着我们操心……等等，你先不要去。”
　　牌友们互相附耳叽里咕噜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说：“创造之王现在在那儿，你真的要去？”
　　男人穿上薄大衣：“宝贝徒弟等着我呢。”
　　“唉，行吧。”牌友们依次行礼，“祝你武运昌隆。”
　　“多谢。”
　　牌友们微微点头，突然化作脚下一群虬结的黑影，蛇一样地遁入了黑色的夜幕里。
　　男人点燃一根烟叼在嘴上，迎着风走出了房间。